2014年3月22日 星期六

春分:躬身土地

K曾經在校園的圍牆內「作反」,然後離開學校制度,將學生帶回土地,在真實的環境中學習。他義無反顧,不奢談「半農半職」的浪漫想像,全時間躬身土地,以農產收入過活。他外表柔弱,但內心充滿熱情;他慢條斯理,但在危險關頭卻是身先士卒;他談吐溫文,但會口誅筆伐官腔的口吻。從學校制度走到土地,他在猶疑與堅定之間尋找實踐信念的方法。

H在教會長大,曾經遊走各地的山區農村助學扶貧,但從半年前開始,他立志當農夫。他說:以前關心新界東北,只因討厭當權者的勢利,現在要當農夫,卻是出於對土地的關懷。恨意消減了,但對土地和其上的社群產生濃濃的依戀。這種情使他走得更快樂、也更徹底。他再說:耕種是他踐行信仰的方式。

那天,H在小徑上,守着入村的路口,K在棚頂上嗌咪,誓要與農棚共存亡。他們都曾經在高樓圍牆間迷走,最後以農夫的身份守護腳下的土地,就像一棵樹一樣死命抓住腳下那一方泥土,用青春灌溉田上的生命。 他們的青春不是自己的,乃是屬於這片土地的,更是為將來的美好而奉獻的。最徹底的革命,始於我們的心靈。

猶幸身邊還有這樣的青年農夫,謹以此歌獻給為土地躬身的朋友:

穿梭於幽暗窄巷
我已厭倦迷惘
漆黑天空 我在 迷途落泊
每秒也感漫長 我徬徨
 
虛空中一線曙光
照我滿臉惆悵
擠身荒村 我願 能重踏上
再現往昔景況
 
是誰在這鄉土我家
建造圍牆石瓦
摩天高塔太耀眼
蓋掩星宿夜晚
 
是誰任這小島變改
放任狂城亂馬
孤身抵抗你願嗎
我已經不再懼怕
 
鄉間小徑任我闖
我已再沒迷惘
躬身彎腰 我願 無言奉獻
要這地再得釋放



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本來沒有今日的我

我愛哭,這是我長大才知道的事情。

小時候,父母都說我面皮厚,打極都唔喊。幼稚園老師見我字寫得不夠端正、歪歪斜斜,問我要做學生還是做乞兒,我想也不想,直說要做乞兒,我渴望離開校園,我要自由。她要我脫光校服在校長室罰企,我照做,只剩下一條內褲,五歲的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我頑皮愛玩,母親用衣架抽打,父親用腰帶鞭撻,我滿手藤條痕,再痛,我也不哭。

不知怎的,人大了,看到社會的不公不義,然後看到人性的善,我總會掉眼淚。就像每年六四晚會,想起死難者和天安門母親,我便會哭。初為人師時,還會強忍眼淚,衝去廁所哭個夠,再回課室跟學生談六四,後來索性豁出去,在學生面前邊哭邊說。歷史,就是這樣觸動我的靈魂。

離開學校很容易,但我卻一直離不開學生。《本來沒有菜園村》上演,我邀請十一位同學一起觀看,包括中三至中六的同學。零八年我踏足菜園村時教的學生,零九年我一起做粉嶺戲院口述歷史的學生,然後,我開展了農村的口述歷史教學,那些學生今年已不再是中一的學生。我邀請他們,因為他們見證我的成長。教學的過程,學生在成長,身為教師的我也在成長。

菜園村引發的土地保育運動,將我從學校帶回到粉嶺這個社群,學生是我的同路人,如果不是教學這份工作,我不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因為教學,我不斷詰問自己信些什麼、教些什麼,學生將來要處身怎樣的世界,我今日的行動又會如何影響明日的世界。《本來沒有菜園村》講的是菜園村保育運動的歷程,但也是我的心路歷程。

發現鄉土的價值,反思香港人和「香港」這片土地的關係,質疑歷史教學的宏大敘事,投身半農半職的實踐,這都是菜園村土地保育運動對我的影響,我一直問:身為教師,我如何回應香港社會面對的不公義?學生,是我行動的理由。我哭,因為我深受村民的觸動,因為學生給我繼續前行的力量,也因為我背負著教育的責任。

就像昨日,在馬屎埔務農三十多年的黎先生遭地政總署迫令離開,我不能裝作不見。年半前,我有份到農田聲援黎先生,也因此認識了羅婆婆,開展了比較詳細的口述歷史教學。我後來和中二的學生與黎先生做了兩次口述歷史訪談,我自覺有責任站在黎先生那一邊。因為我知道黎先生耕的那片農田叫「牛青湖」,也知道他來自順德,曾經做糕點,後來到馬屎埔務農,兩公婆靠一雙手養大了三個孩子,他也將二零零零年的水浸照片給我看。在述說和聆聽之間,我們已經成為承擔共同命運的社群,所以,我不能無視他的痛苦。

學生要離開學校,教師同樣要離開學校,沒有永遠留在學校的學生,卻有一直困在學校的教師。不過,我不願作這樣的教師。離職了,我有了自由。我聲援黎先生的時候,心裡一直想著學生和他訪談的畫面,面對著警員、地政和工作人員,我只有唱歌:「我愛我家  縱使一切不浮華  沿途是我腳步  從毋懼風吹雨打  我似野花  眷戀山裡的落霞  全情熱愛這地  留住這風景我一生記掛」。然後,我請警員、地政和工作人員他日除下制服,以一個「人」的模樣回來這裡。香港的土地不屬於地政、不屬於價高者、也不屬於任何人,但熱愛這片土地的農夫和學生都屬於這裡。這是我的心聲,也是學生的心聲。學生上課,但我做代表,我為黎生發聲、為自己發聲、也為學生發聲。

話劇結束了,我滿眼通紅。很感謝導演和編劇的努力,也感謝演員的細緻演繹,他們將我帶回一段教學的回憶。編劇滿道問我有什麼話要說,我看到那些和我一起到馬屎埔做口述歷史的學生,我又哽咽了。鎧宜和偉珊從菜園村到東北農地保育,她們一直撐農夫和村民,今年中六了,仍繼續和村民訪談;中五的紅紅、佩宜、恩惠和藹盈,從粉嶺戲院到馬屎埔,從嶺南大學的分享到這套話劇,她們都在尋找社群的意義;中四的浩斯和馨兒,從石湖墟的陳六伯伯的訪談中,找到新界墟鎮和農村的故事;中三的信謙,與馬屎埔的村民訪談後,說要回軍地跟嫲嫲學種菜。
 
我很幸運,有學生作同路人。我希望他們知道,我離開學校的最大原因,是要做一個真真正正的教師,一個為理念而育人的教師,一個站在學生身邊探尋理想社會的教師。 想到這裡,看到學生望著我的眼神,我又哭了。

 
 
 
同學和黎生訪談的情景

2014年3月6日 星期四

冬去春來

冬去春來,天氣乍暖還寒,好在葉菜不怕冷,有時候氣溫低一點,菜也會甜一點。過去一個月,開始收成各種蔬菜。羅馬生菜最適合寒冷有陽光的天氣,移苗個多月,每月隔多點空間,每週落魚肥和豆渣,本來手指般大的菜苗,轉眼間比手臂還要長,拿著羅馬生菜走過田畦,難免飄飄然。

沙律菜去年十一月直播落種,但天氣太冷,一直沒有抽芽,直至過年回暖,田畦才冒出幼苗,又是一個月的光陰,紅橡、綠橡、切葉綠芥菜在田畦間長得擠擁。懶洋洋的蕃茄過了寒冬,也開始結果,紅的、黃的、虎紋的,各領風騷,拼湊起來,便成了美點佳餚。

咖啡小店支持本土農業,把自家製的芥末醬加到沙律菜,上面加幾片煙三文魚,童叟無欺的道地小菜,來一杯店主親自調製的單品咖啡,八十八度水溫手沖耶加雪夫咖啡豆,果酸潤滑喉頭。

芥蘭和西蘭花開花結穗,蜜蜂蝴蝶左穿右插,白花黃花漸成豆筴,為下一茬留種做準備。難得油麥菜仍生得旺盛,大概是少有的跨季作物。

津津、家俊幫忙堆肥,忙了一個早上,還意猶未盡,於是合力把十株蕃鬼荔枝(台灣稱釋迦)的幼苗移種到斜坡,不知等多少年才能等到開花結果,還好學生年輕,大概不用等到孫兒那一代才有收成。

都三年了,開始明白種地人的苦,是苦盡甘來的苦,也是甘苦與共的苦,縱有失收難搵食的時候,但種田本身便成為一種生活選擇,一切在收成那一刻都變得值得。那種滿足感超越了金錢的計算,而是實實在在地活著。

所以,當馬屎埔農年黎生遭地政總署迫趕的時候,心裡總有氣。一句價高者得,將農夫艱苦耕耘數十載的田地奪去。面對著電鑽和電鋸,我唱出了「我愛我家」的歌曲。但願有一天,地政人員、警察和工人除下制服,放下「那一份工」,以「人」的心再一次踏足農田,他們或者會看到在金錢與職責以外的風景、大自然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