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本來沒有今日的我

我愛哭,這是我長大才知道的事情。

小時候,父母都說我面皮厚,打極都唔喊。幼稚園老師見我字寫得不夠端正、歪歪斜斜,問我要做學生還是做乞兒,我想也不想,直說要做乞兒,我渴望離開校園,我要自由。她要我脫光校服在校長室罰企,我照做,只剩下一條內褲,五歲的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我頑皮愛玩,母親用衣架抽打,父親用腰帶鞭撻,我滿手藤條痕,再痛,我也不哭。

不知怎的,人大了,看到社會的不公不義,然後看到人性的善,我總會掉眼淚。就像每年六四晚會,想起死難者和天安門母親,我便會哭。初為人師時,還會強忍眼淚,衝去廁所哭個夠,再回課室跟學生談六四,後來索性豁出去,在學生面前邊哭邊說。歷史,就是這樣觸動我的靈魂。

離開學校很容易,但我卻一直離不開學生。《本來沒有菜園村》上演,我邀請十一位同學一起觀看,包括中三至中六的同學。零八年我踏足菜園村時教的學生,零九年我一起做粉嶺戲院口述歷史的學生,然後,我開展了農村的口述歷史教學,那些學生今年已不再是中一的學生。我邀請他們,因為他們見證我的成長。教學的過程,學生在成長,身為教師的我也在成長。

菜園村引發的土地保育運動,將我從學校帶回到粉嶺這個社群,學生是我的同路人,如果不是教學這份工作,我不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因為教學,我不斷詰問自己信些什麼、教些什麼,學生將來要處身怎樣的世界,我今日的行動又會如何影響明日的世界。《本來沒有菜園村》講的是菜園村保育運動的歷程,但也是我的心路歷程。

發現鄉土的價值,反思香港人和「香港」這片土地的關係,質疑歷史教學的宏大敘事,投身半農半職的實踐,這都是菜園村土地保育運動對我的影響,我一直問:身為教師,我如何回應香港社會面對的不公義?學生,是我行動的理由。我哭,因為我深受村民的觸動,因為學生給我繼續前行的力量,也因為我背負著教育的責任。

就像昨日,在馬屎埔務農三十多年的黎先生遭地政總署迫令離開,我不能裝作不見。年半前,我有份到農田聲援黎先生,也因此認識了羅婆婆,開展了比較詳細的口述歷史教學。我後來和中二的學生與黎先生做了兩次口述歷史訪談,我自覺有責任站在黎先生那一邊。因為我知道黎先生耕的那片農田叫「牛青湖」,也知道他來自順德,曾經做糕點,後來到馬屎埔務農,兩公婆靠一雙手養大了三個孩子,他也將二零零零年的水浸照片給我看。在述說和聆聽之間,我們已經成為承擔共同命運的社群,所以,我不能無視他的痛苦。

學生要離開學校,教師同樣要離開學校,沒有永遠留在學校的學生,卻有一直困在學校的教師。不過,我不願作這樣的教師。離職了,我有了自由。我聲援黎先生的時候,心裡一直想著學生和他訪談的畫面,面對著警員、地政和工作人員,我只有唱歌:「我愛我家  縱使一切不浮華  沿途是我腳步  從毋懼風吹雨打  我似野花  眷戀山裡的落霞  全情熱愛這地  留住這風景我一生記掛」。然後,我請警員、地政和工作人員他日除下制服,以一個「人」的模樣回來這裡。香港的土地不屬於地政、不屬於價高者、也不屬於任何人,但熱愛這片土地的農夫和學生都屬於這裡。這是我的心聲,也是學生的心聲。學生上課,但我做代表,我為黎生發聲、為自己發聲、也為學生發聲。

話劇結束了,我滿眼通紅。很感謝導演和編劇的努力,也感謝演員的細緻演繹,他們將我帶回一段教學的回憶。編劇滿道問我有什麼話要說,我看到那些和我一起到馬屎埔做口述歷史的學生,我又哽咽了。鎧宜和偉珊從菜園村到東北農地保育,她們一直撐農夫和村民,今年中六了,仍繼續和村民訪談;中五的紅紅、佩宜、恩惠和藹盈,從粉嶺戲院到馬屎埔,從嶺南大學的分享到這套話劇,她們都在尋找社群的意義;中四的浩斯和馨兒,從石湖墟的陳六伯伯的訪談中,找到新界墟鎮和農村的故事;中三的信謙,與馬屎埔的村民訪談後,說要回軍地跟嫲嫲學種菜。
 
我很幸運,有學生作同路人。我希望他們知道,我離開學校的最大原因,是要做一個真真正正的教師,一個為理念而育人的教師,一個站在學生身邊探尋理想社會的教師。 想到這裡,看到學生望著我的眼神,我又哭了。

 
 
 
同學和黎生訪談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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