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8日 星期日

給學生的第二封信

人之可貴,因為人能回憶。我們的大腦將過去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有些是我們刻意要記住的:一次尷尬的經歷、一次開懷的大笑、一次痛哭、成成敗敗、得得失失;有些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回憶,所以李克勤的《告別校園時》總在中五會考前熱播:這校園、這班房、這走廊、這禮堂……,在失去前總會努力緬懷,希望將那些不知不覺又快要失去的事物,用回憶留住。可是,我們為什麼要留住記憶呢?

中學讀歷史,老師都說過去影響將來,要面對將來,必須從歷史中汲取教訓。比方說,如果你曾經試過被父親舉起,扮超人到處飛,你可能對「在空中飛翔」有過快樂的體驗;但如果你曾經從上格床掉到地上,痛苦非常,你可能會對「從空中掉落」有莫名的恐懼,而這種因回憶而引起的感覺可能會影響對「飛機師」的想像。即是說,回憶是一片有色眼鏡,會改變我們「看見」的現實。如果你的戴的是紅色鏡片,你可能一生也不會過馬路,因為你「看見」的都是「紅公仔」;但如果你戴的是綠色鏡片,你可能會捱撞,因為你「看見」的都是「綠公仔」。過去影響我們眼目所見,眼目所見會影響我們的選擇,過去影響將來。真的如此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便會有很多「命中註定」了,而人只是被過去操控的生物罷了!

我們一直相信過去影響現在,但直至我讀大學的時候,教授卻說「現在」會影響「過去」,所以我們才會寫歷史。我似懂非懂地聽了,後來慢慢才體會箇中的道理。信不信由你,其實我們很多「現在」的抉擇,是基於對將來的「幻想」,多於對過去的「回憶」。再以飛機師為例,如果你幻想當飛機師可以自由自在環遊世界,你必定會「選擇」修讀理科,希望有機會成為飛機師。如果你幻想飛機師必須面對墜機的心理壓力,你必定會「避免」這樣的壓力,但是究竟飛機師自由自在還是擔驚受怕,都是你對「將來」的「幻想」(Illusion)。雖然這些想像或多或少來自於我們的回憶(被父親高舉的喜悅或從床上掉落的痛苦),但其實只要我們多一份自覺,便不會被回憶欺騙。即是說,如果我們知道自己已戴了有色的回憶鏡片,便可以除下眼鏡,看清路燈才作選擇。你知道「過去」和「歷史」有什麼分別?就是「歷史」是自覺/有意識地重組過去,而這種自覺/有意識的重組又會影響我們將來的行動。過去歐洲一直相信過去是人類「進步」的歷史,於是一切行動,包括工業化、科技發展……全都是進步的,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歷史學生才質疑究竟人類是否「退步」到蠻荒的境地。由於這種質疑,我們開始檢討「發展」,多點關心自然。如果沒有這種檢討,末日可能會更快降臨。

我想說的是,我們雖會受「過去」影響,但我們可以透過「現在」的自覺重新檢視過去而成「歷史」,而真正影響「將來」的,不是「過去」而是「歷史」。好了,在考試的前夕,這個學年最後的這個上課天,我希望告訴你們:你們都要成為自己人生的「歷史學家」,你們有太多不能操控的過去,但你們卻可以自覺地賦予「過去」意義而創造自己的「歷史」,從而開創屬於自己的「將來」。

2008年6月5日 星期四

流浪

台灣除了浪客舒國治,出了一本《流浪集》,提醒我們人生只不過在晚上的一杯茶和早上的一泡尿之間,還有好一個吳明益,從溪流了悟到人生的追尋,在《家離水邊那麼近》中有以下的一段話:

「一條溪流旁總是充滿移動的東西,鳥、魚、石頭與將落未落的樹葉。這些年來,我覺得自己也像一直在追求某種移動的物事,像洄游性魚類的稚魚被沖到溪流下游某個未知之境,然後準備重新逆溯的情緒。有時候我會這樣詢問自己:我真的做好當一個教學者的心理準備了嗎?我真的能帶領一些年輕人,去學習承受、理解並且改變這個破碎的世界了嗎?」
吳明益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道:「大多數的溪流總會在流淌而下的某個地方,或某個時間裡彎成一個問號。」沒有答案,仍是問題;沒有問題,便不算是答案,或者答案便是問號本身。就像《玩轉身前事》所言,人死時能閉上眼睛,敞開心胸,讓自己化為一滴水珠,隨生命溪流融入造物的汪洋,在大問號中也能感到自在。

2008年5月14日 星期三

從捐款到奉獻-四川地震對教師的挑戰

早會傳來禱告的聲音,為四川的災民送上祝福,但祝禱聲在課室內迴盪,學生充耳不聞,眼睛沒有離開過筆記,又是測驗的季節,下堂便要測驗了,誰理會擴音器傳來的雜音?看在眼內,悲從中來,不想打斷禱告的聲音,也不想站在道德高地,細數學生的不是。於是,當同事仍為四川的災民祈禱時,我只好閉上眼睛,為我的學生祈禱,求上主給他們遠大的目光、廣闊的心胸和憐憫的心腸。

學生知道測驗考試「難」,知升學就業「難」,卻不知道世界充滿「苦難」。從困難到苦難,他們要走多遠呢?每天每夜都被災難場面轟炸,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災民的生命,但資訊愈發達愈顯得我們無力。旁觀他人的痛苦,無論電視台如何「直擊」最新情況,無論我們多麼「緊貼」災情,我們也不可能成為「他們」。於是震撼的畫面讓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由十元百塊到千千萬萬,數字成為救災追求的目標。是的,沒有錢怎可讓災民重建家園?沒有錢怎可購買足夠的醫療補給?於是,又有更震撼的畫面出現,又有更感人的場面播放,更龐大的善款滾滾而來。最怕籌得的款項成為最終目標,最後曲終人散,有錢的都出了錢,有力的都出了力,各自歸回自己的生活,一切又如常。數字與苦難在不知不覺間本末倒置,捐款成為現代的贖罪券,只要努力捐款,便可買得個心安理得。

在這個功利主義當道的社會,學生每每以捐款的數目來衡量捐獻的意義。新聞不斷報道某財團捐款一百萬元賑災,某名人捐款一億元賑災。相比之下,學生會問自己的十元八塊又有甚麼作用呢?於是,作為老師,我便陷於兩難之中,我希望學生將目光從自己的困難放大至別人的苦難,但我又未能提供方法讓學生參與別人的苦難。我既不希望學生以購買贖罪券的心態捐款,也不希望學生因自己的捐獻微不足道而袖手旁觀。我突然想起讀中學時校長的一段話,他叫我們省下買汽水的錢作捐款,否則不捐也罷。於是,我又想起了聖經中的窮寡婦,我希望同學明白捐款和奉獻的分別。

  
我請同學閉上眼睛,想像他們一天的生活,我問他們,他們是否願意為四川的災民作一些生活的轉變,例如午飯叫凍飲的同學會否改作熱飲,或者本來乘的士回家的同學會否改乘巴士,然後將省下的錢奉獻給四川災民?我提醒他們,不要捐多餘的金錢,只要「奉獻」那些因為捨棄了的生活而省下的金錢。我亦提醒他們,不要利用捐款裝飾自己的冷漠,忠於自己的想法,學習誠實生活。於是,同學默默地反省,安靜地奉獻,沒有報數,只有默禱,我們也要學習從自己的困難走向他人的苦難。

我們雖然不能成為四川災民的一分子,亦不能與他們一起受災,但我們卻可以透過捨棄,參與他們痛苦、記念他們的悲傷。愛有時不是能付出多少,而是能放棄多少。我們當然希望金錢能減輕他們所受的痛苦,但最重要的,是別人的痛苦能否改變我們,讓我們變得更慈悲,更憐憫。

2008年4月13日 星期日

《舉自塵土》-沒有「福音」的基督教電影

收到朋友的電郵,藝術中心將會放映「基督教」電影《舉自塵土》,而且電影是關於河南基督徒的生活境況,由於擔心「基督教」的標籤會吸引大批不常進藝術中心的觀眾,於是匆匆訂票,果然,對比大阪怪奇歌《我不要讚美祢》的冷清,《舉自塵土》實在很多捧場客,「基督教」這個品牌仍有一定的叫座力。
電影圍繞女主角小麗,她一貧如洗,每天只以稀粥饅頭充飢,丈夫因矽肺病長卧醫院,女兒亦因欠費被迫退學。她努力工作,為丈夫賺取醫藥費,為女兒的學業奔波,雖然面對種種厄運,她仍熱心事奉,見證基督,為朋友孩子的病禱告,為教友的婚禮助慶,演練婚禮配樂,彷彿一切安好。但細心想想,「基督徒」這個身份,究竟為小麗的悲慘遭遇帶來什麼意義?小麗堅毅、刻苦、善良,但在普通中國農民身上,也能發現這些氣質。那麼,教會為小麗的悲慘遭遇帶來很多幫助嗎?電影中的教會,似乎更關心從城市而來的教友婚禮,多於小麗的困境。因此,電影被冠以「基督教」之名,也只是多了教堂、教友、「感謝主」等元素,難怪有觀眾質問導演甘小二:「你是基督徒嗎?為何你的電影沒有反映神的能力?」
福音紀錄片《十字架》和劇情片《奇異恩典》感動了很多基督徒,不懂樂理的河南少女作了《迦南詩選》,富有商人甘為消滅奴隸制度而受到精神和疾病的折磨,無論如何,上帝的能力都是顯而易見的。可是,作為紀錄片,《舉自塵土》沒有《十字架》那種「真實」得難以置信的神蹟發生;作為劇情片,它也沒有《奇異恩典》那種「虛構」得高低起跌的敘事張力。於是,要看神蹟的基督徒便注定要失望而回。
真的,很多基督徒觀眾都以為神蹟會出現:或者小麗的丈夫康復出院,或者小麗的女兒順利升學,可是《舉自塵土》拒絕這樣的神蹟。有些基督徒以為小麗本身就是「神蹟」,在只有稀粥和饅頭前,她仍能唱Thank You Jesus;在丈夫病危時,仍為別人準備婚禮;在女兒失學時,仍說自己安好、感謝主。小麗沒有悲傷,沒有憤怒,信仰令小麗變得堅強,盼望令她保持喜樂,但這樣的基督徒,似乎欠缺基本的人性,顯得蒼白無力。其實,與其說電影塑造了一個典型的農村基督徒刻苦形象,不如說電影由始至終都質疑這個形象的真實性。
電影刻意要觀眾與小麗保持距離:在小麗母女晚餐的場面,畫面橫放著不成比例的桌子和饅頭;在小麗探病的場面,豎立著誇張的鹽水瓶氧氣瓶掛柱;鏡頭不會追著小麗的生活移動,小麗從遠處走近鏡頭,又消失在鏡頭外。電影以遙遠的視覺和長鏡頭「記錄」平凡的農村生活,演員全是當地人,都以真實姓名相稱,但正因為這些「真實」,顯得小麗這個基督徒角色更「虛構」。(只有一次,電影以近鏡追著小麗,便是小麗決定放棄醫治矽肺痛的丈夫後,回憶他們共度的觀樂時光,而那個小麗是最真實的!)有時,電影中的「感謝主」台詞也變得陳腔濫調和荒謬,連電影的名字也帶有反諷的意味,小麗有能力搬運磚頭,從無到有,在田地中「創造」了一座豬棚,卻沒有能力將搬運磚頭賺回來的工錢,維持丈夫的生命,上帝創造的人(小麗的丈夫)就此病逝,塵歸塵土歸土,沒有人流下一滴眼淚。究竟基督徒這個身份,為小麗的痛苦帶來什麼意義?除了強化了中國農民逆來順受的性格,似乎沒有。
《舉自塵土》拒絕超自然的神蹟解決人的痛苦更與小麗那種逆來順受的認命心態保持距離。盼望並非漠視自身和別人的痛苦的理由,福音也不是中國農民的止痛劑福音對痛苦的中國農民有什麼意義?電影沒有提供答案,卻要觀眾(特別是基督徒觀眾)思考。對於吃慣苦的中國農民而言,他們還要更多的精神鴉片嗎?

2008年2月13日 星期三

李仁港夫子自道

《三國之見龍卸甲》由敘事者羅平安回憶趙子龍的一生,他擴闊趙子龍的視野,將中國地圖送贈趙子龍,並自言地圖已在心中,與趙子龍出生入死,斬獲敵將的首級,後來因未能護送劉備家眷至鳳鳴山而險些被殺,幸得趙子龍仗義相助,百萬軍中救阿斗,趙子龍也成為他的救命恩人,但自從趙子龍一鳴驚人,成為劉備的長勝將軍,兩人的命運便越走越遠。羅平安鬱鬱不得志,最終變節出賣趙子龍以求在魏國建立功勛。整套電影表面上是關於趙子龍的傳奇一生,但實際上是羅平安關於趙子龍的敘述。可是,電影未能處理趙子龍與羅平安命運的交錯,兩人的關係缺乏張力,未能支撐兩人交織的命運。
從相遇到出生入死,從欣賞到妒忌,從信任到出賣,電影具備劇情所需的「轉變」元素,可是人物就是欠缺靈魂。我一直思考,為何羅平安要追憶這段往事?他閃閃縮縮、自卑自憐、賣友求榮,但他就是敘事者,為何要將自己描述成這樣的小人物?電影沒有交代。他只喊了一句「我參軍是為自己」,將出賣的行為合理化,最後他替趙子龍鳴鼓出征,說「從此再沒見過他」。究竟,趙子龍的死怎樣令羅平安要追憶這段往事?趙子龍的死讓羅平安看見自己的本相嗎?羅平安怎樣看待自己卑屈的本相?沒有反省的坦白,只是一段無力的告白,也令電影失去心靈的向度。
其實,有敘事者出現的電影,敘事者的轉化才是電影的重點,敘事者未必是主角,但敘述本身就是心靈的告白,就如《愛.誘.罪》(Atonement)表面上是關於男女主角因妹妹的誣告而受苦,但其實電影是關於妹妹嘗試以一種懺悔的方式獲得救贖(Atonement是基督教用語,意即救贖)。懺悔是靈魂對上蒼的坦露。所以,連懺悔意識也沒有的羅平安,其敘述顯得造作,他只是導演刻意塑造的角色來反襯趙子龍的偉大人格。但是真正的英雄不需要小人物反襯,電影的失敗在於以二元對立的情境處理人生的現實,每個人心中都同時有勇氣與怯懦,只有怯懦的羅平安不真實,只有勇氣的趙子龍同樣虛假。
自我懷疑的人只以戰鬥證明自己的勇氣,他們除了贏得勝利之外,根本不知為何而戰。與其說電影中的趙子龍是英雄,倒不如說他是個無知者,都七十歲了,還看不見死亡的真實性。關羽、張飛、黃忠和馬超的死對他有何衝擊?他在廟宇中追思死去的戰友時,想到什麼?十五歲的少年以為自己有永生,情有可原;暮年的趙子龍還以為自己有永生?惹人發笑。七屆之年還要單挑韓德的三個兒子,證明自己老而彌堅,反映的不是老年豪氣,而是食古不化!都老了,學習成全別人吧,還要其他人成全自己的豪情嗎?英雄不需要以力量證明白己寶刀未老,也不需慷慨就義證明自己不怕死。
人到晚年,真正的挑戰不是如何生存,而是面對死亡。可是,死亡對趙子龍而言,好像一件偶發事件,而非漸進的過程。電影嘗試模仿胡金銓的電影,加入禪意,英雄末路,趙子龍質問佛像為何自己會走到這個地步,接著卸甲上戰場,慷慨就義,但他竟然向羅平安說:「我在鳳鳴山找到了回憶。」還要羅平安替他擊鼓,要死了還是執著「百萬軍中救阿斗」的情結不放,證明他從未能超越那次成功,最後也老死在年青的高原上。趙子龍選擇死在戰場,和喪命在山的獵犬有什麼分別?看胡金銓的電影,會見到主角「開悟」,看破生死,或放下屠刀,或為眾生而犧牲,滅小我而存大我。所有將領都死了,只剩自己一人,還有魏軍在外侍候,在這樣的困境下自己走出去死,可以叫慷慨就義嗎?電影只是強化了英雄的刻板印象,不怕死、講義氣,但除了白雪茫茫的場景、鬚髮花白的化粧,我看不見老年趙子龍的開悟,只見一個不肯認命的好戰老頭被迫接受死亡,那種對死亡的恍然大悟也很造作。
其實,我寧願簡簡單單,看趙子龍怎樣戰鬥至最後一刻,死而無憾,但李仁港偏偏要在其中大做文章,令趙子龍這個歷史英雄變得模稜兩可。要令趙子龍變得有血有肉不是強化面對死亡的豪情,而是愛人的能力,整套電影缺乏的正是愛。結果,趙子龍卸甲很造作,羅平安的敘述很造作,趙子龍臨死的時候想起常山愛人、關羽和張飛都很造作,畫蛇添足。因為電影中的趙子龍心中只有自己,他因自戀而死!我寧願相信,趙子龍為蜀國戰鬥至死,只為報知遇之恩,因他不能忘記劉備在他百萬軍中救阿斗後,怒擲阿斗,責兒子差點害死這名大將。你可說《三國演義》的趙子龍很傻,但至少比《見龍卸甲》的趙子龍更有人情味。
如果我真要見「龍」卸甲,看年老的英雄如何看待真實的人生,我不會看李仁港的趙子龍,我會選擇史太龍的《洛奇之拳王再臨》和《Rambo之熱血回歸》,至少我看到洛奇看破成敗勝負,自己走下擂台,而Rambo終於承認自己改變不了世界而回家,那才是真的見「龍」(史泰龍)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