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3日 星期三

李仁港夫子自道

《三國之見龍卸甲》由敘事者羅平安回憶趙子龍的一生,他擴闊趙子龍的視野,將中國地圖送贈趙子龍,並自言地圖已在心中,與趙子龍出生入死,斬獲敵將的首級,後來因未能護送劉備家眷至鳳鳴山而險些被殺,幸得趙子龍仗義相助,百萬軍中救阿斗,趙子龍也成為他的救命恩人,但自從趙子龍一鳴驚人,成為劉備的長勝將軍,兩人的命運便越走越遠。羅平安鬱鬱不得志,最終變節出賣趙子龍以求在魏國建立功勛。整套電影表面上是關於趙子龍的傳奇一生,但實際上是羅平安關於趙子龍的敘述。可是,電影未能處理趙子龍與羅平安命運的交錯,兩人的關係缺乏張力,未能支撐兩人交織的命運。
從相遇到出生入死,從欣賞到妒忌,從信任到出賣,電影具備劇情所需的「轉變」元素,可是人物就是欠缺靈魂。我一直思考,為何羅平安要追憶這段往事?他閃閃縮縮、自卑自憐、賣友求榮,但他就是敘事者,為何要將自己描述成這樣的小人物?電影沒有交代。他只喊了一句「我參軍是為自己」,將出賣的行為合理化,最後他替趙子龍鳴鼓出征,說「從此再沒見過他」。究竟,趙子龍的死怎樣令羅平安要追憶這段往事?趙子龍的死讓羅平安看見自己的本相嗎?羅平安怎樣看待自己卑屈的本相?沒有反省的坦白,只是一段無力的告白,也令電影失去心靈的向度。
其實,有敘事者出現的電影,敘事者的轉化才是電影的重點,敘事者未必是主角,但敘述本身就是心靈的告白,就如《愛.誘.罪》(Atonement)表面上是關於男女主角因妹妹的誣告而受苦,但其實電影是關於妹妹嘗試以一種懺悔的方式獲得救贖(Atonement是基督教用語,意即救贖)。懺悔是靈魂對上蒼的坦露。所以,連懺悔意識也沒有的羅平安,其敘述顯得造作,他只是導演刻意塑造的角色來反襯趙子龍的偉大人格。但是真正的英雄不需要小人物反襯,電影的失敗在於以二元對立的情境處理人生的現實,每個人心中都同時有勇氣與怯懦,只有怯懦的羅平安不真實,只有勇氣的趙子龍同樣虛假。
自我懷疑的人只以戰鬥證明自己的勇氣,他們除了贏得勝利之外,根本不知為何而戰。與其說電影中的趙子龍是英雄,倒不如說他是個無知者,都七十歲了,還看不見死亡的真實性。關羽、張飛、黃忠和馬超的死對他有何衝擊?他在廟宇中追思死去的戰友時,想到什麼?十五歲的少年以為自己有永生,情有可原;暮年的趙子龍還以為自己有永生?惹人發笑。七屆之年還要單挑韓德的三個兒子,證明自己老而彌堅,反映的不是老年豪氣,而是食古不化!都老了,學習成全別人吧,還要其他人成全自己的豪情嗎?英雄不需要以力量證明白己寶刀未老,也不需慷慨就義證明自己不怕死。
人到晚年,真正的挑戰不是如何生存,而是面對死亡。可是,死亡對趙子龍而言,好像一件偶發事件,而非漸進的過程。電影嘗試模仿胡金銓的電影,加入禪意,英雄末路,趙子龍質問佛像為何自己會走到這個地步,接著卸甲上戰場,慷慨就義,但他竟然向羅平安說:「我在鳳鳴山找到了回憶。」還要羅平安替他擊鼓,要死了還是執著「百萬軍中救阿斗」的情結不放,證明他從未能超越那次成功,最後也老死在年青的高原上。趙子龍選擇死在戰場,和喪命在山的獵犬有什麼分別?看胡金銓的電影,會見到主角「開悟」,看破生死,或放下屠刀,或為眾生而犧牲,滅小我而存大我。所有將領都死了,只剩自己一人,還有魏軍在外侍候,在這樣的困境下自己走出去死,可以叫慷慨就義嗎?電影只是強化了英雄的刻板印象,不怕死、講義氣,但除了白雪茫茫的場景、鬚髮花白的化粧,我看不見老年趙子龍的開悟,只見一個不肯認命的好戰老頭被迫接受死亡,那種對死亡的恍然大悟也很造作。
其實,我寧願簡簡單單,看趙子龍怎樣戰鬥至最後一刻,死而無憾,但李仁港偏偏要在其中大做文章,令趙子龍這個歷史英雄變得模稜兩可。要令趙子龍變得有血有肉不是強化面對死亡的豪情,而是愛人的能力,整套電影缺乏的正是愛。結果,趙子龍卸甲很造作,羅平安的敘述很造作,趙子龍臨死的時候想起常山愛人、關羽和張飛都很造作,畫蛇添足。因為電影中的趙子龍心中只有自己,他因自戀而死!我寧願相信,趙子龍為蜀國戰鬥至死,只為報知遇之恩,因他不能忘記劉備在他百萬軍中救阿斗後,怒擲阿斗,責兒子差點害死這名大將。你可說《三國演義》的趙子龍很傻,但至少比《見龍卸甲》的趙子龍更有人情味。
如果我真要見「龍」卸甲,看年老的英雄如何看待真實的人生,我不會看李仁港的趙子龍,我會選擇史太龍的《洛奇之拳王再臨》和《Rambo之熱血回歸》,至少我看到洛奇看破成敗勝負,自己走下擂台,而Rambo終於承認自己改變不了世界而回家,那才是真的見「龍」(史泰龍)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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