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2日 星期日

復始:風雨後的陽光



一週風雷暴雨,本來冒了頭的豆苗,竟然不知所縱,勉強撐得住的瓜苗,東歪西斜,好在上星期,我們把雜草堆在瓜苗旁,讓瓜苗有個依靠,才不致被狂風連根拔起,但有些本來鋪在農田的雜草,卻推到一旁。天文台預測,明天開始,風雨又至,我看著老師,聽他要我們怎樣收拾如此局面。好書要看兩遍,好的課更要再多聽一次。第二次學種田,我不只要學習種田的技巧,而是觀察老師怎樣與大自然互動,向他學習如何與大自然共舞。

 



老師說,把握時機,在還有陽光的日子,除草、鋤地、撒種,再看下週雨後的境況。於是,我們都蹲下來,靜靜地除草。我試著放下「雜草」的看法,靜觀我拔出來的草,其實,所謂的雜草,除了鬼針草和鴨拓草外,還有生菜和茼蒿菜苗,應該是旁邊的田裡吹過來的種子發芽生長吧。草苗下有顏色斑駁的瓢蟲,有圓點的、有光面的,體型很小,都藏身在草苗下。天牛和椿象,在我除草的時候,鑽來鑽去,這片農田,根本就是昆蟲的嘉年華。狂風暴雨,人族躲在高樓,昆蟲躲在草丘,大家都需要一個棲息之所。



 



除草的時候,我沒有戴著手套,本來是忘記的,但心想,我又不是經常除草,讓雙手觸摸泥土和雜草,又何妨?姆指、食指和中指,夾著草的根部,濕潤的泥土沾到手指變乾,令指頭有些乾巴巴的感覺,當我使勁要把深藏在泥土的草根拔出的時候,草葉與皮膚磨擦,手掌感受到牽扯的張力。其實,人類的雙手,就是去接觸和探索外在世界。日本攝影師荒木經惟,在父親過世時,拍了一張照片,特寫父親的雙手。我在爺爺彌留在院的時候,也專注地看爺爺的雙手。從他雙手的紋理中,我彷彿看到他走過的路。過去幾個月,我只不過鋤過幾次田,除過幾次草,手掌便生了硬繭,但這些已經是我人生一部份的印記。如果有機會,我也想看看西西弗斯的雙手,在他無止境地推動石頭上山下山的時候,是他的雙手令他可以蔑視諸神的懲罰。



 



當大家都蹲著除草時,四周都很靜。我聽到牛蛙叫喊,也聽到斑鷯對唱。從聲音中,我聽到牠們的喜悅。啊!難得的陽光。近日發現自己的簫音中多了幾分急躁,可能勞累了,運氣不足。如果我有簫在身的話,我會加入大自然合奏,或者可以讓簫音更深更清。萬物不用學五音聲色,便能奏出動人的樂章,是誰指揮著牠們合唱?大自然如斯奇妙,一切恍若特立獨行,但一切又並行不悖。唯有人族,要學習謙卑,才能與自然共舞。




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

循環:第三週



四時交替,內心還在嘀咕怎麼暮春時份還未感到暖意,怎知清明一過,艷陽高掛,在田裡除草不過一時三刻,已經汗流浹背,身上傳來陣陣汗臭,那該是炎夏的氣味。還記得一月的時候,清風送爽,我們先除草堆肥,後鋤地播種,但如今放眼望去,野草間的泥圈,已播了豆和瓜的種籽,我們站在行道上,輕輕將草除去,放在一旁,老師叮囑,千萬不要把豆苗和瓜苗都除去。然後,我們在將刨出來的野草,鋪在豆苗和瓜苗的旁邊,給幼弱的苗兒有個依傍。我後來問老師,為何這一次會先播種後除草,老師說,豆苗和瓜苗長得快,會後來追上,不讓野草專美,菜苗不同,太嬌生,不把田鋤得光禿禿,菜苗是鬥不過野草的。是的,還記得一月播茼蒿種籽時,田本來是光禿禿的,一個月過去,田裡長出嫩芽,再過一星期,鬼針草和鴨拓草已擠住了茼蒿,我們要蹲身除草,才騰出空間讓茼蒿生長。福岡正信說,他透過觀察,發現了不用除草鋤地的耕種方法,很多時候,勞動是為了補救我們做成的錯誤,我們以為鋤地可以令野草消失,其實每次鋤地,我們都破壞泥土結構,並把深藏在泥土的野草種籽喚醒。

 



聖經說,栽種有時,拔出有時,生有時,死有時。智慧,就在察看時機,道法自然。這一次再到田裡,不用再神經兮兮地捉住老師的每一句話,反而得多幾份享受和自省。當老師在生菜田旁,講解植物和生物的關係時,我隨手拾起一株野草,陽光把草影投射在我的掌心,我轉動野草,草影舞動,我的手掌頓時變成銀幕,如果我有一枝筆,我會將草影印在我的掌心,我留不住陽光,我卻留得住影兒。我突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投進田野之間,就像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完全倒在土地上,被田野擁抱。我想留住投在我掌心的草影,就像石器時代的先人一樣,把動植物的影兒畫在洞穴裡。影,或者就是靈魂的顯見。




2012年4月14日 星期六

歷史與藝術的距離

在台北期間,看了荷索的《3D祕境夢遊》,那是我看過最震撼的立體電影。荷索獲法國政府批准,進入法國南部的雪維洞穴,據說,洞穴內藏有三萬年前、最早期的人類壁畫。荷索用鏡頭,將電影院變作時光隊道,觀眾跟著荷索緩緩前行,走過犀走群、穿過長毛象、在獅子與水牛間走過,那些三萬年前走獸的靈魂,就像印刻在洞穴的岩壁之上,活靈活現。藝術,代表人類靈魂的覺醒。在還沒有文字的時候,藝術就是人與世界溝通的方法。歷史與藝術,只一步之遙。

洞穴的光忽明忽暗,壁畫上的動物也彷彿在躍動。難怪柏拉圖以洞穴人比喻真理與表象,世界屬於上帝,但人類卻可以在洞穴內,創造自己的世界。在雪維洞穴內手印,右手尾指微彎,就是創造洞穴世界的人(藝術家)留下的。上帝創造萬有,他卻以雙手留下動物的靈魂。究竟,他以繪畫記錄生活,還是以藝術召喚動物的靈魂?現在無從得知。不過,他正以藝術對抗死亡,創造不朽。

電影院不就是現代人的洞穴嗎?洞穴內的壁畫是藝術,荷索的紀錄片也是藝術,電影與壁畫,兩種藝術形式的對話。當我戴著立體眼鏡,恍若親臨其境地觀三萬年前的壁畫,我也正與靈魂覺醒的先人對話。我們每個人心內都有個洞穴,在神聖的隱密處創造自己的世界。最後,荷索定格在那一隻右手尾指微彎的硃紅手印,我聽到了靜默鏡頭下的聲音:壁畫是三萬年前的人留下的,紀錄片是荷索留下的。原來,我們都分享相同的人性,都希望透過藝術形式,讓生命不朽,或者至少,讓生命在滾滾紅塵中,留下自己獨特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