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處暑




處,去也,暑氣至此而止矣。一候鷹乃祭鳥;二候天地始肅;三候禾乃登。處暑以後,萬物都準備過冬,農田上雖沒有鷹踪,但卻經常看到黑領椋鳥造訪,在田裡覓食,我估計,是堆肥裡的昆蟲把牠們吸引來的。我們現在還未開始種瓜菜,也不介意雀鳥聯群結隊而來,但中秋以後開始種粟米和南瓜時,情況不知會如何了。經過個多月的辛勞,農棚已修整好,貨櫃也上了新色,半片農田已做好堆肥和泥土復育的功夫,大家開始忙著除草了。

 


其實,每次除草,都有些歉意,畢竟打擾了很多動物朋友,例如經常藏身在草叢中的一雙池鷺,褐色的羽毛,點綴在綠田園中,自得其樂,牠們偶爾會飛到梧桐溪畔,又飛回來,一派寫意。都說打草驚蛇,我就在洛神花叢打草的時候,與小蟒蛇偶遇,我既驚且喜,驚牠的母親就在附近,也喜見無毒的小蟒蛇在田中找到容身之所。牠本來盤繞在洛神花樹下,但為了避開我的鋤頭,牠很快使鑽到了田邊的草叢中了。每次除草,都會揭開草叢的秘密,花狹口蛙本來懶洋洋地躺在田列間,但忽視暴露在人族的眼前,立刻把自己鼓脹起來,像個褐色球兒,黑眶蟾蜍愛理不理,左顧右盼爬走了,最機警的是粗皮姬蛙,腿一蹦,就跳到三步之遙了。


 


除了留意田裡的動物朋友外,我也開始認識「雜草」。我稱牠們為「雜草」,只是出於我的無知。不知為何,我並沒有發現常見的馬纓丹和鬼針草,農田反而遍地莎草,有些高度及腰,還有牢牢釘著農田的牛筋草,如果田裡有一頭牛,就可以把這些莎草和牛筋草轉化為最好的肥料──牛糞了(純粹幻想!)。我雖不是牛,但也很饞嘴,每看到燈籠果(秘魯苦蘵),都會剝開燈籠形的筴子,嚐嚐橙黃的漿果,可惜昆蟲早著先機,很多時候燈籠裡都生滿幼蟲,幸運的話,在汗流浹背的時候,能品嚐圓圓的漿果,感覺比吃一口蕃茄還鮮甜,絕對是農田給我的獎勵。


 


田裡還有很多我未認識的「雜草」,當我仔細辨認他們,觀察他們,等候他們展現更多的姿態,我再從書中找尋他們的身世,感覺上,我正在與陌生的雜草交朋友,那些本來欲除之而後快的雜草,慢慢便會成為與我一起在這片土地上互相依存的植物。如果我順手拈來,都能說出身體與他們的關係,我的身體與土地,將會越來越親密,我也不會再介意農地上「雜草」叢生了。就如劉克襄在《嶺南本草新錄》所說:「我所書寫的雖是植物、草本之細微,但本質上,還是生活,是旅行。私下總想,透過當代生態環意識的視野,透過舊時野菜的體驗,真能嘗玩出另一種自然的樂趣。」


田邊的龍珠果開花





2012年8月7日 星期二

立秋





 
梧桐葉落,一葉知秋。立秋時份,一候涼風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蟬鳴。梧桐河雖然沒有梧桐樹的踪影,但夜越深,秋色也越濃。農地開闊,太陽從華山山背升起,往南拐一個彎,再西沉到深圳,日光從頭頂移到面前,直射農棚,要避開日光,只好靠往河堤,躲在竹林的陰影下,餘暉在梧桐溪越拉越長,耀眼的金黃褪色為橘紅的霞光,魚兒在溪面大口大口吸氣,彷彿要吐露秋天的隱秘。寒蟬未鳴,但蛙聲此起彼落,秋風送爽,不斷驅逐暑氣。

 


立秋一過,天氣開始穩定下來,颱風襲港的機會也較少,是時候為種田做好準備,我們每天都到石湖墟一些相熟的茶餐廳收廚餘,主要是菜頭菜尾、果皮、咖啡渣和茶葉渣。有一天,由於還有回收桶未滿,我碰巧經過涼茶舖,看到舖前的涼茶渣,突然想,涼茶渣沒有肉和油,或許是很好的堆肥材料,後來朋友也說,涼茶渣不會發臭,容易處理。老板娘知道我們在附近種田,也非常支持,每天都給我們一兩桶涼茶渣。其實,回收廚餘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讓社區知道還有人堅持永續耕作,為社區減廢、種植健康的新鮮蔬菜,我們的生活彼此依存,有農田的社區才能造就健康和幸福的社群。



混和廚餘的木糠



2012年8月3日 星期五

口述歷史:歷史教師的角色




 
學生問我,做口述歷史研究,究竟要準備什麼?我一時答不上口。雖然我借了陳國成的《香港地區史研究之三:粉嶺》給學生讀,但該書仍以原居民及都市化為粉嶺史的主軸,戰後南來的農民生活和粉嶺散村的歷史,仍被忽略。前漁農處處長李熙瑜的《尋蟲記》雖然以城市小昆蟲為主角,但書中部份提及他小時候在粉嶺安樂村的生活,無論是溪中與水蛇相遇,還是在荔枝樹下聚天倫,都有參考價值,豐富我們對粉嶺農村生活的想像。

 


上次提到,受訪者沒有說的,才是重點所在,我現在舉個例子吧。何少婆婆雖然已搬離農棚,但每次仍會回到「祖家」裝香祭神,在口述訪談中,她亦常引用宗教語言形容自己的生活,例如她說自己有兒有孫,是「洪福人」,村口曾住過一位「清福人」(守獨身)。我訪問她的兒子歐樹莖的時候,他亦說母親曾經約村友一起拜黃大仙,但只有三數個村民參與。祭祠活動一直是中國社會的組織力量,原居民以血緣為基礎,以祠堂為中心組織村落;而沒有血緣關係的村落,便會建立寺廟,以地緣為基礎組織村民。於是,我開始訪問村民,有沒有試過組織宗教活動,他們大都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形容村民的關係是「雞犬之聲相聞」而已,他們甚至沒有在村口放置最常見的「土地公」。是定居的時間太短以致他們未能找到建立共同身份的活動,還是地權的問題令他們一直以「過客」的身份看待自己?地主與佃農的關係對農民建立社會身份有何影響?究竟,有哪些條件才能便聚落(共同居住地)變為村落(能建立共同身份的社會組織)?為了解答以上問題,我開始閱讀賀喜的《亦神亦祖:粵西南信仰構建的社會史》和高王淩:《租佃關係新論——地主、農民和地租》。


 


另外,我們亦發現村民對成長和逃難的回憶,能如數家珍,但對務農的日子,卻只有寥寥數語,他們同樣經歷過種田的風光日子,在墟市賣菜賺錢搭棚起屋的故事,然後中國改革開放菜價下跌,他們改種果樹另謀出路。要了解現代化農業對傳統的威脅和糧食價格變動的關係,恐怕連農民和村民也不會知道。種子公司培育抗蟲害的種子,但種出來的蔬菜卻沒有下一代。化肥令農作物產量提升,但價格不斷下降,土地變得貧瘠,惡性循環下農民越來越依賴化肥。農產品公司控制了種子和肥料,等於控制了農民的生命。香港政府默許農地成為貨櫃場和停車場,卻不讓農民擴建農棚,農地環境惡化,農村的下一代逃離,這又是政策的人為結果。為要了解這個全球性的悲劇,我便開始讀《雜食者的兩難:速食、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這本書是我四月在台北碰到張元教授時,他推廌我讀的書。作者說現代化農業以石油取代太陽,現代人是會走路的粟米,我們吃東西,其實是喝石油。一路讀來,驚心動魄。更明白守護農村的意義。


 


口述歷史研習中,我和同學都是學習的群體,我並不能「教」他們什麼歷史知識,因為口述歷史的「知識」,並非歷史教科書上那些井井有條的事實,而是不斷生成的故事。不過,我卻能在訪談前後的討論中,和同學一起發現問題,我也知道找到答案的方法。這是一個刺激的過程,口述歷史的「知識」不同了,教師和學生的「角色」也隨之而變化。但我發現一個有趣的感覺,就是和同學一起做口述歷史,比自己單獨研究更有意義,好像口述歷史的研究方法和目的,就離不開人與人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