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0日 星期二

借調的最後一天

借調一年,時間沒有白過,與不同的學校嘗試了「另類」的歷史教育,也和更多老師及教育局的同事分享我對教育的理念,其實,志同道合的人很多,但苦於在學校制度內孤軍作戰,希望日後能與有心人裡應外合,讓教育發揮影響力,在社會產生改變的能量。

今年,我第一次要求學生做文字轉譯(transcription),要中二的學生把四十五分鐘的訪談轉譯為文字,難度很高,最大的問題是,原來很多學生都不會電腦打字,他們的打字技巧,只限於手機的筆劃輸入法,於是,他們花了差不多兩個月,才能把譯稿完成。我也根據學生的文字譯稿,寫成一份農村歷史的中期報告,分別從農村的名字、河水與井水、農棚與家園、去或留等向度,探討人和土地的關係。希望明年能邀請更多村民與學生訪談,令口述歷史呈現更多元的土地人情面貌。

另外,我亦和一所將軍澳中學修讀歷史的高中學生,完成了一次調景嶺的歷史研習,我們從歷史檔案開始搜集文獻,然後進行田野考察,參觀舊調景嶺警署和魔鬼山碉堡,到訪問昔日的調景嶺居民。學生對調景嶺的理解完全不同,運用人文地理學的概念,可以說學生對調景嶺產生了地方感和社區感。學生雖然沒有詳盡的報告,但在活動感想中都表達了「發展」的質疑。一些住在觀塘和土瓜灣的同學立刻聯想到「舊區重建」對自身生活的影響。參考外國文獻,口述歷史與地方意識(place consciousness)是鄉村教育(rural education)的重點,但作為一個高度都市化的城市,香港的城鄉分界並不明顯,但這代表香港不需要地方意識教育嗎?又或者說,地方教育對於高速流轉的現代社會如何產生作用?

走進口述歷史的研究,就像置身迷宮,生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生命大河的匯流,也是千絲萬縷的連結,傾聽一個人的生命故事,便明白到自己一直置身生命之網。因為走入農村,所以認識了社工雲姑娘,因為雲姑娘,所以有機會從明哥明嫂聽到客家山歌,一段段客家山歌,又唱出了客家人南來香港落地生根的歷史。很多教師都視口述歷史為教學法的創新,訪談、搜集資料、背景知識等等,都好像是歷史技能的訓練,不過,當你直視一個「人」(通常是老人家),而他又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故事細訴,所有的「技巧」都不再重要,那個眼前的「人」便成為了關懷的對象。印象最深的,是S學校的中四學生,他們在開始的時候,還以為中國有個地方叫「客家」,所以有「客家人」,後來經過資料搜集、訪談、聽講座,他們發現自己的父親或母親都有客家淵源,最感動的,是有些同學說自己變得更關心自己的「家鄉語言」。他們真的用了「家鄉」形容父親、母親出生地的語言,有海南島、有河源,也有湖南。這個家鄉,就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學歷史,並不是要研究別人的事件,而是從別人的生命故事中感悟到自己與生命之網的連繫。

我一直覺得,歷史教師,能夠邀請學生進入這個歷史之網,已經是最大的成就。而這一年,我能夠在更多的學校分享口述歷史的教學經驗,實在要感謝每一位校內校外的同路人。




我這一年的工作間

2013年8月19日 星期一

關於「街舞」的幾個片段

《狂舞派》好看,不在於橋段情節,而是一份親切感,身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努力向土地躬身,但近幾年,總覺得自己和香港越來越遠,不是我走遠了,而是香港變得很陌生。我說不出那種陌生感,直至我在《狂舞派》看到那個我熟悉的香港,我才明白,香港變得陌生,是因為回歸以後,社會不講理念,人窮得只剩下錢,年輕人的青春被偷竊,功利和效益蠶食人心。

我不會跳舞,但卻愛看人跳街舞。還記得四年前來了一位會考班的重讀生,他名叫家豪,不愛說話,後來從同學口中知道他最愛跳街舞,就在旅行日帶支結他,為他伴奏,同學看到他單手倒立轉圈,都尖叫喝采。舞蹈是一種身體語言,在音樂下舒展,自由自主的表現,大家都渴望體驗這種肉身的解放。

談起街舞,大家可能只記得《舞出真我》(Step Up),我也曾經在通識週會放映這部電影,討論年青人的自尊感和身份認同,但要數第一部帶學生看的街舞電影,應該是零六年的《舞出色》(Take the lead)。那時候,粉嶺戲院會放映一些二輪歐美電影,和學生在鄉村戲院看「街舞」電影,除了令我感到年青的活力,也在「活化」古老的鄉村戲院。零九年以後,樓價急升,粉嶺戲院也變成地產項目,人去樓空,有待發展,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希望可以再帶學生到粉嶺戲院看《狂舞派》。

去年優人神鼓來香港表演,我在文化中心外徘徊時,碰巧看到街舞PK賽,那一刻,很後悔買了優人神鼓的門票,即使後來進場看表演,也心不在焉,散場後又趕到場外繼續看街舞PK賽。印像最深刻的,是一位叫Taki的舞者,面對勁敵,臨危不亂,當直升機在夜空飛過,她抬頭望天,然後張開雙手,配合音樂旋律,作拉弓狀,嘭的一聲,身後的年青人「嘩」了出來,紛紛解話:「寸佢打飛機呀!」我呆了,在豐富的肢體語言下,我只是個小學生,幸好有年青人為我翻譯。後來,我在荃灣的天橋看到Taki,她拉著旅行箱擺檔賣衫,這大概是她為了尋夢所付的代價吧,我打從心底裡佩服她的勇氣。

青春,不是年輕人的專利;青春,是一種生活態度。《狂舞派》就像為這個極速衰老的香港,注入春青的活力。但願《狂舞派》能夠喚回香港青春的記憶,更多人願意為夢想而付代價。

後話:我特地帶孩子看《狂舞派》,孩子說,這是今年最好看的電影。社會有夢想,才不會辜負年青人的青春,如果將來的年輕人要離開香港才能追尋夢想的話,我們便知道香港有多老了。


2013年8月14日 星期三

從口述歷史到鄉土教育

每次要寫點什麼都很猶疑,總要把要寫的東西在內心翻來覆去,想想有什麼錯漏,然後誠惶誠恐敲打鍵盤,不過我知道,這樣在意寫出來的東西,對一個將要做行動研習的人而言,是心理障礙。行動的目的,是要為理想的社會付出,希望帶來改變,每日的行動已經佔去了不少時間,但是然有反思的行動很容易變為躁動,reflection-in-action, reflection-on-action, reflection-for-action,聽起來易懂,但真正實踐起來,很多時候都是一些未編碼和經驗和直覺,但研究這回事,很重視資料(data),所以每天都應該為日後留一下反思札記。其實,這個網誌也確實替我留下了不少行動軌跡,從梧桐河的跑者到華山的耕者,從口述歷史作為創新的教學法,到口述歷史成為批判教育學的實踐,這個網誌記錄了這段心路歷程。

過去幾年,不斷反思口述歷史的教學問題,寫的文章也圍繞著口述歷史,這半年,很想再擴大研究範圍,希望在香港這個處境下談論鄉土教育。我也知道要在香港這個高度都市化的城市談鄉土教育,就像移花接木,香港城鄉難分,怎能跟城鄉分別的台灣相比呢?我也明白,曾經象徵著鄉土教育的村校已經衰落,但我反而覺得,在今日香港再談論鄉土教育,是一種現代化的調適(我本來想用「後現代」這個字眼)。當植根於土地和社群的鄉土教育消失後,我們同時也失去了社群認同的教育、可持續發展的教育、生命教育、自主學習等等,因為現代學校就是一種舶來品,先將學子從他生活的場景抽離,有些學生在學校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還要長,於是乎,社會的教育資源被抽乾,學校又壟斷了社會的教育資源,就像施過化肥的田種了一棵超大的蔬菜,但蔬菜貪得無厭,土地又變得越來越貧瘠,更依賴化肥。如此惡性循環下,學校和社會同時失去了教育的能力,難怪教育學者伊萬.伊利奇提出「非學校化社會」,希望「醫治」一下教育的失效。

其實,我帶學生走到香港僅餘的農村、與學生學習耕種,都是一種行動,希望重尋社會的教育資源,不是我可以教學生什麼,而是學生能夠學到什麼。教書十三年,經常碰到這樣的一個問題:點樣教學生先肯學。這是個錯誤的問題,馬生下來會跑、鳥生來來會飛,人生下來就會學習。如果學生失去學習的興趣和能力,是我們「製造」出來的,這是果,不是因。於是,教學對我來說,就是真誠地和學生一起生活,我也要認認真真檢視自己的生活。只要教學植根於教師的真實生活,學生便會「自然」地學習。這也解釋了我為什麼要辭職,我希望自己的生活經驗成為教學的寶庫,讓我的生活和土地、和社群融為一體。因為口述歷史教學,我意識到「地方」的存在,因為意識到「地方」的珍貴,我看到了「鄉土」,我也希望學生能夠從別人的故事中,看到生命故事的可能。

我不知我最終會走到哪裡,也不知香港最後會變成怎樣。說實話,回歸十多年,香港給我的感覺已經越來越陌生,走這一步,只是希望用自己微小的力量,找回那個生活多元、「你有你賺錢,我有我耕田」的社會。

2013年8月8日 星期四

立秋詠楝

對苦楝樹,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最初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在一排分隔行車道的重陽木之中,佇立著一棵肅穆的大樹,樹冠蓋天,後來看到滿樹的金鈴子,才按圖索驥,找到他的名字。苦楝,俗稱森樹,苦楝之苦,來自果實,因果實金黃,又稱金鈴子,有毒,但可製成中藥。楝與練同音,《本草綱目》說楝葉可以練物,故謂之楝。在華南,楝樹也代表著鄉愁,在黃春明的筆下,楝樹出現的地方,都令人思念故鄉。於是,在這個立秋之際,寫詩一首,送給農地上的苦楝樹。

你的靜默 聆聽我內心的吶喊

你的安份 撫慰我靈魂的躁動

你將金鈴子掛在寒冬的夜空

你紫色的碎花 是春天的落霞

你以綠葉 包裹夏陽的熾熱

擺一擺手 揮落黃葉 迎接初秋

你一眨眼 日夜交替

你看四時如一日

孤高而溫柔

無人為你澆水

你卻從不枯渴

你的根探進泥土深處

繞過頑石 伸向一顆顫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