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學生的回信:鄉土教育的可能

二十多位中二學生參與馬屎埔的口述歷史活動,我先帶他們行村,簡介馬屎埔的歷史,從東村到西村,我們走了一圈,回到農棚,一位姓楊的同學說,這條村落他騎單車沿梧桐河經過很多次了,但從來沒有停下來穿過村落。這一圈走來,他才知道馬屎埔的真貌。「經過」與「停駐」,不就是段義孚所說「空間」和「地方」的差別嗎?只有當我們停下來、駐足觀看聆聽,與那個場景融合的時候,無意義的「空間」才會變成有主觀連繫的「地方」。

上星期,一位女生把一篇日記交給我,內容是這樣的:

「在粉嶺北,有一條美麗的鄉村叫「馬屎埔」。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也從來沒有注意到。可能是因為聯和墟的高樓擋住了,也可能是因為我自己的不關心。

我加入了口述歷史小組,好奇的進入了那個鄉村,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就快「廢」了的鄉村。不知是為什麼,可能是因為這個鄉村好像我的家鄉,我感受到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跟家鄉不同的就是比較多蚊子,叮的我滿腿都是泡。

在那,我看見了很多綠色,有滿天星、有不知名的小花小草,也有到處都是的野花...農田裏有很多當地農夫種的菜,好像我家鄉裏的農田,讓我想起了好久都沒見的婆婆。在老師說鬼屋的時候,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因為我跟已經退休的藝術老師一樣,只要一有人說鬼故事,我們就會把剩下的事情都想出來。

「結束了,哦不!是終於結束了。」被蚊子叮的快死了的我心裏是這麼想的。為此,我感到有點開心,但我卻有點想哭,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肯定了,是因為我差點把這當成我家鄉了,怪不得!這種感覺真的好像我離開家鄉時的感覺,天啊!我在這就待了幾個小時,我居然把這當成家鄉,真可笑!但確實,這美麗的地方,政府卻要開發掉,政府,這個控制市民生活的是怎麼了,沒有同情心嗎?還是被利益沖昏了腦袋?

參觀了馬屎埔後,我很開心,這地方讓我明白了鄉間的人情、溫情和對這地方的感情。謝謝口述歷史小組!你讓我學會了很多我在學校裏學不會的東西。」

收到這封信,我喜出望外。這位小女生所說的話,證實了鄉土教育的可能。戰後的香港,曾經只是移民寓居的城市,七十年代以前談論鄉土的時候,想起的大多是祖輩在國內的原生地,但回歸以後,香港的本土意識逐漸濃厚,香港也不再是「寓居」的空間,當我們現在談論「鄉土」的時候,其實就如是尋找香港這個城市的「主體性」。所以,如果本地史教學能夠喚起學生的「鄉土感情」的話,那種「鄉土感情」的對象便不再是學生的籍貫,或祖輩的原生地,而是香港這個作為我們故鄉的地方。學生也可以從社群的回憶中,體認到香港已經從上一代人「寓居」的空間變成這一代人生活的「地方」。粉嶺可貴的地方,就是還有農村。

就如學生的信所揭示,在馬屎埔的村落中,學生能從村民的回憶中看到一個充滿「鄉土感情」的香港。


2013年12月7日 星期六

大雪:種子的期待

自從上星期和學生一起除草、落玉米種之後,我常常探望那片玉米田,看看種子時否已經甦醒,在冬陽溫暖的懷抱下茁壯。有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那片田一直都在苦楝樹旁,我也經過無數次了,那裡雜草叢生,我也沒有特別留意。為何落了種子以後,那片田地會變得不一樣?是的,表面上,那還是一片平平無奇的田地,但我們知道有些種子在發芽,生命發生在那片本來荒蕪的田野間,更奇妙的是,我們有份參與這個奇蹟的出現。

每次談起種子,又會讓人聯想到盼望和期待。你們最近期待過什麼?又有什麼值得你們期待?你們期待了多久?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值大雪節氣。大雪的意思,即是天氣越來越冷了,雨水也越來越少,農夫要著手為作物保溫保濕,到了這個時候,農民特別期待春天再臨。在充滿冷氣暖氣的城市,我們早已失去了對季節來臨的期待,所以才有夏天開冷氣打邊爐、冬天開暖氣吃雪糕的荒謬情況。在我們還未期待的時候,慾望已被滿足,好像只要花花錢,最新的平板電腦、手機型號即時入袋,消費浪費再消費的習慣令人失去了「期待」的能力、更不能再欣賞「期待」的美。 

不過,一顆玉米種子讓我們重新學會期待。生命不是純粹的物質,生命是讓人讚嘆的美。我們不知道種子長大後的模樣,直至她願意向我們顯露出來。她可能長得金黃飽滿、也有可能蒼白纖瘦,我們甚至不肯定埋在泥土裡的種子會否長大,所以我聽過一個傳言,說以前的農夫會在一個洞內放三顆種子,一顆給天上的飛鳥,一顆給地裡的百物,第三顆才是自己將來的收成。這樣的期待沒有預先設定,不像電子產品廣告給你目不暇給的慾望。對生命的期待是開放的接納,隨時迎接生命的種種可能,在生命面前保持著謙卑之心。種子教我們的期待,不是慾望的即時滿足,而是開放心靈的操練,我們澆水、觀察、聆聽,靜候生命的回應。

剛過去的夏天,田裡的豆角和秋葵長得豐盛,我們看著秋葵和豆角開花、結果,然後果實老去、枯黃。我們取出種子曬乾,把種子放在雪櫃,讓她們睡一睡,到明年夏季再來的時候才把她們放回泥土之中。我相信,植物也期待一代又一代留在土地裡,世世代代與泥土談戀愛。讓她們的下一代繼續在這片土地發芽生長,可說是報答她們的方法,答謝她們慷慨的給予。各位同學,你們有沒有想過,那顆金黃、有些乾的玉米顆粒是如何來到你的手中?那顆種子又有多重的歷史厚度?你們為何要在這個小雪和大雪之間的時節將她放在田畦裡?希望在未來的日子,我們能夠一邊觀察玉米的成長,一邊思索以上的問題。 

或者我們細心聆聽,玉米會告訴我們更多秘密。
 
 

2013年12月4日 星期三

寫論文與造麵包

論文進度未如理想,加上傷風,唯有逼自己留在家裡,足不出戶,好好寫論文。什麼口述歷史、行動研究、地方意識的書和文章把腦袋塞得滿滿,講真,有時候即使屁股不離坐,腦袋也會便秘。這個時候,最好就是造麵包。

將麵粉、稞麥粉、黑糖、少許牛油搓成麵團,看著麵粉起筋,將本來各不相干的東西都黏起來,成為一體,那種感覺認真奇妙。右手反覆搓揉,麵團的外表比我的皮膚更細緻嫩滑。然而,最奇妙的事情還在後頭,加了酵母的麵團,經過兩小時的發酵後,脹大了一倍。造麵包心急不得,最重要是耐性,等候一下,讓那些本來已經就在的東西--空氣才能走進麵團之中,令麵包鬆軟。如果太心急,發酵不足,麵包便變得很硬的了。

再想一下,其實,寫論文的過程不也是一樣嗎?一篇論文,就是要將口述歷史、教育、行動研究、地方意識的東西變成前後連貫的文章。最重要的,還是短話長說,思想就像酵母菌,把本來簡簡單單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來龍去脈也要鉅細無遺地交代清楚。論文要寫得好,便要時間讓思緒醞釀。當麵粉裡的蛋白質遇著酵母菌,最神奇的事情便會發生。

所以,寫論文的時候造麵包,每隔兩小時便搓揉一下麵團,兩次發酵後將麵團放到烤爐,最先能享受的感官就是嗅覺。其實,我喜歡烤麥四溢的香氣更多於麵包的甜美。然後用手按著麵包,感受一下烤爐的餘溫,因敲打鍵盤過久而冰冷的指頭,頓時回復感覺。麵包鬆脆的外表包裏著柔軟的包心,這樣有質感的麵包,是不能買回來的。

雖然論文聽起來很學術,但我也希望我寫的論文如麵包一樣有質感,充滿著反思和人情,在學術的包裝下是對真善美的堅持。麵包造好了,但論文還在搓揉中,這個時候,還要提醒自己,在造麵包的過程中學習等候和溫柔,這樣慢功細貨,才能寫好論文。

 
剛搓好的麵團

 
發酵的麵團

 
剛入烤爐的麵團

 
黑糖稞麥包

2013年12月3日 星期二

口述歷史不會一帆風順

為了邀請聯和墟的老舖參與口述歷史研習,我們都走了很多圈。有些店主願意接受訪談,但碰正學生的上課時間,難得安排好學生離校研習,又偏偏遇著做生意的黃金時段,我們當然不希望阻礙店主做生意。有些店舖雖然保留了老店的名字,但尋問之下,發現店舖易手,已不能聯絡老店主,而接手的店主也不知老店的故事。因此,看似很簡單的訪談,事前也花了很多時間協調和準備。

我們在聯和墟新街市走了很多圈,終於找到願意接受學生訪談、時間又夾的店舖。為了保險,訪談的那個上午,我們再次到店舖確認訪談時間。好了,大概安心吧。當我帶著學生到店舖的時候,店員把我拉到一角,輕聲告訴我:其實我唔係店主呀,老闆話唔准我同學生講店舖的事,唔好意思。我和學生都呆了,怎算好呢?我跟學生說,就當是學習吧,我們也要尊重店主的意願。好,我們在街市徘徊,看看有沒有機會認識其他老舖。街市一角的姨姨看到學生,高聲說:我個女都讀你嗰間架。我把握時機問:姨姨,你係咪喺下面街市搬上嚟架?阿姨答:係呀。於是,我和學生就和她談起小店的故事。從擺街邊到擺市政的球場,零三年清拆舊街市後又被安排到新街市。學生問:你有冇諗過入啲後生的衣物呀?阿姨答:我啲舊客都同我一齊老啦,仲點會賣後生女啲衫吖!市場是有人情的,並不是說有市場就有供應,老店的特色,就是店主和顧客會一起成長,店舖也變得越來越「老」。訪談結束後,阿姨說:我唔算老啦,隔離紙品店就真係老啦。於是,我跟紙品店老闆潘生打了招呼,說下次要跟他訪談,了解聯和墟的歷史。

剛離開新街市,另一位導師家駒打電話給我,很緊張說:阿朱,XX突然發難,唔肯接受學生訪談,仲趕學生走,點算?我話:唔駛驚,我剛剛認識了另一間老店,我上來幫你。就這樣,我介紹紙品店潘生給家駒和學生認識。塞翁失馬,原來潘生的父親年青的時候曾經在石湖墟一新香莊打工,所以潘生可說是聯和墟和石湖墟歷史的活字典。驚魂甫定,以為最困難的時間已經過去。

今天,我們帶著學生重訪老店,進行第二次訪談。我找了很久,也找不著阿姨。我上星期跟阿姨約好了,她還說會穿漂亮一點跟學生合照,為何臨時變掛?後來,旁邊的店主告訴我,原來早上食環署清場「走鬼」,阿姨意興闌珊,貨物搬出搬入,離開了。我和學生面面相覷,這就是做口述歷史的苦與樂,但這也提醒我們,下次再約阿姨的時候,一定要問問「走鬼」的歷史。

我以為只有擺街邊才要「走鬼」,我沒有想過搬了到新街市還要「走鬼」。「走鬼」的變化見證著小販行業的衰落,當香港再沒有「走鬼」的時候,社區也不會再有陪我們一起成長的「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