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1日 星期四

夏至

日照最長的一天,從日出到日落,最多可達十四小時。人生四季,盛夏轉眼即逝,夏至一過,日照越來越短,應該在還有日光的時間,選擇要走的路。


 


農地位於上水華山前,約一斗地(七千多平方呎),位於梧桐溪畔,按中國傳統稱呼,農地在山南水北間,算是陽地。農田高於旁邊的田地,據說是政府修建排洪渠時將淤泥堆到原來的田上,把農田堆高,雖然避免了水浸,但田上很多亂石,對鋤頭不是好事。窄長的士多啤梨田滿地泥濘,略顯敗象,應該是疏於打理的結果。田的盡頭可見木糠小丘,木糠上長了些雜草,令我想起兒時三毛的漫畫肖像。農棚濕氣很重,地面濕漉漉,貨櫃有鏽蝕的痕跡。河岸有兩片小竹林,隨風擺動,搔首弄姿,令農田多了一份秀氣。溪上泛著浮萍,溪畔種了木瓜、芋頭,地上蔓著蕃薯藤,木瓜樹為了爭奪陽光,長得斜斜的,樹葉有些發黃,大概生病了。田上架了零落的瓜棚豆棚,掛著來不及收成的苦瓜和豆角,碩大的紫皮圓茄子掛在田列間,有些孤芳自賞的寂寥。雄壯的苦楝樹守在田的一角,我喜歡楝樹樹紋,左右交纏,雖沒有樟樹紋之深,卻有點到即止的君子之風。楝樹前種了幼嫰的洛神花,洛神葉綠裡透紅,令人期待含苞待放的時節。


 


在農地上走了一圈,眼前雖然有點荒涼,卻能引起無窮的想像。那些拿起鋤頭面對黃土、用汗水灌溉的畫面,又湧至腦海。有人把田看為謀生的財產,有人視農田為避靜的空間,也有人純粹為了一片落霞。無論怎樣,耕耘一片農田,就類似一種「我願意」的承諾,肩負守護土地的責任,讓眾生互相滋養,讓農田成為一片眾生共享的空間。成事的關鍵不在金錢,而在於願力。為了守護香港僅餘的淨土農地,我們願意付上多少代價 ?


2012年6月16日 星期六

新手農夫週記:芒種後插秧

六月五日,芒種時節。芒種前夕,每天約二十五至二十七度,風高氣爽,我一有機會,便逃離冷氣長開的辦公室,獨坐在樟樹和垂榕樹蔭下工作,聽著鳥語蟲鳴,還以為是秋季。芒種以後,熱了好幾天,氣溫升至三十多度,我一時忘記替天台的洛神花澆水,害得她渴得垂下了頭。怎知這個多星期,不斷打雷落雨,每次落田,都要與雷雨競賽。


險些被曬乾的洛神花

芒種,是農作物種植時間的分界點,回想過去兩個多月,我們在清明時節落種,芒種開始收成,這兩個星期,我最常吃的,是自己有份種的紅莧菜、通菜、青瓜和豆角。種紅莧菜最快,二十天左右便有收成,通菜也不錯,一個多月左右,便開始收成,而且通菜會生新莖,長收長有,區生說,一棵通菜,可收到立秋。青瓜也不錯,三星期前開始出花,我們拼命包瓜,和針蜂仔鬥快,現在每星期也收到十多條青瓜。據說,芒種後有雷雨,是作物豐收的先兆。和冬季種的青瓜比較,清明後種的青瓜收成實在更多,而且更清甜。連農夫朋友都希奇我們這些新手農夫可以種出又大又多汁的青瓜,我心裡頓時產生一種虛榮感。


飽滿的青瓜

昨天收到電話,問我是否有興趣落田插秧,我二話不說,立刻應承。我想,種過米才算真正的農夫。今天下午,我跟著老師,頂著大雨,走到稻田。我小心翼翼地把秧苗連根帶泥拔起,其實,我很怕自己太粗魯,把苗根拉斷。我又不懂分別雜草和秧苗,當我很勞力地把田邊的秧苗拔出時,老師問:你做咩不斷拔草?我無言以對!我拿著秧苗,就像拿著厚重的歷史。曾經,新界的姓族把稻米鋪到祠堂前,炫耀家族財富。元朗絲苗,曾盛極一時,可現在只有在博物館裡的穀種,才找到元朗絲苗的踪影。我把秧苗插入馬屎埔的土地,就像我把歷史的種子栽種在今天的土地裡。種米,不只是為了討一碗飯,而是為了重現土地的光輝歲月。稻田雖小,但種子的力量無遠弗屆,我衷心感謝老師讓我參與這場復活土地的儀式。



通菜和油麥生菜

我們合力把秧苗插了半塊田,秧苗有些東歪西倒,但老師說他們遲些便會挺直起來,不用擔心。我看著稻田,幻想著秋天收莊稼的日子,滿眼金黃,再一次見證生命的奇蹟。



芒種後插秧

鄉土和教育

 
1855年,印第安酋長向美國的殖民者如此說:「人怎能買賣根本不屬於你的天空與大地呢?地球並不屬於人類所有,相反地,人類才屬於地球。」可是,眼下的香港,土地淪為地產,不要說貧者無立錐之地,連飛鳥魚蟲都失去棲息的地方,香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直以來,學生都喜歡問我,你講咁多,我地可以做些什麼?曾經,我帶著學生到南生圍和馬屎埔考察,聆聽鄉村的故事和聲音;曾經,學生也跟我走入馬屎埔村,為村民粉飾寮屋的外牆,他們戲稱這個活動是「油牆假期」。我一直相信學校在窗外,真正的教育源自生活。本來威風澟澟的男生,竟然畏高,夠膽爬上長梯的,是嫺靜的女生。他們全不介意外衣和球鞋都染上油漆,反而為自己的付出而感到滿足和高興。這是實實在在的質感,讓學生滿足於自己的勞力和付出。

學校的問題,是割裂和疏離。我班有一位小男生,全無「學習」動機,無論你做些什麼,他總是馬馬虎虎過日子。然而,他喜歡跟我落田,在田裡的他,很樂意幹粗活,亦關心香港的土地問題。他說,如果能選擇,想跟我到田裡「學習」。看吧,這不是制度問題是什麼?學校的制席將學習和生活割裂,然後又設計什麼照顧學習差異和提升學習動機的方案,就像電腦病毒設計者開設電腦病毒防護公司,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麼?我眼看著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壓迫的環境抵抗,而我卻安舒地躲在「學校」裡,說他人受壓迫,這樣真的有點說不過去。如果,我可以將教育從政府的手上奪回,交回我們的社會(社區),將社區變成學校,土地就是最大的學習場所,情況會否不一樣呢?特別在粉嶺和上水,我們的社區和土地是緊密結連的,守護土地就是保護社區,保護社區就是保障這裡每一個人的生活。將教育還原到土地,教育將不再一樣。

鄉土教育有何意義?

1. 意識到一塊和自己生活具有鄉密關係的土地;

2. 肯定及接受土地對自己的意義;

3. 關懷這土地及其居民的過去,現在及未來;

4. 不斷地適應和參與自己的鄉土生活;

5. 樂於改善和維護地方的生活環境,並履行作為地方一份子的責任和義務;

6. 尊重和欣賞鄉土的獨特風格。

台灣的鄉土教育比香港走得前,陳其南(1995)說:鄉土教育...要教育人成為一個真正的、實實在在的、生活的人,是在他生活的地方怎樣做一個人、做一個社會人、做一個社區人,這個是整個鄉土教學最重要目的。」南方朔也說:人們在經過一段現代的誘惑之後,而開始以鄉土為內省的範疇,其實是在創造主體性重尋,再創造鄉土文化。我翻查資料,發現澳門和廣州都有鄉土教育,唯獨香港付之厥如,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困境?


2012年6月5日 星期二

寫下六四,抹去六四

 
去年六四,我在午飯時間,拿著結他在排球場高唱《光輝歲月》、《沒有煙抽的日子》和《我把心遺落在1989》,我曾經想過先向學校申請,但我最終只是「告知」校長我會在排球場唱歌,以示尊重,我認為沒有誰有權阻止我在午飯時間自彈自唱,如果我向學校申請,即是我自動交出在校園範圍唱歌彈結他的權利。排球場是學校的心臟地帶,兩邊是教樓課室,學生一聽到我唱歌,立刻倚著欄杆,參與集會。學生最喜歡的,是《光輝歲月》,他們也一起和唱,我高叫「釋放劉曉波」和「釋放譚作人」的口號,一個人一支結他,在校園的中央,我有我的立場。

 醞釀一年了,我和秀卓都希望在教學生涯結束前,做一些事情。我的意念是,我們在排球場寫下六四的死難者名字,也慢慢抹去死難者的名字,寫下、抹去,記憶與遺忘,秀卓說這是一次行為藝術,我們沒向任何人提起,決定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想、也不需要任何人為我們的行動負責。就這樣,在午飯的時間,我和秀卓都穿上「支持天安門母親」的上衣,秀卓穿白色,我穿黑色。秀卓在排球場寫下「六四死難者名單」,而我則站在排球場角,吹奏陶笛,以慰六四的亡魂。排球場本來空無一人,但學生聽到陶笛聲,紛紛聚集看個究竟,他們議論著,秀卓慢慢地寫下死難者的名字、性別、年齡和生卒年份,雖然他們生於不同的年份,卻都在一九八九年離開這個世界,簡單的名單,帶來莫大的震撼,為何他們逝去的時間都在那個被埋沒的「一九八九」?

十分鐘後,我放下陶笛,拿起水桶,雙膝跪下,我慢慢地默念死難者的名字,也默默地抹去他們的名字。我哭了,眼淚滴下,汗水滴下,逐一將他們的名字抹去,時空好像停頓了。過去二十三年,很多人都試圖抹去他們曾經活過的證據,但他們已成為我的一部份。他們絕大部份都比我早來到這個世界,年紀卻比我少,他們的生命都凝固在那個「一九八九」。他們在我心種下了一顆「種子」,他們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存在這個世界。我抹去,我記住。上課鈴聲響起了,老師開始叫學生回課室上課,我仍然以悼念的心情,抹去排球場上的名字,對鈴聲和叫聲充耳不聞。原來,半個小時已經過去;原來,排球場兩旁都擠滿了學生。所有名字都抹去了,排球場只剩下「六四死難者名單」的字樣,我站在排球場中央默禱。我再次跪下來,抹去死難者名單,留下了「六四」兩個字。排球場,留下一些粉筆痕跡,但是,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帶著滿身汗臭和秀卓擁抱,能夠與秀卓相遇,是我人生的福氣,是他讓我看到何謂「教師」,什麼是「教學的勇氣」。


2012年6月1日 星期五

熱情地活著就是《奇蹟》

捨不得離開電影院,我完全沉醉在是枝裕和的世界,縱然人生苦短,幸福稍縱即逝,仍然相信眾生有情,就是奇蹟。父母離異,兄弟分隔兩地,航一跟著母親回到鹿兒島,弟弟龍之介跟著父親住在福岡。航一相信,在南北兩列子彈火車相遇的一刻許願,願望就會成真,他希望鹿兒島的火山爆發,母親回到父親的身邊,一家能夠團聚,許願之旅於焉展開。

 



《奇蹟》是一場願望的盛宴,但成長在夢想成真與希望幻滅之間發生。航一在大清早,便忙著清理住所的火山灰,煩惱如火山灰一樣,積壓住幼小的心靈,無論如何清理,火山灰如影隨形,為何鹿兒島的人卻活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如果火山爆發,母親便要離開鹿兒島,那不是父母破鏡重圓的大好時機?童心蒙塵,少年知愁,世界從此不再一樣。可是,身在福岡的弟弟,一派樂天,隨遇而安,凡事沒有所求,令航一更感孤單。願望從失落開始,不,應該說,願望從察覺到人生有所失落開始。失去了最愛的小狗,便希望小狗能復活;跑得慢的孩子,希望自己慢得更快;失去了家的孩子,希望一家重聚;做配角的孩子,希望有天能成為主角。成長,就是從別人的身上,察覺到自我。為何別人有的,我竟然沒有?因為失落了,所以有願望。



 



願望是什麼?是輕羹(Karukan)裡的白糖。公公慨嘆,鹿兒的傳統糕點快要消失了,所以重新再做輕羹。沒有白糖,淡而無味,白糖太多,容易吃膩。少年初嚐愁滋味,航一吃了,只道甜得很「模糊」。直至他在兩列子彈火車相遇的一刻,快要祈求火山爆發的剎那,他想起很多生活片段:綻放的波斯菊、鐵道員的手、公公做的輕羹、舞動的婆婆……。他始終不能開口。辛辛苦苦長途跋涉到了熊本許願,最後選擇沉默,學會接受現實,這是大愛。是枝裕和用鏡頭朗讀了谷川俊太朗的《活著》:



活著,



此刻,活著代表 感到口渴,



因枝葉間灑落的陽光而感昡暈,



意外記得某個曲調,
打噴嚏,
與你攜手。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迷你裙、 天象儀、 牛仔褲、 畢卡索、 阿爾卑斯,



遇見各種美好事物,
以及
謹慎地拒絕潛藏之惡。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能夠哭泣、能夠歡笑、
能夠憤怒、
能夠自由。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此刻遠方有狗在吠,



此刻地球正在運轉,



此刻某地嬰孩初次哭泣,



此刻某地士兵負傷,



此刻鞦韆在搖盪,



此刻此刻在流逝。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鳥兒振翅,



大海洶湧, 蝸牛前行, 人們相愛,



你雙手的溫度, 即是生命。



航一在追尋願望的旅程中長大了,他學會愛,學會將自我放大,愛這個世界,愛活著的一切。原來,在火山灰遮天閉日的時候仍然活著,在兄弟分開時仍然掛念對方,在失意的人生中仍然屹立,活著就是奇蹟。成長,是能許願,又能欣然接受。就如熊本那對公公婆婆一樣,人生別無所求,能與孩子共度一夜,於願已足,已是奇蹟了。



 



是枝裕和的電影,總在淡淡哀愁中發現最誠摯的人情味。只要細心,你可以在電影找到父子情、師生情、母子情、手足情、爺孫情和故鄉情。龍之介關心父親的創作生涯、老師幫助學生圓夢、兄弟在夜空下量度身高、爺孫在摩天輪談心、母親向兒子訴說哀思。我會說,是枝裕和的《奇蹟》就是最美味的輕羹,人生閱歷越豐富,越能嚐出電影的人情味。我愛《奇蹟》,可能正如龍之介所說,我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