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2日 星期五

存在的勇氣:《雲圖》

是什麼讓我如此眷戀電影?在有如洞穴的電影院中,我是如此專注凝視銀幕的光影,彷彿靈魂找到了出口,穿過眼睛越過影像進入另一個世界,那個光影世界是通過攝影機創造出來的,但卻又那麼真實,甚至比現實生活更貼近生命的本相,有時候,靈魂好像在光影中找到了家鄉,突然間有一種「啊!是這裡了,生命!」的觸動,電影不單是導演創造的世界,而是導演運用影像邀請靈魂一起創造的世界。所以,有些電影會把靈魂擄獲,在字幕跳出來的一剎那,靈魂出了竅,把沉重的肉體留在電影院的座椅上,直至頭痛欲裂,才醒覺要回到那個虛假的現實世界。

《雲圖》是導演華高斯基姊弟(Wachowski)與湯泰華(Tom Tykwer)在天上撒下的花瓣,亂中有序,又隱約透露每一朵花的美態。看電影的時候,六段時空下的人生左右穿插,電影又以倒敘方式呈現六段人生的時世今生。有人說,看《雲圖》考記憶力,要不斷將片段重組,直到最後把六個故事順時序重新組織,好像小學時重組句子的測驗,才能明白句子的含意。我認為這只是欣賞《雲圖》的第一步,我們都習慣歷史順時序的發展,前世的因今生的果,今生的因下世的果,正如史家布洛克(Bloch)所言,我們都有尋找起源的癖好。然而,《雲圖》超越了歷史,因為在習成的歷史思維中,前世今生不能重叠,但電影中六段時空互相穿插,六個彷如陌路的「人物」其實在承擔著相似的命運,彼此之間的關係,並不以「因果」的方式出現,而是一種近乎「宿命」式的相遇,六段人生、逃離的命運。

被奴役的黑人(1849年)、受歧視的同性戀作曲家(1936年)、遭財團追殺的女記者(1973年)、在老人院囚禁的出版商老人(2012年)、任人魚肉的複製人(2144年)、面臨種族滅絕的牧羊人(太空世紀的未來)。從十九世紀到太空漫遊,從太平洋的小島到宇宙蠻荒,六段人生雖然在不同的時空下存在,卻遭遇相似的命運──欺壓。然後,黑人叛逃,要活出人的尊嚴;作曲家吞唱自盡,以《雲圖六部曲》抵抗庸俗的道德審判;女記者為真相犯險;複製人星美在審判桌前作最後控訴;牧羊人逃離地球。在宿命之下,人可以選擇逃離與反抗,然而,一切最終又回到原來的軌道。究竟,歷史是單程路,人類一路從地獄走到天國?還是不斷的輪迴,就好像尼采說的「永劫回歸」?史鐵生對「永劫回歸」的演繹,最接近電影所呈現的人生景像:「生命的前赴後繼是無窮無盡的,但生命的內容,或生命中的事件,無論怎樣繁雜多變也是有限的;有限對峙於無限,致使回歸(復返、再現)必定發生。」

宿命與虛無,存在還有何意義?正如複製人星美面對審訊時受到的拷問:「明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還何還要赴死?」星美淡然道:「處決前審訊讓我說出複製人的故事。」審判官問:「有人信嗎?」星美堅定地望著他,淡然說:「至少有一人信了。」看到這裡,我想起卡夫卡的《審判》,有時候,《審判》成為唯一可以說明存在意義的機會、告白的唯一場所,也只有在審訊中,才有人願意認真地聆聽你的辯詞,讓你有開口的機會。如果人生無可避免地帶著罪(宿命),那麼審判時的辯解就是對宿命的抵抗,人生故事讓救贖成為可能,超越宿命和絕望,使每一個人都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而不再是抽象和概念化的「人」。

所以,《雲圖》是一組六而一的故事,六段時空在人類命運中相遇,命運彼此交集,但正因為他們的行動和抵抗,面對虛無和死亡的勇氣,使他們在面目模糊的人類歷史中,成為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存在」,《雲圖》展現的,正是這種存在的勇氣(The courage to be)。正如神學家田立克所指出,如果我們有「勇氣」承認和接納無意義的人生,或者說,人生的意義不再是「給定」的,而是要「創造」的,「創造」就讓我們與存在的根源發生了密切的關係,成為終極的信仰。這樣,我們便能超越疑惑、憂鬱與絕望,並且克服種種「非存在」的威脅。

或者,這就是《雲圖》把靈魂攝住的原因,六段人生故事都戛然停住,正如自己的生命仍然繼續,在六段人生故事中再加上自己的一段,對整個人類歷史可能無關痛癢,但創造的行動卻能帶來不一樣人生故事。以存在的勇氣,超越宿命的本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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