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5日 星期一

教出來的無知

回想去年七月,我不斷問自己,我如何理解新界東北的「發展」問題?理解以後,我又可以做些什麼?對於這片土地,我又有什麼期許?我個人又能夠承擔多少?這些都是很抽象的問題,直至上水的一斗地出現在我眼前。

連我也為自己的「無知」感到驚訝,望著綠油油的菜田,我竟然喊不出蔬菜的名字,那些都是我每天送到肚子裡的東西,和我的身體有著親密的關係,但在菜田上與作物相遇,我和他們彷如陌路,多令人難堪。尤其可恨的是,雖然我對「東北發展」有自己的立場,但這個立場卻因我對農業的無知而顯得貧乏空洞,時間太緊迫了,我再沒有「慢慢來」的時間,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努力在這一斗地學習,也向土地上的生命學習。在立場之外,尋找在地的理解,弄清來龍去脈,將糾結的情感、落空的願望、對抗的聲音放回歷史的脈絡之中,然後讓這片土地親自開口說話。

當我嘗試理解土地承載的知識和農人的智慧時,也開始尋找自己「無知」的源頭。身為教師,我嘗試從教育系統開始審視。課程學者Eisner說,學校運用三種課程影響學生,分別是正規課程、潛在課程和空無課程。空無課程即是學校沒有教的東西,無知是「教」出來的。不是嗎?上星期我帶學生到電影資料館看李晨風導演於一九六零年拍攝的《人海孤鴻》,電影第一幕就是學生拿著鋤頭在校園開田種菜,後來阿三(李小龍飾)也幫手種白菜。潘建忠老師在回憶錄《新村的故事》中也提到,學校會教學生種菜等農業知識。我小學時讀自然科,也讀到「牛耕田,馬拉車,羊兒剪毛叫咩咩」的課文。只不過幾十年的光景,農業知識幾乎在學校消聲匿跡。地理科雖然保留了一些與農業相關的單元,但那些「知識」卻來自現代工業化農業體系,華南小農完全消音。今時今日,農業竟然成為了香港社會的「敏感詞」,屯門廣場的城鄉生活展覽被終止,多麼諷刺。

許寶強老師的文章說,「本土」的精簡定義是「與被壓迫的袓先相認」。我打從心底裡感到震撼。鄉土,曾幾何時是中國人的夢魘,卻是現代社會的「失樂園」。與祖先相認,最好的莫過於從自己的姓氏開始。然而,「朱」這個姓為我帶來不少尷尬場面,小時候的花名都必然跟「豬」有關,後來父親為了安慰我的弱小心靈,說姓「朱」的人都是皇帝子孫,可是人漸大,知道更多明朝皇帝的荒唐事,更覺得這個姓氏有點原罪的味道,是專制皇朝的代名詞,每次教明朝歷史,都為朱元璋和朱棣等皇帝的專制殘暴感到氣憤。我沒有興趣知道這些明朝的皇帝是否我的祖先,「朱」這個姓氏並未讓我與祖先相認。在這一斗我彎下腰,面朝黃土背朝天,我突然感到血脈沸騰,這是很原始的姿勢,專注土地上的一切。有什麼可以採集?有什麼可以吃?我可以做什麼也讓親人吃得飽?這是從石器時代一路走來人類不斷思索的問題,最原始也原現實。於是,在新界的農村之中,我找到了我的祖先,我的祖先不是任何個人,而是一種扎根於土地、受著現代化壓迫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費孝通形容這種鄉土生活是「匱乏經濟」,但在文明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鄉土生活卻是現代人的救贖,未來的出路。

香港不只有一個商城故事,還有很多鄉土故事,這些故事包含著土地的知識和農人的智慧,但這些故事已經在學校消失了,然後被社會淡忘,最後隨著香港最後的農耕社群集體遷移而永久失落。黃武雄在《學校在窗外》如此說,教育是經驗的承傳,讓孩子在知識的宇宙中、歷史的脈絡中跟人類產生連結。政府發表「強化版東北發展大綱」,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永遠無法修補的文化裂縫。在尋找鄉土的過程中,我就如在冥界尋找母親,尋到了,母親跟著我的身後,小心翼翼跟我向前走,但我心中念念不忘天神的告誡,在離開冥界前不可向後望,否則母親將化為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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