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2日 星期五

現代不知誰是「客」

早陣子有幾位客家老人在坪洋公立學校演唱客家婚嫁歌,經雲姑娘安排,學生將會在七月底與老人家做口述歷史。做口述歷史之先,必先搜集背景資料,我們知道何謂「客家人」嗎?我問學生,你們有誰是客家人?一個女孩把手舉到半高,很猶疑。我問,你來自哪裡?她說,爺爺嫲嫲住在坪輋,說客家話,但我不會講。有學生問,客家人不是來自「客家」嗎?中國不是有個叫「客家」的地方嗎?其實,對於本地族群,我們都是一知半解,新界原居民包括本地姓族及客家人,但「本地人」和「客家人」有什麼分別?如果「客家人」不屬於本地,為何又算是「原居民」?為了令口述歷史研習更具深度,我們四出搜羅關於新界客家歷史的資料。

自清朝一六六九年廢除遷界令後,朝廷鼓勵各地人士前往廣東開田闢地,但願意南來的人不多,只有刻苦耐勞的客家人願意來到廣東,其中有部份落腳在新界。不過,由於本地族群的「圍頭話」與「客家語」在口音上有別,本地族群並未歡迎「客家人」南來,更認為「客家人」非我族類,把他們排斥至山腳偏遠之地。直至一九五零年代,香港大學教授羅香林遷居到粉嶺崇謙堂後,展開客家本源的研究,認為「客家人」來自山東及黃河流域一帶,是真正的中原人。可是,這個研究又挑起了另一個爭端,如果「客家人」是真正的中原人,那麼其他住在廣東的族群就不是「真正」的中原人嗎? 羅香林教授的研究不單沒有化解本地/客族的族群矛盾,更造成另一種爭拗。

繼續尋找資料後,發現很多新界的地名,都保留了客家話的特色。就以「種地」為例,我一直以為,「耕田」和「種地」是同義詞,直至我讀到劉義章教授編輯的《香港客家》,才知道「耕田」是指用水灌田種稻米,多在水源充足的平地,所以本地族群多耕田。「種地」則是燒草燒木的旱種,多在山邊,「種」即是「火種」,被火燒過的山地梯田稱為「輋」,是客家人採用的耕種方法。我在書中也看到了一篇研究香港客家話的文章,於是冒昧地致電給作者劉鎮發教授求教,怎知劉教授一口答應,並向我詳細講解了新界「圍頭人」與「客家人」的歷史。

劉教授說,「本地人」的說法根本是誤導,「圍頭人」和「客家人」都來自山東黃河流域,只不過南來的時間和路徑不同,先來的「圍頭人」成為「本地」,遲來的便做了「客人」。劉教授是客家人,卻能講流利的「圍頭話」和「客家話」,更會說德語。他說,五十年前,「客家話」還是新界市場買賣的共通語言(lingua franca),但在短短五十年間,只有年過四十的客家人才能講流利的客家話,他預計再過五十年客家話將會在香港消失。聽到這裡,我立刻想到《生命的尋路人》的段落:「在當今七千種還在使用的語言中,有整整一半的語言並未傳給下一代。……平均每十四天就有一位老人死去,一種古老語言的最後幾個音節也跟著他/她進入墳裡。這件事意味著,在一兩個世代之內,我們將會目睹整整半數的人類社會、文化和智慧遺產消失殆盡。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看不見的真相。」原來,這些語言的滅絕,已在我們身邊的族群中悄然展開,然後,緊隨著語言之後,便是農村的鄉土文化。

認識了新界客家話的歷史後,本來對於「客家人」無可無不可的同學開始紛紛討論:我阿媽係客家人,咁我算唔算係客家人?我阿爸識講客家話,咁我又係唔係客家人?原來八個同學中,有一半與客家有淵源,歷史改變了他們對客家身份的態度和客家文化的關懷。新界這片土地,不斷有人寓居,有早來的、也有遲來的,在歷史之中,他們雖然方言各異、耕種方式不同,但有一件事情是一致的,就是把這片山河之間的平原視為自己的家鄉,在土地上彎下身子,讓歷史在其背上無情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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