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7日 星期二

學識/素養

近日不斷問自己:我做的是什麼教育?在田裡與學生一起學習,學生怎樣學?他們在學習什麼?很多時候,我都會質疑自己。望著蘿蔔結頭了、番茄紅了、粟米結穗了,這些都是看得見、吃得下的成果,但內在的學習成果呢?環保意識?與大地的連結?對自然的敬愛?說真的,我不知道。

很想與朋友傾訴,在書櫃張望,看到John L. Elias的Conscientization and Deschooling: Freire's and Illich's Proposals for Reshaping society,Freire和Illich的教育思想對我有很大的衝擊,於是,我拿起這書,希望在Freire和Illich的文字中找到線索。

Freire談conscientization,即是意識覺醒,教育是啟蒙的過程,重點不在於由無知到認知,而是察覺到自己生活在怎樣的一個文化世界,並以行動突破規限,建構更好的世界。Freire主要針對二戰後的巴西社會,當時只有識字的人有投票權,即使能投票,大部份工人仍然會按富人的利益投票。有見及此,Freire開展全國識字運動,希望工人在識字教育的過程產生階級意識,並運用政治力量/運動改變剝削的經濟體制。

我一邊讀,一邊想著在田裡發生的一切。如果當時巴西工人的illiteracy是不識字,今日的香港有沒有illiteracy的問題?當然,今日香港大概沒有不識字的學生吧,但如果illiteracy不單指涉認識和解讀文字,而是對某些與生活關係密切的事情一無所知?例如,即使我們每天都在吃白飯,但我們竟然不知道白飯是稻米的種子,又或者我們每天都吃菜,但從不知道蔬菜是如何種出來,這樣算是一種illiteracy嗎?

在Freire的教育思想中,literacy是conscientization的條件,即工人必須識字,才能理解他們與世界的關係,文字也令工有具備改變不平等的能力。那麼,在現代教育體制中,literacy便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從種植的過程中,讀懂作物給我們的信息,看得明泥土的狀況,感受到溫度、濕度的微妙變化,這些都是literacy。有了這些素養(literacy),我們才可以談conscientization,學生察覺到自己的行為/習慣對世界做成了怎樣的影響,原來我們都活在消費/物質/剝削的世界,然後反思我們能採取什麼行動抵抗這些習慣。

是這樣嗎?


2018年10月7日 星期日

倒樹

山竹離開了一段時間,但林村公路兩旁仍堆滿塌樹。我並不是說什麼香港政府效率很慢,過了幾星期還沒有清理塌樹的冷言冷語。我真正關心的,是塌樹何去何從?
近兩星期不斷有人呼籲,倒樹不是圾垃,不要胡亂送去堆填區,但我每次看到泥頭車把斷幹殘枝送走,心便閃過一陣傷感,樹即使倒了,也應該長於斯、死於斯吧。生時為人和鳥遮風擋雨,死後亦能化作春泥更護花,以另一種生命形式綻放。
幾年前曾應朋友的邀請,到菇菌圓參觀。菇菌圓位於白牛石,從一葉農莊往元朗方向走,約二十分鐘路程,菇菌圓在林村河上游,農莊位於中游,同用一江水,是鄰居也是同路人。朋友說,菇菌圓的圓,是圓滿循環的圓,不是樂園的園,意思是種菇菌,也要按自然節奏種菇,絕不會開冷氣種金菇(因為金菇生於寒冷)。然後,她指著地上一堆木糠,說,這是颱風吹倒的山林樹木,因為馬路邊的樹沾了很多化學物,會污染菇菌,不能用,他們只能採收山上的倒樹,以碎木機打碎為木糠,加入菇孢種菇。我並不了解當中的自然分解機制,但我知道病了的樹會長出木耳等真菌,然後再由昆蟲和微生物一步步將樹木分解成泥土裡的養份,森林的倒樹,經過年月,會成為養份豐富的腐植質。我們農莊常用的「菇泥」,便是種菇後剩下的「泥土」,由於經過真菌分解,充滿微生物,泥土呈團粒狀,既保水亦有足夠的空間讓空氣流動,我們多用作培苗土及基肥,效果良好,以菇泥培苗,發芽率亦高。我上月收到泥土的檢驗報告,其中一項令我最高興的消息,是泥土裡的有機物非常豐富,對農作物而言,這樣的泥土是一場盛宴。
當然,菇菌比較挑剔,不吃馬路邊的倒樹,但路邊的樹也不一定要棄之如敝屣吧。2012年的暑假,我租了位於上水華山的農田,上一手的租戶留下了幾噸木糠給我,那怎麼辦好呢?種田的老師說,木糠碳成份太多,會令泥土變成酸性,所以不能直接堆到田上,但若只以木糠混合廚餘,按適當的碳氮比例製作堆肥,經微生物分解後,便可以將木糠轉化成有機碳,改善泥土結構及增加養份。於是,我們收集上水石湖墟餐廳的素廚餘、果皮剩菜等材料,以愚公移山的方式消化了幾噸的木糠山,又如鍊金術士一樣點石成金,將本來要送到堆填區的東西轉化成養份豐足的土壤。
倒樹不是垃圾(其實大自然從不製造垃圾),郊野倒樹可打碎成木糠種菇,本土樹如樟樹可製作香包或砧板、傢具,行道樹等可打碎給農民堆肥等。看見倒樹,心裡鬰悶,總覺我們欠樹太多,它們在生時沒有闊大的樹穴,樹根被石屎擠壓、無法伸展,它們倒下來還要被人送去堆填。樹猶如此,人會如何?
願這裡人和樹也能活得有尊嚴,走得也有尊嚴。


2018年9月17日 星期一

山竹過後


山竹來臨的前夕,天氣悶熱難耐,有點異常,我心裡很焦急,聽說,這是世紀颶風,我心惶惶不安。明明是三十六度的高溫、靜止的氣流,但沒有先進的雷達設備,我們怎能預料在幾百公里外太平洋,有一股白雲旋渦向著我們撲過來?以前的農民說,他們的身體能感到氣壓微小的變化,低氣壓的黃昏,發紅的晚霞,都預示著颱風的來臨。即便如此,老農人也未必能預測颱風的威力吧。那個從太平洋姍姍而來的白色旋渦,從電視機畫面看來,像慢動作逐格播放,但迎面而來的時候,星期日的凌晨,山竹的呼嘯拉扯著樹梢的葉片,我聽到樹在呼喊,整個山村都被那沙沙的「呼喊聲」驚醒了。電燈忽明忽暗,門窗震動,雨水從窗縫滲進來。屋猶如此,田裡會是什麼模樣呢?



從早上到黃昏,香港仍籠罩在山竹的羽翼之下,即使登陸了,長長的風尾還在狠狠地拍打海岸山林。天黑了,改掛八號風球,我很想衝到農莊看個究竟,但我怕樹會倒、水會漲,還是留在家中,希望星期一清早,便看看農田的狀況。難眠的一夜,早上起來,趕到田裡,沿路的白千層東歪西倒,滿目瘡痍。去年盛夏,共有五個颱風襲港(四次八號風球及一次十號風球),很多老樹,捱得過去年,捱不過今年。六月至八月,香港雨水不斷,很多樹木或者已被真菌感染,或樹根腐爛,大水之後的猛烈秋颱,給老樹重重的一擊。去年打風,倒的多是外來樹種,如白千層、大葉桉和檸檬桉等,這些樹長得快,但根系淺,耐旱但不耐雨水颱風,倒也有其原因,但山竹吹倒的,很多是本土樹種。田邊的樟樹樹桿橫斷,粉嶺的木綿樹全軍覆沒,有些盤根錯節的老榕也被連根拔起,山竹的力量不容小覷。是誰,賦予山竹如斯力量。大自然可敬可畏,但人類的活動有否給予颱風怪獸般的力量?



農莊是幸運的,這次吹東南風,林村背後的錦山、大帽山擋了不少風,再加上一葉農莊是凹地,馬路的樹也擋去不少風,路邊的樹是倒了,但我最關心的香椿只是樹冠擺向另一邊,沒有斷裂,田邊的大樹菠蘿苗、枇杷苗、黃皮苗、華南李苗、桑樹苗也健在。有些蕉倒了,但那棵還在開花的蕉樹竟然屹立著。此外,田裡的棚差不多全倒,但這也不算什麼損失,反正秋冬時間我們要整地種菜。放水鞋的架塌下,但水鞋架已用了兩年,且以竹搭建,能捱過去年的五次颱風,已算超額完成,我也趁機會買了角鐵重新搭建更穩固的鐵架。最幸運的是籃色雜物棚,絲亳無損,三面開揚的設計,不與風較勁,也是智慧。我走到田列,看看粟米苗的情況,乾草還覆蓋在田列上,嫰綠的粟米苗在乾草間探出頭來,我安心了。



一葉農莊很幸運,沒有受這次風災很大的影響,但我們這些種田的人,要常常念及其他農人。很多農場要顧及產量,在田裡放設置很多設備,如陰網、犂田機、雪櫃等,在風災之下,生產型的農場受災最嚴重,設施被毀、作物失收。因此,我和一些鄉土文化體驗課程的同學昨天到了上水和粉嶺,幫忙劈樹開村路、拆棚清理田地。看到同學和農夫一起,我便覺得這就是鄉土文化體驗課程的意義所在。是的,在一起,共同面對,我們不要讓香港的農夫孤單,這已經很足夠。



日本海嘯後,宮澤賢治的「不要輸給雨」每每成為風災水災後的勉勵,我們希望成為怎樣的人?我們是大自然的一部份,或者,當我們改變了,變得簡樸、自在、謙讓、憐恤的時候,大自然也跟著會改變。與你們分享宮澤老師的詩:


不輸給雨 不輸給風

也不輸給雪和夏天的酷熱

擁有強健的身體

沒有慾望 絕不發怒

總是靜靜地微笑著

一天吃四杯糙米

味噌和少許蔬菜

所有事情都不考慮自己

好好看仔細聽並且去了解

然後不忘記

住在原野的松樹林蔭下的

小茅草屋

若東邊有生病的小孩

就去照護他

若西邊有疲累的母親

就去替她扛稻束

若南邊有瀕死之人

就去告訴他不必害怕

若北邊有人吵架或訴訟

就告訴他沒意義 算了吧

乾旱時節流淚

冷夏時慌亂地奔走

被大家稱作木偶

不被稱讚

也不讓人感到苦惱

我就是想成為

那樣的人



2018年9月8日 星期六

颱風前的平靜



飛燕經過日本關西,捲起白浪,水淹機場,燕子才剛拍翼北去,百里嘉又緊隨其後,從南方掠過。今年物候反覆,春夏大旱,一到六月,氣溫飈升。去年看日本電影《求生走佬Family》,日本大停電,城市人要往南走,走到海角天涯的鹿兒島,才能靠海吃海,無電力也活得快樂。電影是喜劇,但笑中有淚,想不到今年日本旱災、雨災、風災、地震一齊來。我今年和同學到新潟的松代交流,算是鄉下地方了,睡房沒有冷氣飯堂也沒有電視,回港後知道日本受災,立刻發電郵慰問,他們說鄉下地方一向沒依賴電力,吃的也充足,沒受影響。電影情節成真,鄉下處處禾稻蔬菜,不愁沒吃的,真的是避風港。

這年七、八月,雖沒颱風造訪香港,但連場豪雨,農田淹浸,作物失收,種田看天做人,這等天氣,即使費盡力氣,也未必能扭轉乾坤。等到秋風來了,心裡仍叫不妙,總覺夏天沒打風,秋颱更可怕。百里嘉打前陣,算是搔搔癢,但在太平洋挾帶巨風眼的「山竹」,卻是來勢洶洶。這星期早上起來,覺涼風陣陣,即使你們上星期落田整地、推車收草,也有秋風送爽,不致於中暑頭暈。幾過兩星期的打理,農田已漸入佳景,洛神開花、黃豆結莢,雜草也除得七七八八,現在開始培紅菜頭苗、羽衣甘藍等,之後每星期落粟米種,十月中開始下蘿蔔種和薯仔苗,秋冬的節奏也大致如此。

然而,種田之事,人算不如天算,現在只望「山竹」來的不要太狠,風下留情,田裡的蕉樹和粟米苗捱得過這場風,然後雨過天晴,百物茁壯。

附件是今早拍的粟米苗。看!大地正給你們回應呢,到收成時你們便會知道,汗水不會白流。


2018年9月3日 星期一

楢山、松之山

一看才發覺,差不多兩年沒有更新這個網誌,近日很想再寫,為每天的生活留下點滴記錄,給老後的自己看看,許是過了中年,唯一能暫緩時間的方法,就是用文字抓住時光。

大學念歷史,鍾寶賢老師常引用電影解釋社會大化史的內容,其中常提到的一部電影,是楢山節考。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還有金獅,我是會員,常租錄影帶回家看,有時一天看三部電影,三個月下來,加上入電影院看的,竟超過五百部。年輕真好。

經過高雄電影院,看到《楢山節考》的高清復修版,決意一看。電影復修為高清,但我的記憶卻非常模糊,只記得電影棄老的主題,或者說,是日本社會賴以生存的自我犠牲文化。

這次重看,比二十年前第一次看更感震撼,看到高空鳥瞰雪山的鏡頭,我便立起想起松之山,更準確地說,是新潟松之山的水梨村。看到壯健的阿玲婆婆一頭白髮,我便又立刻想起相澤婆婆。今日的新潟農村看似無憂無慮、是歸園田居的好地方,但就在不遠的過去,山村還真會吃人。在這樣的環境下,人與動物無異。食與色,每一個冬天過後,就是下一個冬季的考驗。春耕夏耘、秋收不果後,冬天只有死亡一途,問題是:誰生誰死!

今村昌平導演的蒙太奇也太神了,冬天蛇休眠,鼠大口吃蛇,秋天蛇要過冬,鯨吞肥鼠,在吃與被吃之間,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只有殘酷得把萬物視為芻狗的天道。人吃人,不像蛇鼠互吃,但抄家滅門棄老,也就是人類文化包裝下的吃與被吃。傳宗接代與生理需求,掩蓋一切情愛浪漫,為求一洩,不求性情年紀物種樣貌,在匱乏的現實下,這一切都如此奢侈。電影要你直視,直視你自己,直視那些在充裕文化的假象下隱藏著最原始的需求。

在三省屋與相澤婆婆相遇,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靈山翠嶺、和風稻浪,即便相片中的嚴寒冬季,那屋簷上層層疊疊的白雪,也盡是無限風光、打卡的背景。但我知道,皚皚雪地,凝著山村人(特別是女性)的淚水。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學好日文,我想多聽相澤婆婆的故事,那些被白雪擠壓著的故事。

所以,當相澤婆婆對我說:趁我健壯的時候再來。我感到一陣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