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 星期三

第三週:新年、靜思

老師給我看來很簡單的任務,在眾人面前說三個關於自己生命歷程的實話。很多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在腦海閃過,但面對陌生的聽眾,我不想多言。心想:還是算敷衍了事吧。可是,題目要求我分享影響生命的關鍵事情,我怎能迴避?既然站在台上,只能坦誠以對。於是,我說了一些影響我教學生涯的事情。

回想十多年前,從九龍搬到新界,在粉嶺工作、生活,學生是我的鄰里,我也是學生的街坊。我會帶學生到龍躍頭、河上鄉和金錢村考察,也會和他們到粉嶺戲院看電影。由於遠離火車站,聯和墟的時光好像侯孝賢的長鏡頭,一直停留在七八十年代,抬頭可見黑色瓦頂樓房,還有聖約瑟天主堂在暗夜綻放微光。直至2008年12月,粉嶺戲院突然結業,光影不再,冷冰冰的鐵椅倒卧在路旁,我開始思考,作為歷史教師,我可以做些什麼。

我到土地註冊處翻查粉嶺戲院的地契,還聯絡城規會,查詢粉嶺戲院的土地規劃問題,我致電各媒體,希望引起公眾的關注。我越走越覺自己陷入死胡同,我感到孤單。一天早上,我和學生分享感受。原來,有些學生從小便到粉嶺戲院看電影,有些學生的父母也曾在粉嶺戲院咬蔗頭、吃燒魷。粉嶺不單是我們共同的生活場所,更將我們的生命扭結成命運的共同體。我請他們回家訪問父母,追尋關於粉嶺戲院的回憶。

就在聖誕前夕,NOW新聞台的記者聯絡我,要報道粉嶺戲院結業的消息,我告訴視藝科的楊老師,說學生也希望做些事情,於是,楊老師和我,帶著二十多位學生,一起到粉嶺戲院外,在黑色紙板上寫上我們的說話,貼在粉嶺戲院的牆壁外,當作我們留給粉嶺戲院的墓誌銘。電視台的記者訪問學生,學生也展示日記中還存著的舊戲票(是人手寫座位編號的戲票)。從聖誕到復活節,我和六位同學組成粉嶺戲院歷史調查小組,四出訪談,做些口述歷史記錄,他們更跑到中央圖書館,在舊報的分類廣告中,找尋曾經在粉嶺戲院上映的電影。終於,我們完成了「粉嶺戲院死因之謎」的報告,這一次經驗,讓我和學生感受到歷史的力量。

兩年過去,粉嶺戲院仍然人去樓空,聯和墟唐樓的地舖相繼結業,連鎖商店如雨後春筍,粉嶺馬屎埔的農舍十室九空,雜草叢生,農地上到處豎著「地主告示」,警告閒雜人等不要在農地上耕種。多荒謬的「現實」!去年開始,我和科學科的同事合作,製作「跨學科濕地研習教材」,讓學生踏進元朗的南生圍和粉嶺的馬屎埔,認識濕地、生境和文化的共生關係。我們更邀請「食德好」將回收的疏菜做成午飯,請同學反思為何要將賣剩的疏菜送到堆填區?為何要將粉嶺的農地發展成底密度住宅區?農業與我們的生活有何關係?學生未必能立刻回答,但本來沒有在學生生活中存在過的粉嶺農地/業,至少「復活」過來,我們不能再以「無知」為借口,任由別人宰制我們的命運。土地不只有地產,土地承載著生物和文化的多元性,當土地只剩下經濟價值,人也窮得只剩下錢。

研究歷史,並不是為了既逝的過去,而是為了創造更美好的未來。歷史教育,在發展與遺忘之中,應當承擔怎樣的責任?我不斷思考如何以歷史教育介入生活。基於粉嶺戲院的研究經驗,我嘗試將「口述歷史」加入初中的歷史課程。希望學生思考,除了從小漁村到大都會的香港故事以外,還有沒有已被遺忘的小故事?學生若能從自己的故事開始,聆聽父母和祖父母的故事,學習和別人交談說故事,歷史的網便會出現。不過,我們斷不能貿然闖入別人的人生故事,更不能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書寫別人的故事。

我們的生命在浩瀚穹蒼中只是一點,但我們卻不是單獨懸浮地存在。歷史感,就是我們覺察到我們的生命,與無數人的生命連繫著,有活著的、也有已逝的。生命的故事是如此地交纏著,有起點,卻沒有終點。歷史,不是兩點之間的直線,而是迂迴曲折的生命歷程。走進農田、拾起鋤頭、拉動泥耙,就是要重新尋找那些早已存在、卻沒有被覺察的連結。只有謙卑,切身處地,如實地體會農人和土地的關係,才能面向歷史、面對自己。

三個真話都說完了,但沒有人相信我說的都是真話。騙人,不容易;要人相信自己沒有騙人,更難。要誠實地走教學的路,很多時候,都換來誤解,但至少,我很努力去過真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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