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9日 星期三

遲暮




讀謝靈運的《石門岩上宿》,如知音相逢。

「朝搴苑中蘭,畏彼霜下歇。」

經過公園,聞到陣陣幽香,似曾相識,沿香尋索,看見滿籬白花,按圖索花,應是歐洲女貞(Privet),是山指甲的朋友,難怪芳香引出了我的鄉愁。一草一木,承載著人的情感,就如謝靈運看到蘭花,或屈原看到阰城的木蘭,朝花夕拾,想留住盛放的那刻,因此才會「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我也想採摘滿籬白花,留住英倫的盛夏。

「暝還雲際宿,弄此石上月。」

有閑情餘裕,才能觀花賞月。在朝搴苑中蘭與暝還雲際宿之間,詩人如何度過日出午後?朝夕之間,充滿生活瑣事,世事熬人,但詩人的能耐,卻總能在花月中找到存在的感覺。不是那種「我思故我在」的思辨存在,而是在昏旦變遷中體悟生命渺渺卻又不能磨滅的存在感。所謂觀花賞月,是在瞬間與永恆的矛盾中找到存在的真實。謝靈運又再回應了屈原的感慨:「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鳥鳴識夜棲,木落知風發。」

眼觀耳聽身同感,世間的存在,不只有我,還有眾生。當我了悟自身的存在,推而廣之,便了悟眾生的存在。鳥鳴木落,觸發了意識的覺醒,夜幕降臨,風起了。人在變、世界在變,時間之流沒有停歇,只是活著成為欺瞞,掩蓋了死亡的實相。營役人生,外在價值代替了意義的追尋。外在價值消失之時,才是意義尋索之始。迷惘過,才學會識和知。

「異音同至聽,殊響俱清越。」

離開了,才學懂欣賞異音。文化激盪帶來反思的可能。這裡沒有山指甲,卻蔓生歐洲女貞,嚐不到荔枝龍眼,但掛滿蘋果和櫻桃。滿巷麻雀變成沿街的海鷗,紅耳鵯和白頭鵯換成鶇鳥和昏鴉。學會了無分別心,便能從異音和殊響中欣賞其中的清越。

「妙物莫爲賞,芳醑誰與伐。」

與其說我懷念故鄉,不如說我思念仍留在故鄉的友人。那些認識的,或只在路上相逢的;牆內的、牆外的。長亭外,古道邊。縱有妙物芳醑,獨酌無味。

「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髮。」

最後這句,將那份唏噓都道盡了。謝靈運也好、屈原也好,在有限的生命中,想像未來的美好。在有生之年,能見到故鄉再展歡容嗎?謝靈運又再呼應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好好生活,盼煲底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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