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8日 星期二

回憶錄與生命史:讀《新村的故事》有感

 
朋友知道我做口述歷史,借了一本《新村的故事》給我,她說此書是非賣品,是作者的太太送她的。我一直把書放在案頭,直至近日稍有閒情,立刻拜讀,想不到我還未翻到第二章,已經要偷偷拭淚。我一面讀,就好像一面聆聽潘建忠老師的成長故事。「走難」二字,歷史書輕輕帶過,縱然歷史學者窮經皓首做研究,都只能從第三身的角度旁觀他人的痛苦,只有親身經歷過「走難」的人,才能書寫這段歷史的辛酸。

 讀別人的回憶錄,每每出現很矛盾的心理狀態,明明知道是真實的生命史,又希望所讀到的是可以改寫的故事。例如,我都知道潘老師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已經因肺病已離世,但當我讀到他和爸爸在廣州龍導尾的茶樓飲茶吃叉燒包的時候,我就想停住,不再讀下去,希望奇蹟出現,以後的事不會發生。有時甚至想把不幸的故事修改,令結局更圓滿。可是人生啊人生,是誰書寫人生的故事?潘老師四歲喪父,母親來港後亦離世,留下他們三個可憐的孤雛,妹妹被人家收養,從此兄妹分離,只有兩兄弟在孤兒院中度過成長歲月。在烏溪沙兒童新村的生活點滴,就是《新村的故事》。讀到最後,以為有美滿的結局,可是當潘老師年屆退休之際,患上了急性血癌,二零一零年七月離世。潘老師在生命的最後歲月,召喚那十一年在烏溪沙兒童新村的回憶,將沉重的人生故事,寫得輕盈脫俗。他從苦難的成長故事中發現恩典的真實,他並沒有咒罵漆黑的夜空,反而專注在繁星的點點光芒,彷彿夜越黑暗,越看得清繁星閃耀。不論誰主浮沉, 潘老師以《新村的故事》說明他也是生命故事的作者。

《新村的故事》雖是潘老師在烏溪沙兒童新村十一年的故事,但他將自己沉重的人生故事放進一代人的歷史之中,孤苦無依的孩子,與丈夫兩地分隔最終孤獨終老的阿姑、滿腹經綸的國文老師、品格崇高的傳教士,他們一起承受著戰後的陣痛,見證著百廢待興的五、六十年代。那十一年就好像樹幹的橫切面,滿佈年輪,時間雖短,但很有質感。當時大埔、沙田和馬鞍山的地貌、兒時玩意、山水之樂、飲食習慣,在潘老師的筆下,無不細緻動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但並非每個人生年頭都是均等的。追憶似水年華,有些人生年頭,經回憶的過濾,可能只剩片言隻語,但有些人生片段,卻是剎那永恆,無限延長。就像潘老師在書中所說:「人一生的歲月只不過幾十年而已,在時間歷史的長河來看,極其短暫。我們短暫的一生過去,人類宇宙繼續存留,所以說: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 潘老師短暫的一生結束了,但作為香港歷史的一部份、戰後移民史的一部份、戰後孤兒歷史的一部份、烏溪沙歷史的一部份,潘老師的故事還會存留下去。

朋友說,她母親讀《新村的故事》時,很懷念從前的生活。而我呢,與潘老師的年齡相差二十五年,一方面是懷念,另一方面則是追求。例如,他說小時候捉蝌蚪、造紙鳶、用汽水蓋鎅線、彈波子等,都是我小時候的玩意,讀著讀著,發覺那相距二十五年的童年玩意,變化還不大。但是,他在稻田捕魚,在山間採野果,磨粘米粉做糖不甩、種菜養雞等自給自足的生活,我卻從來沒有經歷過。潘老師常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有青山常青、綠水常藍,才能夠維持簡樸的生活模式,這也是我正在追求的生活方式。潘老師不無感嘆說:「烏溪沙的山全被鏟走了,山勢全改變了。……廖家村的水稻田現在全被人填了泥做貨車場了,……俱往矣!我們的樂園真的變成一個失樂園,失去的樂園!」香港還有多少片田園承載著鄉土回憶呢?我們怎能袖手旁觀、對地產發展坐視不理呢?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絕不能讓未來的梧桐河岸,變成今日的烏溪沙!

感 謝潘老師在離去前,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記錄,讓我們這一代人驚鴻一瞥,透過潘老師的文字,看到大埔墟和沙田墟的古樸風情、烏龜山和落禾坑的純樸風味,聽到吐露港的漁歌唱晚、飛鳥蟋蟀共奏天籟,嚐到戰後移民帶來的南北道地小吃,嗅到鞍山杜鵑的清香。或者,當我再次踏足大埔的山頭,可以暫時抹去馬鞍山下瓊樓玉宇的剪影,只留下吐露港的漁灣和雄壯鞍山,想像漁舟穿梭在馬尿水和烏溪沙碼頭之間,然後火車在何東樓靠站,潘老師牽著爸媽的手,和兄妹走到從沒失去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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