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8日 星期二

離開以後

路直路彎,載浮載沉,用浮橋比喻人生,最好不過。

終於遞了辭職信,腦海中不斷出現電影-康提基號-的片段。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挪威人類學者索爾海爾達為要證明波里尼西亞的島民並非來自於亞洲、而是來看於秘魯,於是乘木筏從秘魯漂洋到海島,他最終證明了大平洋流使汪洋變成文明的橋樑。

他們在航程中遇到群鯊,船員請求索爾海爾達用鋼索固定浮木,但他堅持只用麻線,因為古時的秘魯人也只有這種裝備,他相信運用原始的物料,也能穿洲越洋,他要完全相信原住民的智慧和能力。那一刻,他不只是人類學家,還化身成原住民。最終,木筏朝著日落的方向,漂到波里尼西亞的海島。

相比這些偉大的心靈,離開學校的安全網,在社會尋找鄉土教育的可能,只是一件很微小的嘗試。

十三年的教學生涯,已經是上天的恩賜。
別人都問:你不擔心嗎?
說實話,我也會擔心,只不過,擔心不致令我裹足不前。只要我繼續向前走,信念便在我前頭,擔心只會跟隨著我。人生只有這麼一次,我從沒想過人生可以無憂。
擔憂,源於我對未來的想像,我有時會告訴自己,即使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也不過是重新找工作,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又有人問,如果新界最終都要發展,你又會如何呢?不是枉費心血嗎?
其實,我的將來如何並非最重要的事情,茫茫宇宙,個人得失微不足道,世界上有很多比自我更大的東西。基於學歷和工作經驗,我還有能力選擇、重頭開始,我總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獨善其身以後,香港還可以怎樣走下去,我們的下一代要替我們承受多少代價?

何謂教育?什麼是教師?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走到這一步,當教師不就是安安全全地等退休嗎?
但是,當我認真思考我教的知識時,我發現我不可能再是知識的傳授者,因為知識不再是客觀而不變的東西。
知識變成人生的信念,成為自我的一部份,我在不知不覺中化身成我要教的東西。
我還想當教師,但我必須首先「成為」我要教的東西,所以我才會和學生做口述歷史、一起走入農村、探求自然農法。

再宏大的理想,也需要最卑微的行動。
能獨坐大雄峰,才算得上行者。


2013年5月25日 星期六

小滿:田坑中的黃鱔

小滿,即是夏天作物的籽粒開始飽滿,但還未成熟。以前華南農民多種稻米,一年種兩造,小滿雨水豐盈,稻田蓄滿水,芒種時節便可以秧苗,所以農民都說:小滿不滿,芒種不管。不過,戰後的新界稻田,已漸漸變為菜田,即使來自南美的粗放作物如粟米,也未必撐得過淹水的農田。

過去一個月,天無三日晴,雨水將農田的養份沖走,看著青綠的粟米葉,我們這些實習農夫只好不斷地追肥,希望粟米葉趕快變成深綠,粟米才會飽滿。不過,肥料有限,我們只好不斷收草、堆肥、翻肥、漚肥,等到粟米葉開始轉綠,粟米旁的鬼針草和假臭草又開始搶肥,生得比粟米還高。唉,粟米已經是農作物中的高人,也鬥不過天生天養的野花野草。於是,我們這些實習農夫,又開始拿著鐮刀,把粟米旁的野花野草修剪。真佩服古人的智慧,趁小滿時節蓄水灌田,既可為芒種做準備,又可省去除草的功夫,一石二鳥。

處理好粟米田了,一場黑兩,暴露了農田的水利問題,田邊去水道淤塞,農田開始水浸,所以,我們又要清理水坑的野草,改善排水問題。你想知道水浸問題有幾嚴重?講你都唔信,我們清理水坑的時候,發現一條類似蚯蚓的東西在泥水中蠕動,看真一些,條尾又長又尖,唔似蚯蚓,唔通係水蛇?我們小心翼翼用水沖走泥沙,才知道水坑中真係有黃鱔,估計是抽水泵把黃鱔從溪裡送到農田的。

有鄉友曾經提過,不如就在田邊挖個水塘養魚,看來養黃鱔也不錯。




2013年5月9日 星期四

城鄉差異在中國

讀唐曉峰的《閱讀與感知:人文地理筆記》,對中國的城鄉差異有更深的理解。其實,現代中國的城鄉差異,始於一九七九年的改革開放,唐曉峰指出,「在傳統中國,農村社會的價值觀是全社會的代表,城市文化是農村文化的延伸。」即是說,傳統中國的城市與農村在經濟和文化上存在著一種互補的關係,「城」作為政治文化的中心,而「市」則為農產品的集散地,「城市」只是農村社會的投影。

直至改革開放,中國才全面地將城市建立在市場經濟之上,忽視了傳統中國城市的文化承傳作用。所以,具文化代表的建築和空間很大程度上被破毀或改建成具經濟價值的地標(如胡同、巷弄、騎樓、市集等)。難怪現在帶生到西安、洛陽、北京等城市考察,總覺得和中國歷史中學到的古都形像相去甚遠。胡同仍在,就是失去了京味;唐宮太宏偉,找不到古雅的氣息;天壇太喧囂,再沒有肅穆的威嚴;感受到的,只有旅遊帶動的買和賣。唐曉峰說,「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城市發展,在經濟上成就輝煌,而在文化上却幾乎是三十年的空白。」

所以,我愛看台灣的「城」和「市」,我說的不是台北和高雄,而是嘉義、彰化、大溪、鹿港等小城和小市,漫步其中,感受到直至民國時期仍存留的文化底蘊,和想像到城鄉共生的種種可能。



2013年5月8日 星期三

《刺痛我》-現代中國,除了錢,還有選擇嗎?

在城市打工的農村大學生小軍,遇上二零零八年的金融風暴,加入了下崗工人行列,本來打算回鄉種田,怎料被超市保安誤當小偷打傷,同鄉的小混混大洪提議小軍在回鄉前要向超市索取一筆賠償。與此同時,超市總經理余大勇與承辦商黃總經理正因超市的擴建工程討價還價,余總向黃總索取五十萬的贜款以換取工程合約。一連串的偶然事件,都令小軍捲入了這場貪污事件之中。小軍何去何從?在回鄉與五十萬的贜款之間,他又會如何抉擇?

「現代中國」是個很難教的通識課題,如果能夠運用電影提升學生的學習興趣,將會令遙遠、抽象的議題變得更有質感。不過,難點是教師如何選擇一部適合通識教學的電影?劉健導演的動畫《刺痛我》提供了答案:

第一,一個多小時的片長令學校較容易安排放映時間;

第二,動畫電影較能維持學生的專注力;

第三,寫實風格的動畫較貼近通識科的議題;

第四,人物的性格及價值觀清晰明確,讓學生從不同的「角色」(註:我不想濫用「持份者」這個概念)討論議題;

第五,分場清晰,令學校更有彈性安排放映時間,或一次過放映讓學生作延伸學習,或分場在課室放映配合工作紙討論。

通識科希望學生參考資料分析某些對話所反映的「價值觀」,就現代中國城鄉差異而言,重點不只是物質生活的差異,而是城鄉價值取向的不同。所以,我設計的工作紙,就是希望學生能以小軍與大洪的對話為線索,思考城市/農村價值取向的差異(紅字為我的答案):





































大洪的話



大洪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小軍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小軍的話



(從農村走到城市的小混混)



(到城市打工的農村大學生)



活在城市的農村人很可憐



自憐



知足



比起汶川災區的人,我們很幸福



夏天滿街是人就賣搖頭丸,有賺錢的機會



拜金主義/


物質主義



簡樸生活



夏天可以看到公公婆婆在公園跳舞



做人要享受



享樂主義



節約的生活



不捨得浪費肥肉



農村很窮



消費主義



簡樸生活



種田是一種生活選擇



此外,通識科亦要求學生能理解資料的立場。其實,劉健導演在《刺痛我》中,滲入了很多對城市價值觀的批判,但這種批判卻以輕描淡寫的方式呈現在電影中,電影中有一場廠長與小軍對話的情節,其中對城市所作出的批判,與大洪對城市的理解形成強烈的對比。為了強調這場戲的重要性,我設計了以下部份(紅字為我的答案):

1. 廠長和張小軍有哪些相似的做人態度?

對人的關顧/重視人的生活情況

線索:

廠長的做法:將機器抵押發工資給工人

小軍的做法:將一千二百元的薪金給師傅治療糖尿病

2. 參考廠長和小軍的對話內容,指出中國城市生活素質的問題。

經濟範疇:生活費用太高/失業問題

社會範疇:交通擠塞/食物安全

文化範疇:人心不善

環境範疇:空氣污染


很多同學都記得年前在佛山發生的「小悅悅事件」,當時的輿論都批評中國社會冷漠無情,佛山市更推出一連串的運動,要改善佛山市民的形象。然而,通識教育的其中一個目的,是要學生從「事件性的思考」(
event-thinking)轉向「制度性的思考」(system-thinking)。究竟,是什麼制度讓社會變得如此麻木不仁?《刺痛我》其中一場戲,是小軍為救被電單車撞倒的老婦,被公安誤當為肇事司機,小軍越否認自己是肇事者,公安對他越嚴厲。《刺痛我》於二零一零年完成製作,而「小悅悅事件」發生於二零一一年,很明顯,劉健導演並非借「小悅悅事件」之題發揮,而是在今日的中國社會,「做好人」隨時要付沉重的代價,救人者隨時會誤當為「兇手」,受害者會變犯人。將《刺痛我》和「小悅悅事件」並讀的話,我們不要再片面地譴責途人的冷漠無情,而要全面地思考社會制度與社會冷漠的關係,其中警權、人權和法治的問題呼之欲出。現代中國很多社會問題的根源,並非一句「人心不善、麻木不仁」可以處理,問題其實深藏在政治與法律制度之中。


一個好的課堂應該包括四個階段,我姑且翻譯為:入局(Getting them in)、切題(Getting on with it)、共學(Getting on with them)、回神(Getting them out)。假設學生都對電影產生興趣,看得入神,投入電影角色的處境,走一段疑幻疑真的電影之旅。學生亦明白通識電影欣賞的重點不是「睇戲」,而是學習和了解「現代中國的社會問題」。那麼,是時候進入第三階段了,邀請學生就電影的主題發表自己的看法。《刺痛我》的結局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討論點:小軍站在城牆邊沿,頭上是一輪「明月」(故鄉),腳下是「五十萬」(贜款)。如果學生是小軍,他們會做什麼抉擇?大部份學生都說,會拿走五十萬過富裕的生活,因為在今日的中國社會,有錢最重要;也有小部份的同學選擇放棄「五十萬」回鄉,因為不想被牽涉入「五十萬」的貪污案中。學生作何選擇並非重點,最重要的是讓學生能分享自己的價值取向,討論同學間價值取向的異同。不過,有同學立刻反駁,說都是死路一條,無論小軍是否拿走「五十萬」,都洗不掉殺人勒索的嫌疑。這就是導演在《刺痛我》一開場時引用的句子:「所有偶然都是必然」(All coincidences lead to destiny)。社群中存在不同的價值取向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若然社會發展代表著某些價值觀念的消失,就如《刺痛我》中的農村大學生小軍一樣,找不到歸鄉的途徑,也沒有容身之所,這樣的「發展」真的是中國的出路嗎?

最後,雖然《刺痛我》是一部寫實動畫,但電影只是一個經導演選擇和壓縮了的世界,最精彩的電影,也不過是日光投射進洞穴的影像,要看見影像的實體,還是要離開洞穴,回到現實世界,Getting them out。所以,我設計了一些延伸學習,請學生搜集剪報,分析《刺痛我》的情節在多大程度符合中國社會的現況(又是通識題型)。不過,最令我感慨的是,《刺痛我》雖然以內地城市為背景,但同樣適用於今日的香港社會。城市發展,農村代表的價值不斷消失,土地淪為商品,人的價值只以經濟價值衡量。如果我們不要下一代活在《刺痛我》的世界,我們便要用行動抗衡單一的發展和價值取向,讓下一代有選擇的餘地,有鄉可歸。



2013年5月7日 星期二

鄉土生活

面對著人和土地關係的瓦解、社會關係的重組,我希望透過鄉土史的書寫,讓鄉民有機會講述大家共同的過去、分擔共同的未來,再造新故鄉。鄉土在歷史之中,歷史在鄉土之中;在歷史的鄉土淡去之後,鄉土的歷史即將展開。鄉土既是中國人的鄉愁,更是現代人的救贖。什麼是鄉土生活?鄉土生活應該充滿想像,容我引用台灣學者陳其南的話:豐富的自然資源、美感的景觀空間、舒爽的環境、有內涵的傳統文化、洋溢魅力的產物與民藝、優雅精緻的藝術活動,溫暖的人情、舒適的漫步、多樣的生活方式。



2013年5月3日 星期五

在口述歷史中相遇

過去兩個月,我和學生趁著放學時間,走到馬屎埔農村和村民做口述歷史,從訪談、錄音、文字轉譯、資料整理到文字報告,雖然過程中錯漏百出,但學生與村民建立了深厚的關係,馬屎埔也不再是陌生的地方。一位同學說:「我嫲嫲都係耕田,做完今次口述歷史後,我決定今個暑假幫阿嫲耕田。」另一位姓廖的同學也說:「今次口述歷史令我愛上馬屎埔。」口述歷史的目的,並非厚古薄今,而是要拉近「過去」與「現在」的距離。

為了支持學生,村民陳小姐(化名)也來到生活墟,聆聽學生說她的故事。陳小姐住在馬屎埔村「寶安臺」小徑附近,還記得訪談那天,她指著一道牆說:「呢道牆以前火燭燒過。」學生把這段插曲放在陳小姐的口述歷史之中,怎知分享過後,一位在場的朋友問陳小姐是否認得他,原來他十多年前已搬離馬屎埔村,那天碰巧經過生活墟,聽到學生的分享,便留下來聽故事,他對陳小姐說:「我記得嗰次火燭,我就係嚟屋頂幫你救火嗰個呀!」然後,他娓娓道來小時候在馬屎埔的生活,說現在還很懷念田園風光,所以才回來走一走。最後,他留下了聯絡方法,我說暑假會和學生約他做口述歷史。

學校最微弱的,是學生的聲音;社會最忽略的,是農村村民的聲音。學生聆聽村民的故事,村民在學生的口中聆聽自己的故事。讓村民和學生的生命在口述歷史中相遇和連結,在聆聽與述說之間,彼此都感受到歷史的力量。歷史,應該能打動人心。


2013年5月2日 星期四

耕與讀

讀大學的年青人探訪學社,問我:「如果你個仔第日話去耕田唔讀書,你會點?」
我不知好嬲定好笑。



首先,孩子的人生屬於他自己的,我很高興他能為自己的人生做抉擇。不過,真正的問題是,為何探訪學社的年青人要將耕田和讀書變成二擇其一的人生選項?耕田的人不用讀書嗎?讀書的人不用耕田嗎?耕田搵食,讀書求知,食物滿足肚腹之慾,而知識卻能滿足靈魂的渴求,搵食與求知,都是人的本能,為何年青人「讀書」天經地義,「耕田」卻變得離經叛道?晴耕雨讀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理想,歷史學者劉義章在《香港客家》說,新界客家圍村便是耕讀社會的代表,耕田和讀書,只是因應季節和個人喜好而變化的生活模式,而不是二擇其一的職志。



然而,學校教育經常將讀書和耕田對立起來,以前的老師會這樣恐嚇學生,「讀唔成書你就返鄉下耕田」,學生潛移默化,總以為「讀書人」比「農夫」高人一等,「讀書人」是知識的化身,而「農夫」就是無知的代表。什麼是知識?學校教「光合作用」和「氮磷鉀」對植物的作用,但卻不會教學生如何運用這些知識種一棵健康的植物。相反,農夫未必知道什麼「光合作用」和「氮磷鉀」,但卻能分辨健康的植物需要哪些養份。學生以為農夫沒有「知識」,是因為農夫的「知識」不會寫在教科書上而已。



什麼是「通識」?如果學生「知道」可持續發展的「氮循環」、「炭循環」和「水循環」的原理,卻不懂如何實踐可持續的生活模式,他們學習了「通識」嗎?教師朋友說,學校總有學習動機較低的學生。我問,如果我帶著他們一起從勞動中觀察和學習可持續的生活模式,他們會學得更好嗎?可能吧,我一直認為,對某些學生而言,學校才是謀殺學習興趣的兇手。於是,我請一些中四同學到上水街市收集剩菜廚餘,然後到學社打草堆肥,將所有本來要送到堆填區的「廢物」轉化成自己的「食物」。學生看到垃圾籮中嫰綠的蔬菜,問我檔主為何要扔掉?我開始解釋工業式食物生產與消費主義的關係。學生嗅到廚餘的味道,個個掩鼻,卻不相信熟了的熟肥有一種泥土的香氣,從抗拒到接受,我在他們翻肥的時候,趁機解釋有氧堆肥中「氮循環」的原理。活動分開三次進行,同學大汗淋漓,大嘆辛苦,話下次不會再來,怎知過了一星期,不單齊腳,學生還多邀請了兩位同學參與。 

小時候,老師要我們努力讀書,不要做「井底之蛙」,今天我身為人師,才覺得書本知識才是無底深潭,我也有份把學生困在井中。讓學生在社會中學習,才能讓學生跳離水井。學生種的紅莧菜快要收成,希望他們得到的不只是食物,還有在學習過程中領悟的智慧和對理想社會的追求。守護香港的鄉土,讓讀書人有地方耕田,讓農夫有閒暇讀書。最後,感謝兩位年青鄉友,過去兩週五的課後,伴隨中學生度過晴耕雨讀的學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