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4日 星期五

華山論史

在華山山腳種田接近一年,但還未曾登山遠眺新界東北,記得數年前有學生在周記中告訴我,她來自華山,父親就在華山長大,我於是請她約父談談華山舊話。中午過後,天氣陰暗,又是下大雨的先兆,我們一行四人到紅橋新村與學生和她的父親會合。學生姓鄧,我稱呼她爸爸為鄧sir。鄧sir約五十歲,身形健碩,談笑風生,兩父女就像朋友,有說有笑,他指著鳳溪中學外的大樹,「嗱,我細個嗰陣呢度已經係禁區,河邊全部都係稻田。」現在的梧桐河岸為防水患,堆高了,但以前村民種稻,才不怕梧桐河氾濫呢。古人擇水寓居,但又怕洪水為患,解決之道不在築陂建堤,而是請洪聖和天后庇佑。走入紅橋新村,赫然發現村內的天后古廟,建於清朝,鄧sir說,天后古廟後來成為庵堂,由幾名尼姑打理。從古廟外的大灶頭,隱約可以想像古廟曾經燈火鼎盛。鄧sir帶我們繞過一排石屋,便走到山路,他說,山路由英國軍部籌建,可供軍車將物資送到山頭。他告訴我們,前面三座山丘分別是杉山、華山及松山,華山最高,與深圳的梧桐山對望,是戰略重地。



走上杉山回望梧桐河,看到昔日九曲十三彎的梧桐河被石屎水泥拉直後遺落的牛軛潮。鄧sir笑說,以前滄海桑田,今日填海貨櫃田。政府任由農田被破壞,然後以村民棄耕為借口,將僅餘的農田發展為樓房。居高臨下,你會發現貨櫃場和車場佔據了梧桐河岸,農民卻要冒著「非法使用政府土地」的罪名,在缺水缺電的山谷開天僻地,再造農田。這是什麼的政策呀?政府一方面破壞農田,另一方面又經常威嚇農民非法霸佔政府用地,然後說香港沒有農業。實情是,農業被陰乾、農民「被消失」。




風雨橫斜,雨越下越狠,鄧sir叫我們看看北方的雲霧,高樓忽隱忽現,他說,六、七十年代,從深圳逃亡的人不用地圖,只要看到有光的地方,便能翻過華山走到香港,但今時今日,情形剛好相反,只要你走向漆黑之處,你便會到華山山腳。華山雖小,卻曾經是千萬人的落腳點,很多上水粉嶺的老人家都說,文革時期,他們會走上華山山頭打鑼,大叫自己鄉下的名字,接濟匿藏在山頭的鄉里,即使鄉里沒有現身,也會放下麵包,讓逃亡的人充飢。試想像,當年難民既要逃避中國邊防的子彈,又要避開英軍邊防的耳目,保護自己的,只有這個荒涼的華山山頭,和山腳樸實的農民。華山的歷史,應該放在香港歷史之中。



走過杉山,來到華山的山脊,在草叢間看到飽滿蛇莓,大家也不顧大雨滂沱,摘漿果而吃,蛇莓多汁,味道酸甜,有清熱消腫之效,本來野生於山坡野地,但我卻很少在田野中發現,原來在華山山徑旁,卻是個蛇莓園,為登山客帶來驚喜。



三上三腳,山路陡峭,路面濕滑,我們終於登上華山,看到立於道光年間的古碑,從華山的古碑得知,華山古名「大嶺」,「興雲降雨」的碑文也說明了從前的農民登山求雨、祈求五穀豐收的祭儀。在風雨飄搖的時候,看到這樣的碑文,卻有不同的感受。過去三個月暴雨連場,作物不生,即使務農多年的周生都說這是多年未見的氣像。不是嗎?都立夏了,但今年四月的總日照時間只有五十三小時,五月好一點,也只有九十個小時。從前的農夫求雨,今的農民卻要陽光。我真擔心,這是我們四時不分,改變自然的惡果。



新圍軍營演習,常傳來轟擊的炮火聲,比打雷還響。不知是否敏感的七月將至,軍營的練靶次數越來越密,經常有直升機在粉嶺上水盤旋。鄧sir說,粉嶺以前有很多踞喀兵,來目尼泊爾,住在粉嶺的軍地。從華山俯瞰,可見新圍軍營的煙銷,炮火聲隨著山谷迴盪,感覺就像天雷打在你的身邊。住在新圍的學生告訴我,他曾祖母曾在松山那邊見過虎踪,我在政府檔案處也看過英軍在粉嶺打老虎的照片。這個曾經有老虎出沒的山頭,已經成為子彈槍砲的實驗場。哪一樣更可怕?




大家問:會有流彈嗎?砲彈會否瞄不準,落在我們身邊?鄧sir說,不會不會,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下山吧。路面濕滑,有些人索性脫去鞋子,一簑煙雨任平生。在山腳的地方,鄧sir指著黃色綠色的果子說,這是油甘子,入口苦澀,但細嚼回甘,口乾時放在嘴裡,可消暑解渴,向東的果子最清甜。我們立刻把油甘子放在嘴裡細味,果然澀盡甘來。他說,這棵油甘子很老了,我小時候已經看到他。是的,華山的歷史就像油甘子,見證新界東北土地的變遷,在苦難之中蘊藏著甜美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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