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31日 星期六

尋蟲

夏季的農田,晝夜也演奏著交響曲,滿眼也是蹦跳的昆蟲,他們絕不害羞,很多時候更是擺好姿勢讓你拍個夠。一天早上,農夫興奮地給我看一張照片,看到一隻觸鬚長長的黃褐色昆蟲在啃咬桑樹的樹皮。我回家後在天牛的圖片中,找到他的名字:桑天牛。網上轉引了《蚕桑提要》,說:「蟲有生於桑樹皮內者,名天牛蟲。其下卵也,在小滿後,必咬破樹皮而藏其卵於皮內。其變蟲也,也芒種後,形如蛆,吮樹脂膏。將近夏至,漸漸鑽孔而入,秋冬間大如蠐螬,身長足短,名蝤蠐,食樹心,穿木如錐。」

讀到這裡,不免心寒。這個春天,桑葚大豐收,春分以後,每天也能收成一至兩斤,是農夫的收入來源。不是賣桑讚桑甜,農田裡的幾棵桑樹,在比較自然的環境成長,沒有受到化肥和農藥污染,而且農夫也會用在桑樹旁放堆肥,所以桑葚真的清甜無比,街坊朋友試過我們的桑葚,都說與街市買的不同。我也試過到街市買桑葚,內地進口,表面上無甚差別,雖然大顆,但桑葚如草莓,很柔弱,長途跋涉後,霉霉爛爛的,甜味盡失。

田上的幾棵桑樹也不是每年結果的,去年春天太濕,桑樹也未成長,便無桑葚可採了。今年倒寒,也凍壞了不少桑葚,好在遇著旱春,有利桑樹開花結果,所以才有幾個星期的收成。以前新界地區都是桑樹,多些桑樹分擔一下桑天牛的繁殖需要,影響也不會很大,只不過八十年代開始,桉樹和百千層等行道樹不斷取代杧、桑、龍眼和荔枝等本土果樹。夏天來了,昆蟲跟人一樣挑吃,都希望在餘下的果樹分到一口甜甜的果子。

其實,除了水果,昆蟲一樣愛吃瓜果。夏天是種瓜種豆的季節,但種瓜未必得瓜,種豆也未必有豆,因為有一種果蠅,喜歡在瓜果內產卵,被「針」過的瓜果會生蟲腐爛,他們的外貌好像蜜蜂,農夫都叫他們做「針蜂仔」。因為不用農藥,我們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去保護瓜果,就是把受了粉的子房包起來。不過,這是很費神的功夫,包很太早,雌花未受粉,瓜果長不大;稍稍遲了,「針蜂仔」先下手為強,瓜果也會發育不良。以前的農夫,在黃昏時份,待瓜藤一開花,便立即授粉包瓜,忙至深夜,真是很花心機的功夫。

說到針蜂仔,不得不談昆蟲的絕技:cosplay角色扮演。蜜蜂是昆蟲界的黑幫,黃黑相間的顏色就是他們的制服,果蠅當然知道蜜蜂的利害,雖然沒有毒針,但穿起一件黃黑相間的服裝,至少可以騙騙其他掠食昆蟲。另一種叫蜂蛾的昆蟲也一樣,身上黃黑相間,明明是蛾,卻扮成一隻蜜蜂,叫人退避三舍。不過,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有一種動物竟然喜歡扮人,我在瓜葉和瓜藤上也拍過他,他的名字叫「人臉蜘蛛」,他當時舉起四手,但腹部的位置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的臉孔。其實,他是蟹蛛的一種,喜愛捕食昆蟲。

如果有一天,大家都看到瓜葉上長了一張張人臉,或者是上天給農田的使者,幫農夫制衡了天牛和針蜂仔等饞嘴的昆蟲。昆蟲的可愛,不只在於他們的面孔,而在於他們之間的關係,看似特立獨行、卻又並行不悖,透露著生生不息的自然奧妙。

 
桑天牛正啃咬桑枝
 
 
蜂蛾

 
豆藤上的人臉蜘蛛

 
看到黃色腹部有隱約的人面嗎?
 
 
網絡上找到的人臉蜘蛛圖片


 




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晴耕雨讀。讀什麼?

在台北與建中的志清兄閒聊,席間談到晴耕雨讀。他問我:晴耕雨讀?讀什麼?我說:讀些鄉土教育的東西,因為論文的題目,就是以口述歷史重現鄉土。志清兄聽到,有些不知所以然,他建議我多讀《食貨志》等古書,並以隱居於台東的薜仁明兄為例,說明讀古書經典的重要性。薜仁明兄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在台東小學教書,但其論文卻書寫胡蘭成。胡蘭成的生平是當代中國史之謎,有人說他是漢奸,但薜仁明兄好像能走進胡蘭成的深處,一窺其道骨,能夠達到一定的人生境界,才能有這樣的感通,不能不服。

這幾個星期,春夏之交,是農忙的日子,我不安於室,都要鑽到田裡,每天都想,趁有陽光的時候下田,黃昏後回家才寫論文吧。然而,每天回家以後,疲憊不堪,洗個澡便癱倒在床上,隨手翻著書頁,看過了文字,但留不住思想,倒頭又睡了。看了很多鄉土的東西,如梁鴻的《中國在梁莊》、聯合文學的《但願返鄉》等,雖然都說中了我的心事,道盡我的鄉愁,但轉念一想,論文還在文獻研究的階段,與香港史的論述中周旋,為何不看些香港史的書?唉!拖著疲倦的身體,真的不想再哽學術著作了。

其實,工作排山倒海而來。例如,跟村民的訪談已整理成轉譯稿,但要花很多時間校對。另外,為了令更多教師關心香港農村的問題,我也要統籌一個項目,將農村村民的訪談設計成教師合用的教案。不過,每次看到田裡的景像,我的心又被擄獲了。就像昨天,和農夫一起為竹棚蓋上紗網,保護瓜豆,輕風一吹,紗網飄逸,展示了風的身段,那個情景,簡簡單單地看,已經著魔似的。我唯有安慰自己,晴耕雨讀嘛,反正這些都是晴天,先放下讀書的事,留待下雨天,再去趕論文吧。我知道,我在自欺!

種瓜種豆

各位願意俯身傾聽泥土的朋友,你們必定很想念那些親手栽種的瓜豆吧。清明後的那個星期日,你們頂著艷陽把豆角藏在泥土之中,還輕輕地把瓜苗移到田畦上。今年春旱,微風吹過,大家還感受到涼意,烏黑的桑葚壓彎了桑枝,山指甲的異香吹遍華山,破布子開花,秧苗疏落,大家都感受到生命蓄勢待發。

然後,來了一場微微的穀雨,豆角冒了芽,瓜苗蔓蔓,大家趕緊搭竹棚,就像給瓜豆築的天梯。生命滋養生命,用廚餘混和乾草堆肥,讓微生物飽餐一頓,豐富泥土的養份,微生物把廚餘都消化了,將泥土變成植物的盛宴,植物又成了昆蟲的自助餐,昆蟲引來了雀鳥。用心傾聽泥土,聽到生機處處。

立夏後連綿大雨,就像上天回應了大地的祈求,田地裡的植物又來一次生命的競賽。禾稻飽飲雨水,長高了不少,但莎草也不惶多讓,挨在禾稻旁,快要蓋過禾秧。以前的農夫會將莎草除掉,把一種韌度最高的三角藺草編織成生活的用品,如草帽和草籃,但這種技藝在香港大概已失傳了,實在可惜。我們現在看到的莎草是野草,但以前的農民卻會看到生活的器具。還記得家駒寫的一首詩,他問:名字重要嗎?是的,那些按著生物學分類的名字並不重要,農民運用想像力替植物命名卻很有趣,就像鬼針草一樣,她的種籽像針一樣咬著你的衣服,但有些農民卻覺得她的花很美,如銀盆中的金盞,於是便叫她金盞銀盆。這不是很過癮嗎?名字是想像的角力,而想像又關乎作物與命名者的關係,生命沒有高低,都是共生的網絡。我們用靜修的心情,迎接立夏後生命的躁動。

春雨溫柔,夏雨放浪。雷雨交加後,野草叢生,我們趕緊除草、施肥、搭棚、再在田畦上蓋上乾草,助瓜豆一把,希望瓜豆早些攀上竹棚,天氣時晴時雨,我們也分不清是汗還是雨水濕了衣衫。小滿過後,烈日當空,大家收成粟米荀,那些粟米是農夫立春時播種的,三個月過去,大家吃到了粟米的清甜。那種清甜的味道,來自於大家傾聽過泥土的聲音後,用心地吃那棵粟米荀,嚐到了農夫的辛勞、土地的豐饒、陽光和雨水的滋養,還有生命的連繫。

過去一星期,酷熱難當,日照時間越來越長,我們留在田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我每天都會細看瓜豆的成長,把藤蔓放在竹棚上。看到瓜豆的藤蔓已經高高掛在棚頂,感覺她每一天都努力朝見太陽,就像朝聖者一樣。是的,植物渴望陽光,但工業式生產卻試圖把植物囚禁在人為的環境之中,用化肥、自來水、燈泡代替日夜四時。我們囚禁植物的同時,也不正在囚禁自己的靈魂嗎?其實,我們有沒有想像,當我們囚禁植物,把生命視為食物消費品的時候,我們已經把自己物化,與行屍無異?人類竭力扮演上帝,但生靈卻摧殘在人類的手。

我看到雌花,替節瓜和絲瓜授粉,然後把網蓋著子房,等待瓜兒成長。綿綿瓜瓞,民之初生。生命的出現的奇蹟,農夫沒有創造奇蹟,只是奇蹟的見證人。你們見證過生命如何在泥土中發生,瓜豆也見證著你們傾聽泥土的時刻。生命開始成熟了,更多的瓜豆等待著你們。

順頌夏祺

 
蔓生的瓜藤

 
雌花

 
授粉

 
包瓜

2014年5月22日 星期四

給貓伯伯的歌

從前,馬屎埔村口信箱旁有一位伯伯,獨居於鐵皮小屋。他沉默寡言,只喜與花貓為伍。每次經過信箱,都見他餵飼小花貓,如果你舉起相機跟他拍照,他會怒目而視,叫你不要拍照。他在小屋前種了一座小小的蕉林,有一次,我想跟他買香蕉,他遞過一梳香蕉,然後擺一擺手,不收我的錢。他很神秘,我們都稱他貓伯伯。幾年前,貓伯伯無聲地離開了,帶著他的秘密,只留下花貓,和小屋旁一棵歪歪斜斜的桑樹。

貓伯伯離開後,有些貓義工繼續餵飼小花貓,但小花貓好像知道貓伯伯離開了,也不常來小屋。然後,穿制服的人說桑樹歪斜,把小屋旁的桑樹腰斬了,只留下一個枯萎的樹頭。小屋孤伶伶地守在村口,看著一位八十多歲的伯伯每天拉著手推車流連於鄉間小徑。伯伯不想公開自己的名字,我們且稱他俊叔。原來,俊叔是貓伯伯的弟弟,父親是南海某村的村長,為了逃難,一九四九年前舉家來到馬屎埔村。俊村現居於水坑田旁的木屋,木屋的前身是更亭,兄弟輪流住在更亭看守水坑田,以前的大屋位於信箱旁邊,已被拆,只留下廚房,即貓伯伯以前住的小屋。俊叔更說,那棵歪歪斜斜的桑樹,是他小時候親手種的。屈指一算,那棵桑樹大概有六十多歲了。

聽到這裡,我覺得很可惜。我們可以知道多少樹木的年齡和栽種的人?那些砍樹的人,斬去了一棵老桑樹,也切斷了一斷異地為鄉的歷史故事。種桑,是中國農民的習慣,正如孟子所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特別是華南農民,遠去他鄉,能帶得走的,就是故鄉的地境,造一片桑畿魚塘,以解鄉愁。所以,那不單是一棵歪歪斜斜的桑樹,而是一代人的心願。看著俊叔的水坑田上,種了很多桃樹。他指著珠頸斑鳩說:嗰啲咕咕雀食晒我啲菜。俊叔繞過木屋,指著屋掛在屋簷的耕具,說:我地以前就係攞呢個開水坑。我想像俊叔和貓伯伯兩兄弟,合力將馬屎埔的水稻田開墾為水坑田,然後越來越多的農民來到馬屎埔耕田種菜。到九十年代又看著街坊村民或自願、或被迫離開馬屎埔,不變的是貓伯伯仍然守在信箱旁的小屋,俊叔仍然看顧著那片水坑田。

貓伯伯離開了,俊叔去年弄傷了腳,下不了田,每次見到他,都希望寫一首歌給他,以感謝他們默默地守護著農村的記憶:


鄉村裡的故事 花貓說的故事

這一次 我真的想講你知
多飄泊的際遇 他走過的歲月
破屋裡 殘留著他的記憶
 
那夜他跟爸爸走向黎明白晝

告別暗夜躲開專制逼壓的手
 
有兩手 也有自由
栽花種樹 快樂無求
風雨中 縱會濕透
花貓作伴 今生已足夠

鄉村裡的故事 有你我的往事
再一次 沉默亦聽出意思
桑枝會否記住 花貓有否惦念
說一次 唯願你講給我知

他像孤高野貓喜愛獨來獨往
也像老樹札根看守這村莊
不要走 縱已到盡頭
甘苦與共 再無爭鬥
天際間 再見星宿
花貓作伴 悲歡看得透
 


 
圖片由朋友冠軒提供

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

禾秧

種稻以後,對這一斗地的感情又深厚了。

立春後浸穀種,但缺乏經驗,穀種在水裡泡得太久,發霉了,但清明快至,如何是好?無論如何,還是快快平整田地,幾個鄉友合作堆高田壟,往田裡灌水,一天之內便整理了四幅小小的水田。

清明至,萬事俱備,唯欠禾秧,四出打探,怎知今時今日,借秧比借錢更難。錦田的朋友今年不種稻了,沒有禾秧。鶴藪的農夫說禾秧不夠,未能借出。大嶼山的農夫說禾秧恕不外借。幾經打探,才向塱原的農夫借來了百多株禾秧。雖說是借,但怎樣還呢?這就是農夫的慷慨,今日我借你禾秧,他朝你借我縠種。農業興亡,責在自身!

禾秧高兩寸,農夫說是珍珠米,可以拋秧方式種植。種稻學問很深,品種方面,分籼米和粳米。珍珠米屬粳米,但我對稻米所知不多,屬紙上談兵,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種米,我只好邊種邊學,多看書,問問有經驗的農夫。大概要等稻米結穗以後,我才會知道更多稻米的身世。

躬身彎腰地插秧,與土地的距離更接近。種菜種瓜豆,播種、移苗、除草、施肥、上泥、搭棚,大部份功夫都在田畦上做,但種稻米就很不同了,插秧的時候,指頭要探進泥土的深處,雙腳陷進水田,踏成一個個水窪,這時候便會明白何謂深陷泥淖。

秧苗長得快,野草生得也快。雖然立夏以後,雨水連連,但水田留不住雨水,牛筋草、百慕達草、水蜈蚣都爭先在露出的旱地生長,花了一星期除草,但若果不想辦法把水留住,野草很快又再佔領水田。眼看山水不停流過田邊奔向鳳溪,於是開一條小道將山水引向水田,讓日夜奔流的山水把水田灌滿,免得野草在生長在旱地之上。

觀看稻田成為我的習慣,為免福壽螺把禾秧吃光,我每天都在田邊巡行,把福壽螺拾起放在盆內,最可怕的是看到一串串粉紅色的螺卵在田邊盛放,我只好像愚公一樣,每天拾螺摘卵,希望能減輕福壽螺對禾秧的影響。

現在禾秧及腰,顏色深綠,看著禾秧的成長,就像看到孩子快高長大。小滿快至,即是說,稻米開始結穗。帶著勞動的期待,其實是鍛鍊對土地的愛。耕種不是關於生命教育的一種方法,耕種本身就是不可或缺的生命教育,讓孩子看著生命從無到有,發芽成長,他們就會明白生生不息、萬物彼此依存的真理。

後話:聽學生的耳語,真的樂在其中。
有學生對同學說:你耕田咁叻,讀書浪費咗你。同學聽到,笑而不語。
有學生又說:雖然耕田好辛苦,但好過坐喺課室聽書。
有學生一走到農田,便深深吸一口氣,說:呢啲先係空氣!

清明開水田

往塱原借秧

清明後插秧

立夏開水道

2014年5月7日 星期三

中醫與草藥

學種田後,覺得人與植物可以更親近,偶有不適,都會向學生的母親求診。學生的母親是註冊中醫,人稱梁醫師,在石湖墟行醫數十年,三年前我患了重感冒,吃西藥,有咳止咳,有鼻水收鼻水,但藥力一過,所有毛病都重來,而且雙倍奉還,最後氣管敏感,一入夜,咳嗽如機關槍上膛,徹夜難眠,痛定思痛,決定改看中醫,梁醫師說,感冒都困住,要放出來,於是給我開了藥方,三日後,完全康復,氣管沒有敏感,安寢無咳,從此以後,身體有何事,都看梁醫師。

中醫重調理身體,幾年過去,每有頭暈身熱,給醫師把把脈,吃一兩劑中藥,多休息喝水,身體也很快康復。不過,這一年的春瘟很猛,就在立夏之前,我病倒了,還掙扎過是否要看西醫:

五月一日:稍覺身體不適,有點頭暈目眩,但仍算精神,朋友說是肝火盛,我找醫師,醫師說是風寒,是感冒初兆,我不以為然,晚上仍到公民廣場,支持東北村民,但那個晚上,夜涼如水,回家覺得沒有異樣,只是手腳有些冰冷。

五月二日:一覺醒來,喉頭乾涸,起沙,頭有些脹,我跟醫師說,病都發出來了。那天如常下田,收了些破布子,打算鹽漬,但天氣翳悶,一過正午,我頭暈發熱,只好小睡片刻,醒後全無食慾,我知問題大了,招呼過探訪農田的朋友,便勉力騎單車回家。那個晚上,頭痛欲裂,高燒不下,只好將濕毛布放在額頭降溫,蚊蟲的拍翼聲在耳邊隆隆作響,似是要壓垮駱駝的蘆葦,我放了一瓶兩公升的開水在床邊,喝水、上洗手間、躺下、喝水、上洗手間...終於等到日光初現,我立刻洗個熱水澡,出一身汗,體溫稍降了。

五月三日:斷續發燒,沒有食慾,不斷休息,頭仍然脹痛,醫師改了藥方,感冒進入上呼吸道了,那個晚上,我開始掙扎是否要吃些西藥。我在家中尋找「必理痛」,但我家裡實在沒有任何成藥,所以掙扎歸掙扎,我還是沒有吃西藥。身體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五月四日:燒退了,人也精神了些,只是有點虛弱,我以為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早上講課,然後接了一個訪問,完成了所有工作後,我突然-失-聲(是否應該慶幸?)。這是我多年沒有試過的情況,是完全開不了口,急性聲帶發炎。

五月五日:仍然失聲,還有嚴重的咳嗽,醒來時渴睡,應該睡覺時又失眠,如此反反覆覆。我曾經以未請過一天病假而自豪,有任何問題都服「必理痛」、看西醫,務求速戰速決,盡快進入狀態回到工作,但這一次,我以中藥輔助,放任身體按自己的速度康復,我想,自己是否太奢侈呢?但回頭又想,我的身體一直都嚴重負載,衝衝衝,趕死線前完成工作,甚至要超額完成,現在身體想慢慢康復,我又是否願意聆聽身體的聲音?

五月六日:濃痰不化,咳聲不散,氣管癢痒難當,越忍越咳得厲害。我想起讀過的一篇文章,題為「中藥病入膏肓」,指中藥的生長環境受污染,化肥農藥重金屬災害,還有雜交混種工業化式生產,都令中藥的效力大不如前,更有可能銷聲匿跡。如果是這樣的話,永續農業不只是糧食生產與自然的和解、更是中草藥的出路。我的聲音開始回來,但很虛弱,我開始按著自己的身體,心裡念:「我愛你,我感謝你,對不起,請原諒我。」

五月七日:開始好轉,醫師說,這階段開始,要多潤肺,我的肺很弱。是的,祖父身體健壯,沒什麼病痛,但踏入九十歲開始,肺功能轉差,我看著他在病床上,為爭一口氣而用盡全身力氣。後來,姑姐對我說,我們這個家族,肺都較虛弱,容易哮喘或氣管敏感。

身體一直伴著我,但我對自己的身體認識又有多深呢?有人說,年青時以健康換金錢,年老時卻不能以金錢把健康換回來。其實,我們都一直忽視了自己的身體,甚至身體向我們控訴時,我們也不惜一切要身體服從。於是,聽醫師診症,有時候就好像聽見身體與我說話,份外有親切感。

給城規會的信

各位委員,您們好。我是一位教師,曾經在粉嶺一所中學任教歷史科及通識科,因為教學的緣故,我經常帶學生到粉嶺農村考察。新界的圍村、祠堂和書室讓學生了解到有形文化遺產的特徵,與此同時,新界的農村卻保留了傳統文化的生活方式,回歸以後,香港政府開始留意有形文化遺產的保育工作,卻無視無形文化生活的傳承,作為歷史及通識教師,我必須指出,新界東北的農村保留了重要的文化資產,無論是農民的生活方式、經濟活動以至他們和土地的關係,都是重要的文化庫藏,幫助學生建立堅厚的地方意識(Sense of placeplace-consciousness)讓「家是香港」成為真真正正的信念,而不是政治運動的口號。

台灣作家葉維廉在《失去地圖的還鄉者》曾經如此形容香港:「香港……對我這個剛被逐離開『親密社群』的鄉下十二歲的小孩子而言,衝擊很大:沒有表情的臉,猜疑的眼睛,漠不關心,社交的孤立斷裂,徹底的冷淡無情。」「沒有表情、猜疑、漠不關心、孤立斷裂、冷淡無情」未必是香港人的特質,但肯定是葉維廉在城市生活中失去地方感的心理反應。相對於農村社會的鄉土生活,香港城市的高樓是個只供流動寓居(dwellings)的空間。現代化需要「空間」,但人卻希望與「地方」產生連繫。其實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也以為自己不需要有「根」。我在香港出生和成長,過去三十多年都住在香港,沒有經歷過祖父那一代人的離散,所以也沒有「思鄉」的情意結。我們的「故鄉」,只是祖輩那一代人出生的地方,亦即是我們小時候在家課冊上填寫的「籍貫」,不過,我們對「籍貫」上的地方,卻沒有感情可言。我們這一代人,已習慣了生活場景的消失和變換,呂大樂在《唔該,埋單》這樣形容香港人與香港的關係,「都只是一個居民與居住地點的關係而已,遷徙是我們生活(直接的或間接的)經驗的一部份。」正因為這樣,當「香港人」面對政治和社會不穩定的時候,可以「移民」遠走高飛,與香港這個地方保持距離,直至香港經濟好轉,例如香港政府要「派錢」的時候,他們才「回流」到香港,享受香港的「好處」。香港曾經是香港人予取予求的對象,但回歸以後,我們逐漸發現,故鄉不再是小時候家課刪上填寫的「東西」,而是我們一直生活、共存共生的地方-香港。

社群(community)與地方(place)的關係,就像植物和土壤,兩者本來密不可分,人類不單要依賴土地為生,更要依賴同一片土地上的其他人才能共同生存。那一片與社群休戚與共的地方,就是鄉土。或許有人認為,鄉土是狹隘的地域主義(regionalism),與全球化和現代化格格不入。不過,這種對鄉土概念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傳統/現代、中國/西方的二元思維之中。台灣的經驗讓我們看到,現代化處境下的「鄉土」,是一種讓人札根於地方的生活模式。池永歆在《地方志與鄉土教育論文集》中指出,「鄉土」深具時間向度和文化承傳,可讓人直接體驗,令人產生對「地方的愛」。這種愛從自身生活的一方土地開始,卻不囿於一地。這種人與土地的關係可以不斷向外幅射,超越國境,延伸至我們居住的行星,對地球產生愛護之情。因此,身為教師,我必須指出,新界東北農村正保存著這種鄉土文化的土壤,讓學生在鄉土尋找地方意義,並重建自身生活的完整性。正如學者南方朔所說:「人們在經過一段『現代的誘惑之後』而開始以『鄉土』為內省的範疇,其實是在創造『主體性重尋』,『再創造』鄉土文化。」

過去幾年,我開始以東北農村的文化資源尋找香港的「鄉土教育」,例如,一位中二級學生在完成農村歷史研習後,發了一個電郵給我,內容如下:

睇返新界以前嘅歷史,佢地以前嘅生活,城市嘅發展同農業嘅關係,再回想咁多種種嘅變遷,覺得好可惜。農業是不可少的,從小那些電視節目都教我食物的重要性,但無奈現在的人都教我們好好讀書,將來努力賺錢,買房買車...以前的人耕田的地位都很重,因為佢地係我地衣食父母,佢地都很是為此自豪。但現在在田裏的,只剩下一些老弱婦孺,人們對農民的看法也改變了,對他們更是標籤成社會地位低的窮人。呢個城市入面少了一線生機,個個都淨係為自己打算。為咗我地嘅發展,大自然同農民都付出左好多,但係依家社會仲要淘汰佢地,連農地都要收走,呢幾塊小土地對富商嚟講又係搵錢商機,對農民嚟講,講唔上養活全家,但至少咁多年嚟都有感情吖,種田都係佢睇嘅樂趣。話就話為其他人建一個安樂窩,但係卻毀了農民嘅安樂窩(對於農民嘅反對,富商不痛不癢)。一個城市嘅發展,離唔開土地嘅利用,等到我地後悔,都只有默默咁睇住呢塊土地發展,冇辦法補救...昔日嘅農民雖然算唔上係大富大貴,但係都好知足,自由自在,無奈時代嘅變遷,香港地少人多,發展就係那麼容不下農業的麼?

亦有學生在完成農民的口述歷史後,決定要在暑假的時間回去軍地村,跟祖母學習種菜,更有一位來自上水圍村的學生說,經歷了農村的口述歷史研習,令她愛上菜田。這些都證明了新界農村的生活方式,是鄉土文化的庫藏,令學生產生對「地方的愛」嗎。只有對地方產生感情,人才能札根,成為對地方有承擔的公民(見附件中學生給地產商的信)。

過去數年,我也藉新界農村的文化資源,與學生一同學習高中的通識課程。例如,現在越來越多的青年人投身香港的農業活動,他們的生活選擇不正正說明了經濟以外「生活素質」的重要性嗎?另外,社區農業的實踐不就是通識課程中「可持續發展」的事例嗎?在「公共衛生」單元中提及的「食品安全」問題,不就是糧食生產者和糧食消費者疏離的結果嗎?如果香港有一定的糧食自足率,能否減低「食品安全」的風險?經過兩年的學習,學生對附近的農地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農地不再是「可取代」的糧食生產地,而是他們生活的一部份(見附件中學生對農村的想像設計圖)。這個看法與美國教育學者Paul Theobald提出的「內在依存」(intradependence)的概念不謀而合,他說:「內在依存所談的,是在地方之中的依賴,依賴土地,依賴同一片地方上過活的人的善意和智慧。內在依存越大,社群意識亦越強。「內在依存」的關鍵是「地方」,人與社群、文化、自然生態、經濟活動在「地方」之內有着不可切割的關係,人不可能離開「地方」的脈絡。戰後至回歸前夕,無論從糧食供應、生活選擇、生態保育等各方面,新界東北農村已經成為香港整體互相依存的一部份,改變新界東北的土地用途,也會將香港既存的文化資源徹底摧毀,撕裂新界族群的共生關係,令「香港」失去內在依存的可能。
 
香港僅存的農村是珍貴的文化遺產,為香港的地方意識/鄉土教育提供重要的文化資源。香港已經從上一代人寓居的「空間」變成這一代人生活的「地方」,身為教師,我應該承擔地方意識教育的責任,幫助學生在香港這個地方建立內在依存的關係,並體認到一個充滿「鄉土感情」的香港,成為一個愛護地球的世界公民。


2014年5月5日 星期一

不教孩子說謊 先要拒絕遺忘

各位在職的教師朋友,請鼓勵學生參與民間自發的記念活動,讓他們知道拒絕遺忘是一種道德勇氣;
各位已離職的教師朋友,請告訴你曾經教過的學生,香港還有很多教師仍然無懼打壓,請他們要與這些教師站在一起;
各位已畢業的同學,請記得我們一些分享過的信念,絕不當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各位仍然就學的同學,我雖然離開了學校,但我的心常記掛著你們,讓我們在校園外繼續追求公義和真理。
 
 
2014年,「六四」二十五週年。中國政府污名化民主運動,多年來民主路越走越遠;香港歷經三任特首,民主倒退政府謊言執政。由教育工作關注組與水煮魚文化合力策劃的「爸爸媽媽教我不說謊」,將政府總部一帶,變成「一日制學校」的校園,帶領參加者回歸教育最基本的起點,探討甚麼是誠實。

「一日制學校」將於5月24日開課,上午時段為上課時間由江瓊珠(歷史/地理)、洪曉嫻(文學)、亞卢(音樂等擔任導師(導師名單持續更新中),帶領參加者利用學校非主流的學科進行對話/練習,並於上課時間內完成指定作品;下午則開放予公眾參與,公開展示學生作品。

歡迎中四至中六、大專院校學生,或從事教育工作的朋友,報讀「一日制學校」課程,並將作品化為現場展示的創作。
線上報名表格:http://goo.gl/6KVtoV

一日制學校:爸爸媽媽教我不說謊

主辦:教育工作關注組、水煮魚文化
媒體夥伴:《字花》
日期:2014年5月24日(星期六)
上課時間:上午 11:00 – 下午 2:00
上課地點:添馬公園(政府總部側)
對象:中四至中六、大專院校學生,及教育工作從業員
報名表格:http://goo.gl/6KVtoV

展覽開放時段:下午 3:00 – 6:00(歡迎公眾參與)
地點:立法會大樓戶外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