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8日 星期二

先知龍剛

不同的時空,一樣的感覺,我還以為龍剛的《昨天今天明天》(1970)是關於2003年香港爆發「沙士」的慘痛經歷。根據《電影雙周刊》的「龍剛--天才?鬼才?」,龍剛於1969年已邀得曾江、薛家燕、朱江、胡楓和張英才等名演員演出,原名《瘟疫》,但由於當時有人認為龍剛是借鼠疫影射六七暴動,於是被電檢處禁映,龍剛被逼重拍及將部份片段刪剪,最後改為名《昨天今天明天》,公映後票房只得十三萬元,似乎未受當時的觀眾重視和欣賞。回顧三十多年前的電影,當六七暴動已成為歷史陳述,龍剛的《昨天今天明天》卻更富劃時代的意義。
 
香港人煙綢密,於十九世紀末已經爆發鼠疫,香港成為疫埠,政府將病人送到船上進行隔離。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香港人口急速增長,社會問題嚴重,居住環境惡劣,大家開始擔心鼠疫再次爆發。《昨天今天明天》成功描寫疫症突襲下香港人手足無措、滿城恐懼的氣份,眼見鼠疫為禍,報紙充斥病人相繼死亡的報道,香港成為疫埠,市民搶購食物,謀取暴利,醫務署束手無策,將病人送到隔離營,香港有如死城。龍剛要表現的,便是死城中的人生,有人愛在疫症蔓延時,有人要面對至愛離去,有女醫生堅守崗位,誓要找出特效疫苗。
 
《昨天今天明天》從貧民區開始,一名女童被老鼠咬傷,然後鏡頭追著女童的生活,她回到學校上課,再遇到在校外接人的青年,鼠疫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散播,政府開始的時候還表示香港未有鼠疫發生,夠諷刺吧,1970年的電影似乎已預示了2003年的「沙士」爆發,當年政府一面宣稱未發現社區爆發,但鍾尚志醫生已含淚表示,社區已爆發沙士。疫症的可怕之處,在於我們一面要處理不斷增加的病患,另一面要追尋病毒源頭,防與治雙管齊下。龍剛的電影,便在醫院與社區之間游移,醫護人員疲於奔命,處於捱打狀態,社區人心惶惶,孤立無援。沒有經歷過「沙士」的香港人,又如何明白《昨天今天明天》的真實?難怪影片放映後,未獲觀眾垂青,龍剛導演實在走得太前了。
 
六、七十年代的電影充滿人文精神,《昨天今天明天》的底稿,便是由西西改編存在主義小說家卡繆的《瘟疫》而成。舒琪先生在〈不是神話的年代〉也指出,「以電影本身來說,《冬戀》和《昨天今天明天》片都不完善(後者被大量刪剪下更顯得支離破碎),它們甚至不能說是兩名導演的最佳作品,但把它們放置在歷史/時代的語境(context)下審視,兩片卻無容置疑地在香港電影史上佔據着一個顯赫的地位。」
 
今天世衛正式將豬流感/美洲流感定名為H1N1流感,在警戒級別不斷提升的時候,如能再讀讀卡繆的《瘟疫》和Thomas Mullen的《末日小鎮》,也看看《昨天今天明天》,我們除了關心自己會否被感染疫症外,應該更能體會疫症下的存在意義。

2009年4月23日 星期四

費穆的孔夫子:時代的琴音

我是抱著朝聖般的心情進入文化中心的,費穆先生的《孔夫子》失落大半個世紀,因緣際會,重臨香江,多得香港電影資料館仔細修復,讓我門再目睹費導演的光芒。香港電影資料館安排了費明儀女士(費穆先生的女兒)和金聖華教授(監製金信民先生的女兒),憶述父親對電影藝術的堅持,在抗戰期間(1940年)終拍成了《孔夫子》。費明儀女士和金聖華教授學養深厚,一部份可能遺傳自父親的修養,還記得我讀過金聖華教授的文章(可惜我已忘記了書名),她說:「創作是一種受驅於內心深處情深意摯,難以言喻的慾望活動,越刻意,越造作。...孤寂,大概是創作的攣生兄弟,...為了時光一蹤即逝,為了人生極其平凡,就像在浮沙上印滿足跡,一個浪潮懶洋洋沖上灘頭,就把懶洋洋的一生捲得無影無蹤,於是,再辛苦,也得在人生道上刻下一點點的印記。」金聖華教授說,中國電影過百年,關於孔子的,只此一部,《孔夫子》正好是費穆導演和金信民監製的不朽印記。
我切身處地,想像費先生和金先生在抗戰的艱苦時期,仍一絲不苟地拍攝《孔夫子》,據金聖華教授說,當時上海只上映所謂鴛鴦蝴蝶派的電影,以歌舞昇平麻醉人心,難得費導演借孔子的生平,對國人國事,流露悲切之情,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電影一開始,只見廟堂的編鐘,然後孔子便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孔子的話仿佛敲響了鐘聲,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從孔子到費先生,一脈相承,從沒間斷。然後,子路、顏回、子貢逐一出場,電影的發展也圍繞著師徒四人人的命運。看見他們被魯國所棄,後又遭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食,想到費穆先生也同樣面對時局的艱難,但仍堅持高尚的人格。其中一幕感人非常,孔子見子路不眠不休地守衛,勸他休息,子路說外面豺狼當道,放心不下,然孔子卻對他說:「他們不是豺狼,只是羔羊,奈何他們把我們當作豺狼」。仁者無敵,不是所向披靡,而是心中無敵人,費穆先生表現了最高的仁者風範。
費穆先生的《孔夫子》,讓我再次看見儒者的風範。電影常常特寫孔子的冠,而孔子也對子路說,大丈夫豈能不帶冠。正衣冠,就是成人,要為自己的一切負責,於是,當子路死於衛國時,他不能免的,就是頭上的冠。子路、子貢、顏回命運各異,顏回活出了孔子拾身成仁的道理,在修復的零碎片段中,看見顏掙扎著是否要將米飯送給廟外的婆婆,電影突出了他的掙扎,是的,掙扎!顏回從自己的飢餓中,更感受到別人飢餓的痛苦,他悲天憫人,安貧樂道,可惜英年早逝,令孔子非常難過。顏回是仁者,子路則是勇者。他爽直豪邁,後任衛國的宰相,後來因衛國內亂,奮戰而死。電影最感人的一幕,是年邁的孔子,獨佇風中,如寒梅傲雪,但仍感慨時移世易,也悲後人先去。「昔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然後,他仰望長空,看見子路和顏回的笑容,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最後,子貢帶同門生拜倒在孔子腳下,但哲人的孤寂,是無語問蒼天的悲愴。
電影中的孔子,以平凡人的能力,活出超凡的人格力量。被圍於陳蔡之間時,孔子彈琴抒發滿腔胸臆,子路質問他為何在國家危難之時仍有如此閒情,孔夫不答,但子路從琴音中開始領略到孔子對天下的悲切之情,也悲從中來。《孔夫子》就是時代的鐘聲和琴音,在國家危難之時仍拍出了《孔夫子》,費穆先生和電影工作人員,都活出了儒者的風骨,我深深向他們致敬。

2009年4月16日 星期四

戛然而止的樂章


埃及警察樂隊應邀到以色列表演,在機場苦候卻未有人接待,還以為劇情的發展有如《機場客運站》,流落異地的旅客和路人激起熱情的火花,過客牽動的美麗誤會,比歸人的情懷更浪漫呢!可是,事與願違,樂隊弄錯表演地點,遺落在以色列的沙漠小鎮,人跡罕至,被迫逗留過夜,小鎮沒有酒店,只幸他們遇上有心人收留過夜,和小鎮的餐廳女店主、待業父親和含羞少男共奏一段時斷時續的樂章,最後竟然是:好像從來沒發生,正如《警察樂隊來訪時》一開始便提醒我們,埃及警察來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根本沒有人記起。 

導演偏要在記憶與遺忘之間擺盪,在抑壓與接納之間徘徊,重尋這件小事的意義。整隊埃及樂隊被遺落在以色列機場,途人對他們視若無睹;整個小鎮被遺落在沙漠中央;餐廳的掛相勾起以色列和埃及戰爭的往事,埃及警察只好用警帽將照片覆蓋;埃及樂隊的出現也勾起小鎮女店主的阿拉伯回憶,少令她記起浪漫的電影情節。可是,記憶充滿矛盾,埃及的西奈半島曾被以色列佔領,要相安無事,只好裝作忘記。電影也充滿抑壓的氣氛,埃及警察隊長抑壓喪子之痛,失業父親抑壓內心的痛苦,含羞少男抑壓對愛情的追求,選擇抑壓因為怕被拒絕,餐廳女店主希望埃及樂隊的出現會改變死寂的小鎮生活,她的善意卻不斷被警察隊長拒絕,埃及警察希望在異地找到幫助,但他的求助電話卻不斷被以色列接線生掛斷,埃及警察被邀到失業父親家中作客晚膳,可是一席無話,氣氛死寂,表面的接納引發不了內心的交流,空洞的接觸比拒絕可能更難受。 

一夜過去,好像從來沒發生,一切又回復到本來的疏離與隔膜。一隊被遺忘的埃及警察樂隊遺落在被遺忘的以色列沙漠小鎮,共同編奏了一段嘎然而止的樂章。正如埃及警察的單簧管協奏曲,只有開頭,沒有結尾。壓人的冷漠、深沉的隔絕,每個人都好像那個等電話的青年,只活在電話線的彼端,卻對身邊的世間不聞不問,共同生存是否等於和平共處?電影雖然嘎然而止,卻不希望曲終人散,電影偏要我們記起一段被遺忘的小事,因為我們可以像那個埃及警察一樣,忘記外在的制服,靜靜聽著嬰孩的安眠曲,或者我們會聽到來自內心的完結樂章,找回人與人之間最真摯的心靈感通。

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

與巴席爾共舞

台北光點本來是美國領事館,後來一度荒廢,再改建為電影文化館,在中山路來來回回,終於找到光點,我特地到這裡感受台灣的光影氣氛。
 
在光點門外,張貼著《與巴席爾跳華爾茲》(Waltz with Bashir)的海報,不作他想,便鑽進影院,也參與了一趟尋找真實記憶之旅。黎巴嫩內戰期間,因為基督徒領袖巴席爾被暗殺,於是黎巴嫩基督教長槍黨便屠殺巴勒斯坦人以作報復,以色列軍隊奉命開到黎巴嫩境內,配合基督教長槍黨的行動。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點納悶,不明白為何導演要以動畫追尋痛苦的回憶,但後來我才明白,導演重組腦海中的浮光掠影,動畫電影就是夢境和記憶的混合,直到最後,電影從動畫轉換成記錄片段,鏡頭中的巴勒斯坦婦女歇斯底里地哭喊,地上堆滿屍體,還有小女孩的半個頭臚,我完全被攝住了,原來噩夢來自更可怕的現實。
 
電影始於一個被惡犬追殺的噩夢,塵封的記憶從此打開,完來他失去了關於黎巴嫩大屠殺的記憶,他於是訪問心理醫生和過去的戰友,戰友的回憶讓他重回過去,原來他曾經參與事件。為何他會失憶?是因為事實太殘酷以致他否認這段過去?還是他認為自己只是個旁觀者,和大屠殺事件無關?召回失去的記憶,是勇於承擔自己在事件上的責任,是懺悔,也是救贖,不再以為自己只是旁觀,和事件無關,雖然他只是負責發放照明彈,但他的行動己經協助深夜進行的大屠殺。他或許不能忘記迎面而來的巴勒斯坦婦女的哭聲,可是遺忘並不能減輕他的負罪感,只有承認,重召過去的回憶,才能安住於冥冥之中。就像十字架上的強盜,懷著痛悔的心情,求人求上主的寬恕。電影帶來震撼,久久不能釋懷。
 
電影發掘最深沉的人性,其中一幕一位以色列士兵在十面埋伏之下,走出掩蔽體向四面亂槍掃射,他身後佈滿巴席爾的海報,而他舉槍掃射的姿態好像翩翩起舞,於是,便構成了與巴席爾共舞的荒唐場面(回憶?)。記憶並不一定真實,有些記憶更是自然補白,甚至是我們無意間虛構的,但只要我們勇於尋找真實的記憶,才能有放下的能力。</

2009年4月13日 星期一

台灣觀課記錄

課題:社會主義概論
教學方法:教師投影卓別林的摩登時代,讓學生加深關於影片的印象。
(學生都已經自己看過影片嗎?)
教學材料:卓別林:《摩登時代》
教學對象:高一學生
教室情況的幾點觀察:學生可以一邊食飯,一邊聽講。學生的座位分隔,不便於同學間的討論和交流。課堂的秩序較差,學生可以將電話放在桌面。師生關係疏離,教師不知道學生的名字,只能叫學號,影響學習氣氛。

教師板書問題。
1. 僱主對勞工的心態
學生回答可以被取代,老師刺激學生思考是否被機器取代。
學生再回答可以被其他人取代。
學生回答,當時的工人工作屬於低技術性工作。
教師提問:僱主會否想工作不斷的重覆工作。
(觀察:同學回答時,其他同學會叫囂,這可能是嗆同學沒有真材實料。教師沒有制止,容許同學的喝倒采行為,令發言同學感到尷尬。)

2. 勞工的工作性質
學生回答:重覆,缺乏技術性,工作時間不斷被拉長,工人的工作只有一小部份。(這就是屬於馬克思所講的「異化」,教師會否在這個時介紹這個概念。)
教師將學生的答案,將換為要求高規律性。
學生回答:工作環境境缺情感,沒有成就感。
教師糾生學生的答案:要學生認真聽其他同學的答案,因為學生多重覆同學的答案。教師提醒學生要運用自己的經驗看影片。
學生回答:學生運用現在的經驗作答,並反思究竟還未有進入工業時代的工匠是否就有成就感。

3. 勞工的身心傷害
(真到這裡,我還不確定學生是否有看過影片。因為學生似乎沒有根據具體的場面來回答問題。)
學生回答:僱主將勞工當作實驗品。
教師糾正學生是否答工作性質的問題,學生補充勞工的心理受到傷害,因為可能被當作實驗品。
(學生似乎不在當時的歷史脈絡去思考勞工的問題。)
教師發現問題:要學生運用影片的資料以及自身影片來作答,甚至希望學生可以批判影片的信息。
學生提問:認為影片的觀點有偏頗。(我會讓學生認識導演卓別林,讓學生明白卓別林生活的時代及個人思考問題。)
(為什麼老師不容許學生批判同學的答案,而必須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呢?)
老師運用工人的沉默,指出馬克思要做的,就是要工人的醒覺。
學生要老師定義何謂傷害:學生要老師解釋十九世紀的脈絡的傷害。因為十九世紀的人,如果不工作的話,面對的可能是死亡。
學生質疑:那個時候的人真的覺得是傷害嗎?
教師希望學生從自己的「心」出發,去談論「傷害」的問題。(教師好像已經有既定的答案,忽視了學生提出的問題。而且,教師的提問一直脫離歷史脈絡。)

4. 勞工之作為一個人
(我們是教歷史的,所以必須從歷史的脈絡來談「人文主義」,我要思考我的歷史人文有哪些獨特性。)
(學生必須具備十九世紀人文思潮的背景,不同的歷史脈絡對「人」都有不同的定義,學生怎能抽空討論?所以學生不斷的追問十九世紀的人如何去看待「人」的問題。)
教師承認自己的教學設計出了問題,可能要讓學生知道更多關於十九世紀的問題。
學生回答:老闆和工人都有面對的風險。
教師提出學生的回答就是量度馬克思理論的標準,因為馬克思忽略了僱主方面的困難。
學生挑戰:當時要考量的不是風險問題,而是有其他更大的問題,如果設身處地,面對不同的風險,你會當老板還是員工。(教師提出「平等」的概念,適當嗎?)

5. 勞工的工作成就
學生回答:活下去,吃睡,成家,付出的部份。
(我覺得教師也有自相矛盾的時候,有時候要學生運用自己的想像,有時候也要學生回歸影片。)

6. 那個經典畫面的意涵(課堂結束,留待下堂再討論)
7. 勞動原本應該是怎樣的事情(課堂結束,留待下堂再討論)

總結:教學以教師的發問為中心,教師只肯定既定答案。學生的回答亦不能運用《摩登時代》的資料作答,教師也不能提供社會主義的理論架構讓學生比對。板書混亂,久缺組織。我會先讓學生了解社會主義的理論架構,再請學生從《摩登時代》之中選擇恰當的場面配對,我也會提醒學生要弄清卓別林的立場

2009年4月8日 星期三

末日小鎮

暖冬才過,春瘟又至,美洲出現流感疫情,我們有如驚弓之鳥,特別是經歷過「沙士」的香港人,尤其擔心疫症捲土重來。假如,北美流感蔓延,世界陷於崩潰邊緣,而你安住在偏僻小鎮,而你又是這個小鎮的鎮長,你會否封鎖小鎮以避免流感入侵?如果你是守衛,負責阻止外人進入,你會否開槍殺死一個強行闖入的病者,以避免流感蔓延至小鎮?如果世界陷於疫病的苦難之中,我們應否獨善其身,遺世獨處?這並非現實,只是Thomas Mullen在《末日小鎮》提出的兩難局面,小說希望表現的,並非歷史中發生的真實事件,而是借古諷今,表現人類因恐懼而產生的孤立、無助和殘忍,也預示了高尚的理想在現實中的脆弱。 《末日小鎮》的背景是1918年的美國小鎮,鎮長查爾斯在美國建立一個社會主義小鎮,召集伐木工人在森林中建立自給自足的木材廠村落,那裡「沒有領袖,也沒有宗教導師,…是他經歷了艾弗雷特大罷工,看過它的殘酷和瘋狂之後而實現的夢想。」可是,他的理想受一場流感挑戰,令最理想的小鎮頓成人間煉獄。當查爾斯知道流感蔓延,他在鎮民的支持下,封鎖小鎮,但「防疫隔離這個決策到底對不對?當初查爾斯推動隔離的決策時,他早就應該知道最後一定會出問題。彷彿世上有種奇怪的正義型態,存在於事件的中心點,在它顯現之前好像連真正的正義、錯誤、象徵都不存在,只有混亂和死亡。」和他相反的是他的妻子,她說:「我從來就沒想過我們的鎮要和其他地方相隔這麼遠。我想對世界證明我們的鎮可以做到什麼地步,但我不要與世隔絕,然後對世界吐口水。」 所謂兩難,難在分對錯。為了「保護」家人,守衛小鎮的葛拉漢可以不擇手段,因為「他知道要讓家庭、家人、愛永遠消失是多麼容易。…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可以進入共和鎮,進入他家做出傷害家人的事。即使死神本人騎在冒著烈焰、口吐死亡之氣的怪哭來到鎮上,葛拉漢也會站在崗哨上,直視死神的眼睛,把死神射倒。」於是,他毫不猶疑,便殺死了求援的逃兵。於是,他義無反顧,便囚禁了懷疑染病的好友菲力普;於是,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他人犧牲。相反,「菲力普早就覺得自從隔離開始之後,鎮上的人所做的每一項決定都有點自私。他們把自己放在比外面的人更高的基準點上,認為自己的價值比死亡的痛苦更崇高。……隔離檢疫的本旨是在抵擋流感,結果卻讓全鎮失去了當初創鎮的理念。」誰是誰非,又有誰能定錯對? Susan Sontag說過,疾病本身是一種隱喻。《末日小鎮》則是借流感而成的寓言,人有時是分不清病毒和病人,一旦不幸感染流感,人便在頃刻間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小說最後幕,「一群憤怒的男人跑去猛敲那些病者的家門,卻發現流感已經奪走這些病者的性命。既然報復已經不可能了,他們只是更加憤怒。流感這個惡魔,它沒有身體可以讓他們毆打,沒有臉可以讓他們吐口水,沒有脖子可以讓他們勒住。」看不見病毒,卻看得見病人,於是人會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討厭起「病人」(而不是病毒!)。在不幸面前,我們最喜歡找替罪羊,獻祭後災難不止,便以為獻祭不足,天神不悅,人開始陷入瘋狂狀態,血腥暴力也從此展開。 人在瘟疫蔓延時,最能夠看清自己的恐懼和怯懦,《末日小鎮》的菲力普(也是疫症的倖存者)最後決定離開小鎮,明白到「即使你喪失了這麼多東西,多到你都不認得自己了,但你剩下的東西就是你自己的一部,那是你從來不懂的部份,是你一直低估的部份,也是你一直害怕面對的部份。你害怕有一天當你需要它的時候,它不會出現,但事實上它正是你無法被奪走的部份。」在瘟疫面前,喪失生命的人多,還是喪失人格的會更多?

2009年4月5日 星期日

沒有香港人的香港回憶

最吸引我進場看《半下流社會》的原因,並非易文編劇,而是電影的背境是調景嶺。調景嶺曾經是抗共的孤島,他們沒有跟隨蔣介石回台灣,卻留在香港等待反攻大陸的機會,香港政府讓他們自生自滅,台灣政府漸漸覺得他們是負累。大學時代,我曾經到調景嶺做專題報導,那是我最後的調景嶺回憶。後來,調景嶺被夷平,國民黨在香港的遺老被遺忘,我曾經在將軍澳的厚德商場見過我訪問過的遼寧國民軍官,他仍然講國語,坐在商場的長凳。再後來,他和調景嶺一樣,完全消失在香港人的回憶之中。

《半下流社會》的歷史意義,大於藝術意義。國共內戰後,一群知識份子,為了逃避大陸的極權統治,流落在香港調景嶺,他們團結一心,互相幫助,有人打石,有人拾煙頭,有人寫文章,彼此照應,共度時艱,維繫他們的力量,是一袋家鄉的泥土。可是形勢比人強,在香港這個大千世界,有些賣妻下火坑,有些人迫孩子作叫化,有人更逃到富人的別墅,背棄理想。在中秋月夜,他們一起唱著「望故鄉」的悲歌:「流浪,流浪,到處是豺狼。」電影以大團圓結局,他們飽經暴風和火災的洗禮,再團結一致,守著故鄉的泥土,重建調景嶺,等待重歸故土。

雖然電影流於宣傳和說教,但易文編劇也非常重視女性的描寫,在新舊時代之間的女性,經常徘徊於獨立與依從之間。潘令嫻和李曼雖然都是女知識份子,但潘令嫻面對惡夫時卻不敢反抗,寧到火坑也不敢吭聲,而李曼也因妒成怒,背棄團友,跟富翁搭上。而且,《半下流社會》也實在反映了香港戰後的旅居者心態,香港只是個英國人借來的孤島,這裡有葉無根,繁華背後卻是世道淒涼,在「豺狼」當道之下,調景嶺便是孤島中的孤島,豺狼中的群羊。

回顧五十年前的電影(電影拍於1957年),更替他們感到難過,他們曾經是一片真心(雖然現在覺得有點幼稚)地擁抱理想,但他們最終都被遺棄,被本土化的台灣遺棄,被回歸中國的香港特別行政區遺棄,他們的心已流落在永不復返的過去,那一袋帶不回的故土。

2009年4月4日 星期六

最後,活一次

一直覺得,只有日本人能夠將死亡昇華至藝術層次,死亡的禮儀是如此精緻,禮儀師事死如生,一絲不苟,根本就是一次表演藝術,就如大提琴師的手指觸動著琴弦,半分也錯不得,音符各自獨立,但連串起來卻感人至深,大提琴師將生命注入大提琴,正如禮儀師召喚靈魂,從淨身到上妝,觀眾都放輕呼吸,深怕騷動了靈魂和肉身相遇。禮儀師就像創世記的上帝,將一口氣吹進塵土,使塵土成為活人,不過,禮儀師吹進去的,是最後一口氣,只能讓人多活一剎。

說實話,《禮儀師》的劇情太刻意要觀眾笑著進場,哭著離場。男主角大悟是失意的大提琴師,後來回老家山形,轉行做禮儀師,大提琴配樂貫穿全片,再加上山形的日本小鎮格局,白雪茫茫,琴音低迴幽怨,非常配合大悟的身世,讓他時常憶記死去的母親和離家出走的父親,雖然他開始接受和欣賞納棺的意義,但妻子美香知道他做偷偷做納棺工作,心裡生厭,又離家出走,他深受打擊,孤伶伶抱著大提琴,在失意與失落之中神傷,奏出哀傷的琴音,戲院也傳來了觀眾的啜泣聲。後來美香得知有身孕,重回山形,本來再要迫大悟辭去維棺的工作,但朋友母親的突然離世,大悟負責替她納棺,美香從此了解丈夫工作的意義,戲院又傳來低泣聲。最後一場,大悟知道父親過身,正掙扎是否要替父親納棺,赫然發現死去的父親,手中仍拿著小時送他的卵石,觀眾開始拿出紙巾手帕,眼淚糢糊了視線。

雖然明知電影的催淚攻勢一浪接一浪,也明知大悟的最後任務是要面對父親,但電影細緻刻劃生者面對死者時的反應,我仍是哭了。當禮儀師讓死者再活起來的那刻,丈夫說那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妻子,父親說認得換了性別的孩子笑容,孩子親吻母親道歉,就在活最後一次的剎那,過去的執著和傷害都煙消雲散,復活讓人有復和的機會,生和死的共聚,動人也淒美。

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給學生的第三封信

這是中五第一封給你們的信,也是最後一封給你們的信,悲觀的人會說,一開始便要結束,但樂觀的人卻說,結束才是真正的開始。或者你們都記得半杯涼水的比喻,荒漠旅人歷盡艱辛,只見半杯涼水。要抱怨只有半杯,還是要感謝還有半杯?人生走到這裡,好像半杯涼水,有人覺得人生有待注滿,有人卻抱怨一半光陰已經虛耗。究竟人生是有待豐富的過程,還是不斷耗損的經歷?

你們將要翻開人生的新一頁,會考就像一場成人禮,你們將要穿上便服進入禮堂,再沒有班主任指示你們的座位,也沒有訓導主任安排你們進場或離場,這一身便服,代表你們將要為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你不再代表學校,你只代表你自己。離開校園,你可能發覺校園就是伊甸園,一切簡單而和諧,但請你們不要眷戀往昔的日子。儘管回味過去,但回憶給予你們前進的勇力,讓你們努力創造美好的未來。回憶在這所校園聽過關於愛和公義的分享,回憶在這所校園努力追求愛和公義的師友,這些回憶,或許會成為你們人生中的半杯涼水。

我曾經告訴你們,你們的責任不單是向生命發問,更要努力回答生命的問題。人生為何?為什麼讀書?這個世界沒有人能代你回答,如果你逃避回答這些問題,生命也會向你追問其他問題。你們可能一直追問為什麼要讀書,卻苦無答案,將來你們可能不需再回答,因為你可能已開始追悔為何沒有好好努力讀書。有人讀書為興趣,有人讀書為工作,有人讀書為升職,但有更多人感嘆書到用時方恨少。讀書這事兒,永遠是半杯涼水,莊子慨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越有知,才越覺自己無知。可是能自覺無知,才能踏上大智慧之路。

雖然你們中五畢業的時間剛好遇上金融危機,但放緩的世界經濟其實也是半杯涼水。面對這半杯涼水,我們開放緩步伐,開始回歸家庭,開始關心自己的健康,開始關心身邊的人和事。以前的世界跑得太快,我們錯過了太多良辰美景。我曾讀過一本叫《轉山》的書,台灣青年毅然放下學業,從雲南騎單車到西藏拉薩,書中夾雜少年人的浪漫和躁動,你們有時間可讀一讀,可能啟發你們如何度過漫長的暑假。

現在一切都放慢了,何不優哉游哉,尋找人自己的方式,感悟人生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