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5日 星期四

消失了的社區生活

各位同學,感謝你們的分享,希望這一次分享,讓你們更深入思考社區生活的重要性。我小學校歌有這樣的一句話:我們來自五湖四海,卻目標如一(We came by many ways from many homes, but we were marching to the same one)。從你們的分享中,我知道你們大多生於北區、長於北區,也有些來自元朗和大埔,甚至中國內地,但我們都在校園一起學習,在這裡度過你們的中學歲月。所以,無論你來自何方,你與這個社區已結下不解的緣分。你們都想知道我的社區和中學生涯,我就在這裡回覆你們吧。


我生於牛頭角山頭的木屋區-福華村(即今天的樂華邨),父母告訴我,那時一家四口住在二百多尺的木屋。我還記得,那段日子物匱質乏,卻很溫馨,我和妹妹都擠在父母的床上,晚上醒來就見到爸爸媽媽,什麼也不怕。我還依稀記得祖父母住在木屋區的另一頭,養了些唐狗,屋內是睡覺的地方,屋外才是生活的地方。木屋細小,我們一有機會就溜出去玩耍。有一次,我在祖父母的屋外玩「氹氹轉」,玩得高興之際,我因暈眩失平衡,跌在香爐上,燒香剛好插進我的胳肢窩,那種劇痛刻骨銘心,直到今日,那道疤痕還在,只是我長高了,疤痕往下退了。還有一次,我頑皮,玩水果刀,水果刀把我右手的中指切開了,那是我第一次進醫院連針,我右手的中指還留著那道像鐵軌的疤痕。我的身體,承載著我童年的回憶,回憶雖然依稀,但痕跡卻提醒我過去的真實。只要願意踏上尋找之路,歷史還有其自身的面貌的。


直到四歲,我受惠於十年建屋計劃,搬到順利邨,生活改善了,代價是失去童年成長的故鄉-福華村。我記得有一次,我欠交功課,老師問我,要做乞兒還是做學生?我想,做乞兒不用上學,可以自由地走在福華村的山頭,於是便說想做乞兒。可能她沒有想過一個幼稚園學生會這樣回答,很生氣,叫我脫下校服,包括褲子。為了離開學校,我脫下所有校服,只剩下一條內褲,站在校長室。後來父親也證實了這段回憶,他說全是真的。我問他當時有何感受,他說覺得我很有個性,為此自豪。可想而知,在山頭木屋區長大的我,從小已渴望自由,搬到了公屋,我怎能習慣?幸好,當時政府讓我們整個家族一起搬遷,祖父母住在十八樓,外祖母和姨姨住在十七樓,伯娘住在隔壁,姑姐住在順安邨,我們十多個老表經常一起玩樂,父母要外出工作時,便把我們交到有空的親戚托管。我的故鄉,也從堅實的土地,變成抽象的親族情誼。我們穿梭於順利和順安邨的公園,也跑遍觀塘和牛頭角的山頭,中秋賞月,春節年宵,過年做節,都是聚首一堂的慶典。現在我的祖父母已經年過九十,身體仍然健壯,我們雖然各散東西,但兩老牛一的時候,仍然會向他們賀壽。


最遺憾的,是我沒有認認真真去認識陪我成長的社區-九龍城。我讀的小學和中學附近,有戒毒所,對面就是麗宮戲院,父母從小怕我學壞,告誡我不要進九龍城寨,他們說那裡是三教九流之地,有入無出,更不要踏足對面的麗宮戲院,因為上映的都是春宮電影,他更叫我不要在學校附近嬉戲,怕我被道友(吸毒人士)騷擾。我太聽話了,在那裡讀了十三年書,從沒有到過九龍城寨,也沒有在麗宮看過電影,更沒染上毒癮(我估計這是父母最擔心的)。所以,我對九龍城很陌生,直到我長大了,知道了九龍城的歷史價值,但衙前圍已面目全非,九龍城寨和麗宮戲院都消失了,我只能在書本中重新認識這個陪伴我成長的地方。恐懼,讓我不能享受九龍城的社區生活;恐懼,更謀殺了一個少年的好奇心。


觀塘和九龍城,就是我成長的社區;粉嶺,就是我的孩子成長的社區。我成長的社區正逐漸消失,現在我只能在照片和文字中緬懷,但我卻希望孩子,長大後仍能重溫成長時的社區生活。樹木的枝葉怎樣茂盛,也不能沒有根。生活的回憶好像鹽份,只能細味,才能領略人生的底蘊


(圖片左方的木屋區,就是今日的樂華邨,五十年前的福華村木屋區了)



 


 


 



 


2010年2月24日 星期三

鴉片貿易與香港開埠

兩個月以來,不斷為「鴉片貿易與香港開埠」的課題備課。一直以來,課程強調鴉片貿易和鴉片戰爭的道德問題,但我卻希望學生能從一個較宏觀的角度、全球化的角度分析鴉片貿的問題。為什麼英國人要向中國人售賣鴉片?英國人又有沒有染上中國貨物的癮?所有英國人都支持鴉片貿易嗎?如果,將香港開埠放在工業革命的歷史之中,我們便發現香港開埠,是中國被迫向全球貿易開放的第一步,更為後來鄧小平改革開放政策鋪好了路。


工業革命以後,英國成為全球歷史第一個世界工廠,她急於尋找天然資源的同時,亦要為過多的產品尋找市場。無論美洲和非洲,都成為她的囊中物,只是到了中國才觸礁。根據茶與鴉片︰兩個帝國的命運的網站資料,「茶最初進入英國,是一種屬奢侈品的昂貴飲料,英國人甚至認為茶像傳說中的「仙草」,而且喝茶又不會口渴及頭痛,王后伯爵等更認為喝茶能體現出一種高貴的異國情調,在英國上流社會喝茶就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英國東印度公司在1660年前後開始販茶,1687年時公司更規定每艘從孟買(印度)到廈門的商船都要運載「150擔茶」到英國。」可是,中國人對英國的貨品卻無甚興趣,郭廷以在《近代中國史綱》指出,「英國對華的輸出品最初爲毛織品、鋁、錫、銅、鐘錶、玻璃,以及來自印度的棉花和棉織品。中國對英的輸出品首先是茶葉,其次是絲綢、土布和瓷器。英國商品在當時的中國市場很小,要交換茶葉,英國只有輸入白銀。


從以下圖表可見(參考H. B. Morse, 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英國人飲茶是飲上了癮的,更危害這個世界工廠的經濟。












































































年份


總貨值


數量(兩)


茶葉貨值


茶葉貨值佔總貨值的百分比


1775


1045433


22574


498644


48


1780


2026043


61200


1125983


55


1785


2942069


103865


2564701


87


1790


4669811


159595


4103828


88


1795


3521171


112840


3126198


89


1799


4091892


157526


2545624


62


1817


4411340


160692


4110924


93


1819


5786222


213882


5317488


92


1822


6154652


218372


5846014


95


1825


5913462


209780


5913462


100


1833


5521043


229270


5521043


100


如何才能扭轉這個貿易赤字呢?也不知是誰的主意,竟然想到要向中國人售賣鴉片,還給鴉片冠了一個很好的名字-「福壽膏」。


自從英國商人向中國人售賣鴉片之後,整個貿易情況完全逆轉。王之春《國朝柔遠記》說,「上至官員士人,下至商人勞工,甚至婦女、和尚、尼姑、道士,都不難找到有吸食的人。」本來只屬於上流社會的嗜好,經英國鴉片販子的包裝後,成為風靡全中國的潮流(參考(Timothy Brook)的《維梅爾的帽子》),單是18351838,中國的已有15,600,000兩白銀流到英國。既然貿易問題解決了,為何還會爆發戰爭?重點是,鴉片是毒品!不過,如果鴉片不是毒品的話,中英衝突是否可以避免的呢?又或者龐大的貿易赤字會令清政府採取其他禁制行動?英國能否罷買中國茶葉,以改善貿易逆差的問題?一連串的偶合,令本來的貿易問題,變成兩國之間的價值矛盾。


將鴉片貿易問題提升至兩國衝突,是查理義律(Charles Eliot)的手段。我整理了《林則徐年譜》,簡列了義律的行事日程:































日期


回應


1839210


義律由澳門來廣州,與英國鴉片商人討論禁烟情況


1839211


美商將鴉片交給林則徐


1839212


林則徐在英商務監督住宅和洋行牆上張貼示諭


1839213


義律表示願意上繳鴉片烟


1839213


義律以英國政府代表的身份,向鴉片商人保證英商財產「將由女皇陛下政府隨後規定原則及辦法,予以決定」


1839220


義律致書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指林則徐的禁烟運動是「不可饒恕的暴行」,「強迫繳出英國人的財產,就是一種侵略」。


1839412


鴉片商人和義律離開廣州赴澳門


1839424


林則徐虎門銷烟


當美國烟商乖乖地繳烟之際,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惡化問題,將商業問題提升至外交大臣層次,再搬出英女皇的光環。林則徐的銷行動,變成對英國政府的挑釁行為。本來要解決貿易逆差問題,卻變成更大的中英衝突問題,真諷刺。


事後孔明,好像英國明知能戰勝中國,但回到一百七十年前,英國是否有足夠的把握打勝仗?而且,當時英國也有很多方法解決貿易逆差的問題,例如咖啡、啤酒或可樂(原來早於十九世紀後期便出現了),也是較小爭議的商品,犯不著要冒戰爭之險吧。其實,鴉片在世界歷史上也只是曇花一現的「商品」,現在有更多危害健康的商品,以自由貿易之名,毒害健康和人心,鴉片只象徵了資本主義那種要人上癮才賺錢的邏輯罷了。鄧小平改革開放,加入全球經濟,成全了英國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夢想,但義律有沒有想到,中國不單是全球最龐大的市場,也是足具挑戰力的世界工廠?今時今日,中國已不需要鴉片,也能令世人上癮了。上癮的原因是什麼?廉價的物慾(China Price)!


 



 


 


2010年2月21日 星期日

禱詞

一直婉拒教牧同工的邀請,在主日崇拜領禱。直至上星期,王教師邀請我為公義臨到中華大地禱告,我不能再推辭了。農曆新年,當我們都享受共聚天倫的時刻,劉曉波和譚作人卻在獄中孤獨地度歲,我們怎能忘記?於是,我參考了德國新教聯合會在六四二十年發表的禱告詞,略為修改,成為主日的領禱文,好讓教會朋友記得,還有人在中國為義受逼迫。禱文如下:


賜予生命的上主,求你眷佑所有被囚的維權人士,如胡佳、譚作人和劉曉波,賜予他們健康,保守他們的靈魂,堅定他們的信念;


慰藉心靈的上主,求你眷佑維權人士的至親,安慰他們的心靈,賜他們力量,恒久忍耐,繼續支持他們在獄中的至愛,不失信心;


公義的上主,求你眷佑中華大地,賜中國的領導人勇氣,敢於承認錯誤,建立公正、公平及公開的政治環境,讓公義得以彰顯;


最後,求你眷佑所有中華兒女,在經濟騰飛的時候,不忘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不要變得自我中心和冷漠,無視別人的困苦,讓每一個中華兒女都成為尊貴的人。


阿門。


(在校園拍到的虹橋,象徵著希望。)



2010年2月17日 星期三

玄武門之變-從個人野心到制度失效

農曆年假讓我能悠閒地工作,悠閒的心境,令頭腦等別清醒。我一直想,如何幫助中二級的同學學習歷史人物評價。說實話,我覺得中學生並非不懂得評價,特別在香港,他們從小耳濡目染,都聽到媒體對某人的指指點點,我們不教,他們都懂得對人評頭品足,所以,他們要學習的,不是評價,而是不要過中下判斷。


就以玄武門之變為例,由於唐太宗李世民的貞觀治世吧,一直以來,歷史書都是輕輕帶過這件歷史事件,好像還要為李世民避諱似的,但我認為,學生正好從這件事件中,學習如何評價歷史人物。於是,我先以胡戟的一段話開始,他在評論隋煬帝時說:隋煬帝所做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做了。他指的當然是骨肉相殘,楊廣和李世民都殺了太子兄長,奪取皇權。不過,我提供更多的資料,讓學生進入李世民的歷史處境,讓學生知道李世民也身處險境。例如,當突厥數萬騎侵略中國,弟弟元吉代世民督軍北征,更將世民的勇將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秦叔寶領軍,後來有人向世民告密說:「太子建成告訴元吉,現在你得到秦王的驍將精兵,擁萬之眾,我會命壯士把秦王殺死,再向皇上告說秦王得急病死去,皇上大致不會不信。」


我當然不是要將李世民殺兄弟的玄武門之變合理化,而是要學生在一個情境和脈絡中,先理解歷史人物的處境,然後再分析事件的起因,而不是單單以「個人野心」或「殘忍」等形容詞,套在歷史人物的頭上。我再讓學生分析以下年表:


























在位君主


事件


唐高祖


玄武門之變後,傳皇位予李世民


武后


唐中宗復辟,迫武后退位


唐中宗


太子重俊政變失敗,被殺


溫王重茂


李隆基政變殺韋后,逼溫王重茂退位擁立睿宗


唐順宗


太子純逼順宗退位,是為憲宗


唐昭宗


宦官將昭宗囚禁,立太子為帝



























































時代


太子的遭遇


高祖


太子建成被殺


太宗


太子承乾為廢為庶人


高宗


太子李忠被廢及賜死


中宗


太子李重潤被武后杖殺


睿宗


太子李隆基承皇位


玄宗


太子李瑛被廢賜死


肅宗


太子李豫繼承皇位


代宗


太子李适繼承皇位


德宗


太子李誦繼承皇位


順宗


太子李純繼承皇位


憲宗


太子李憲於元和六年死


穆宗


太子李湛繼承皇位


文宗


太子李承暴斃


宣宗


太子李漼繼承皇位


懿宗


太子李儇繼承皇位


僖宗


太子李曄繼承皇位


昭宗


太子李裕被廢


學生從以上年表中,得知從隋代到唐代,太子奪位的事件屢見不鮮,除了個別王子的個人野心外,亦反映了魏晉南北朝以後胡漢融和令秦漢「重皇不重長、重長不重賢」的繼承方法,不能平衡諸王子的利益衝突,再加上中國皇帝擁有絕對的權力,王子爭位成為贏者通吃的遊戲,更加劇了諸王子的內鬥。學生必須將玄武門之變,放入更深更長的歷史脈絡,將焦點從個人問題轉到更宏觀的制度問題,才能作出合理的評價。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權力慾,除了以教化的方法,以文明和道德限制權力慾外,還需要以公平、公正和公開的制度,讓個人以理性的方法取得權力。學生下一步要思考的,就是中國歷史上下五千年,現在的中國有沒有一套制度,能避免權力交接時的暴力殘殺?



2010年2月11日 星期四

新聞背後-不能沒有你

這個年代,新聞太多,故事太少。事情發生得太快,現代人缺乏耐心和耐性,過目即忘,然後一切如常,從來沒發生,想像力被蠶食,電影也要立體才能震撼人心,再下去又怎樣?沒有故事的年代,只剩下瞬間消逝的感官刺激。還好,我在戴立忍的《不能沒有你》重新發現故事的純粹,以一顆赤子之心訴說一個沒有人在意的故事。


當電影科技邁向三維、四維之際,戴立忍卻以最簡單、最質樸的黑白美學,說一個社會邊緣的故事。路人在馬路圍觀,然後電視台直擊報道現場情況,觀眾圍在電視機前,宛若置身其中。天橋上,父親抱著女兒,大呼「社會不公平」,威脅要跳橋,橋下行車疾馳而過。一個以生命控訴社會的故事,原來只是茶餘飯後的話題,泛不起一點漣漪,更引不起社會討論,影像在消化(消費)過後,又是一堆社會的排泄物。《不能沒有你》將故事推前兩星期,事件有了深度和廣度。鏡頭訴說著一個獨力撫養女兒的父親(武雄),為了讓女兒(阿妹)上學,如何被種種制度與程序耍弄、甚至骨肉分離的故事。


電影處處流露著戴立忍導演的社會關懷和人文精神,鏡頭始終注始著社會最低層的卑微生活。我喜歡電影中的細節,旗津海邊的廢棄小屋,女兒在大清晨便拿著面盤,以僅餘的水洗衣服,兩父女一起踩呀踩、踩呀啋,這就是最卑微、卻最自足的生活。然後,父親無牌潛水替人修理船隻,女兒伏在船舷,看著父親的身影,發現氣泵壞了,救了父親一命。晚上女兒收起捕網,拿著螃蟹,告訴父親一天的收穫。這就是相依為命,不單是父親工作養活女兒,女兒也照顧著父親,生活是雙向的。兩父女的對話不多,但從細節中可見,為何父親不能沒有女兒。不能沒有你,不只是一廂情願的父女情,還有社會低下層真真實實的父女相依。


電影雖然注視著社會邊緣的人,卻沒有控訴無何「人」,甚至對體制內的「個人」,都抱著一定的理解。社會局的職員、立法委員、警官和輔導人員等,他們溫文有禮,但只是體制下的執行者,他們大都願意幫助武雄,但在程序和體制下,他們能幫助的卻又非常有限。武雄漸漸發現,他要對付的,並不是任何有血有肉的「個人」,而是無形的「體制」,就是在這種沒有具體控訴對象的情況下,武雄才覺得無力,才要以生命控訴「社會」這個體制。他不是說總統不公平、社會職員不公平、或者任何人不公平,他叫的是最可怕的:社會不公平。他可以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和同性,卻仍要面對體制的壓迫,骨肉分離。


電影中很多場面仍留在我的腦海,在總統府外被警察拘捕,以為武雄的水果是危險品,然後發現一切純屬誤會。又有誰會誰到那一盤被誤會的水果,是武雄和女兒的最後希望,希望立法委員能幫助他送女兒上學?可是那一盤水果,卻成為了兩人難得的豐富晚餐。和女兒分開始,武雄剪短頭髮,重過生活,但沒有女兒的日子,一街一道都變得特別蒼涼。見到女兒本來是武雄回到甲板的動力,武雄和女兒分開後,一直盼望再見兒,就在海底工作時,他瞥見女兒的身影,他急了,忘記加壓,差點喪命。這就是電影動人之處,不用對白、卻用最真實的生活細節,讓我感受到父女分離之痛。


武雄和阿妹的沉默,其實就是對社會最大的控訴。戴立忍的黑白影像,叫媒體反思、叫社會反思、叫每一個創造這個以體制壓迫人的參與者反思。我們必須在新聞的噪音之中,聽到故事的微聲。



2010年2月10日 星期三

送行-粉嶺戲院


 



 



粉嶺戲院是一位健壯的老者,上了年紀,仍為孩子帶來歡樂,每次帶孩子到粉嶺戲院看電影,就好像看到孫兒騎在爺肩上的幸福,緣跨四代,不斷說著電影夢。信信本來怕黑,那一年聖誕,正上映《北極快車》,我抱著孩子在戲院門外徘徊,經理見我猶疑,叫我抱孩子入電影院,讓孩子習慣了才買票也不遲,孩子一進電影院,緊抱著我,只偷偷地瞄銀幕,我們過了幾分鐘便出來,粉嶺戲院就有這種空間和人情味,望望也試過在戲院嚎哭,當時他正在看《五星級大鼠》,但這裡的觀眾對「噪音」多幾分包容,我抱他在外面走走,然後在院內找個空位靜靜坐下,誰也沒有在意,做父母的也不用太尷尬。


所以,當粉嶺戲院突然結業的時候,我感覺一位健壯的老者突然被禁錮在老人院之中。我致電古物古蹟辦事處,他們說粉嶺戲院不在他們的古蹟名冊,所以無能為力,簡而言之,就是粉嶺戲院未夠老,也未夠班。諷刺的是,馬頭圍塌樓後,屋宇署於22日在粉嶺戲院的外牆張貼告示,指要檢查這幢超過五十年的舊建築物。這就是政府的思維模式:老了,就怕你阻住地球轉,甚至搞出人命,最好以「發展」之名,連根拔起,延續香港的「活力之都」。年輕背後,香港謀殺了多少歷史?不要怪香港人未老先懷舊,只怪香港這片土地留不住一條歷史痕跡。香港,對老人如此,對老建築物也如此。悲涼!


粉嶺戲院的死因開始明確:政府發展粉嶺北的計劃,令聯和墟地價急升,再加上3D電影的出現,令放映設備較差的粉嶺戲院被淘汰。據聞,粉嶺戲院已賣了給聯和置業,我翻查了該地段的土地規劃,業主可以發展私人住宅項目,我估計,粉嶺戲院會和附近的臨時停車場一併「發展」。有政黨促請政府興建粉嶺至沙頭角鐵路支線,如果成事,粉嶺和聯和墟勢必改頭換面,我覺得有責任守護這裡的記憶,讀歷史多年,也是時候留下一點歷史痕跡。究竟誰有「發展」粉嶺的權利?是那些大灑金錢買樓買地的發展商,還是有根有歷史感、以生活為中心的人?


看見學生小心翼翼地貼上黑色的紙牌,好像給一位老朋友的最後一段話,有一些離情別緒,但更多的愉快回憶,他們都是粉嶺的孩子,都在粉嶺戲院度過美好的時光,他們以燦爛奪目的色彩,粉飾這個被判死刑的老者。感謝Now新聞台的梁先生,記錄了學生紀念粉嶺戲院的活動,肯定他們對粉嶺歷史的尊重。我們雖無能為力替你解除束縛,也不能今你重生,但我們會以文字,讓你不朽。看見學生讀了歷史,有了歷史感,再以行動回應歷史的呼喚,香港的未來或許可以生根了。


2010年2月4日 星期四

歷史的尊嚴

為何粉嶺戲院結業,不斷牽動著我?我執著,就是放不下這一座久經風雨飄搖、獨守在粉嶺聯和墟的老戲院。他(不是它)好像斷呼喚著我,我騷動的靈魂不願平靜,彷彿我還能做些什麼,再去為他做些什麼。這是讀歷史的我,不知不覺中養成的戀物癖嗎?我曾經這樣懷疑。不過,我知道天涯無不散之筵席,我也不是如此眷戀舊物的,粉嶺戲院應該代表了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我不斷挖掘,在我心靈深處挖掘,當然有我和孩子的回憶,也有我和父親的回憶。小時候和父親在順利戲院看電影,然後到大排檔宵夜,惜此情早已不再,順利戲院已成沒多人提起的往事。所以,粉嶺戲院結業,也讓我發現一種對遺忘的恐懼。楊秀珠老師說過,歷史圖像是一塊紀念碑,樹立在人前,讓人看清楚事件的意義,給予歷史應有的尊嚴。我能夠接受粉嶺戲院結業,卻不能接受大家棄他如敝屣,甚至一百年後,大家完全忘記了粉嶺曾經有這麼一間戲院。為了查找更多的歷史,我翻開了鄭寶鴻的《新界街道百年》,還以為能找到一些粉嶺戲院的照片,怎知付之闕如。《香港街道百年》和《九龍街道百年》都附有戲院開業和結業的年表,為何獨缺新界的戲院資料?


「文明能壓碎,情懷不衰。」這是《七百年後》的歌詞,也代表了我對歷史的尊重。歷史記載了太多強者的軼事,卻忘記了太多市井的故事。一座粉嶺戲院,見證了村民菜農在薄霧黃昏中,擠擠壓壓看戲的情景;也見證了孩子牽著父母的手,盡享溫馨的一刻;就算是八十年代,放映三級電影的時期,也提供了片刻的慰藉。華新民女士寫了一本《為了不能失去的故鄉》,為北京的四合院,提供安息之所。我總覺得,粉嶺戲院,代表了歷史上最容易被遺忘、最邊緣的人的生活痕跡,為粉嶺戲院寫歷史,就將一份歷史尊嚴,給予這些遺忘了的生活。重組粉嶺戲院的歷史,就是重構新界生活的圖像。


新界、粉嶺,代表著過去的香港,一個永不復來的香港。舒國治說:荒僻山村之民,他們原就在遠方,便像是從來不思遠方。...我之會思這樣遠走高飛題目,乃我是生於長於城市俗民,自幼便在人與人近距離中求縫隙,所思不免常如電影中遠眺之思,卻又於電影陳腔老劇情外覓一真實可觸田園。(《流浪集》)或者,舒國治選擇了遁跡江湖,我卻忘情歷史。粉嶺,現代與田園之間的夾縫,給我一點蛛絲馬跡,幻想那曾經滄海的香港;在這裡,踏單車已是最大的自由。


下星期二上午九時三十分,我會和學生到粉嶺聯和墟,重尋昔日的歷史足跡,各位朋友,歡迎加入。以下是我最後拍到的照片,可見粉嶺戲院的靈魂已被抽空。



2010年2月3日 星期三

蛻變

不要忘記譚作人,這是穎雅的呼籲。中一的穎雅很沉靜,強於背誦,很少發問,總是很害羞似的。高中的時候,她發現背誦不能幫助她了解課程,更不符合高中的精神,於是她虛心求教,不斷發問,更關心世事,她對歷史課程的問題,產生濃厚的興趣,改她的評論題,是一種享受,她經常有獨到的見解,我也能從中學習。今年她升讀中六,兩星期前一起觀看《公民調查》,今天在早會分享,她的分享實在太精彩了,所以我徵得她的同意,將講稿放在我的網誌內。我很想自豪地說:我也是她的老師。


以下是她的分享:


各位同學早晨,上幾個星期日我同幾位老師一班同學觀賞了一齣電影,戲名叫「公民調查」,我相信各位同學對這齣戲都感到好陌生。這齣戲無3D特效、無過憶投資製作、無明星客串…那麼這是一齣怎樣的片呢?答案是:一齣被中國大陸禁播的紀錄片。


「公民調查」是有關汶川大地震之後,第一份公民自發性,獨立調查出來的報告,是電影「我們的娃娃」續集,所指的娃娃即是地震之後受害的小朋友。其實,你們都聽過「豆腐渣工程」這個名詞,但你們又知不知道豆腐渣工程」實際是甚麼意思呢?簡單來說講豆腐渣工程」比喻因為偷工減料等原因造成唔堅固、容易倒塌、無鞏固力的建築物,即危樓


在電影中,望到一個個笑容好天真好燦爛的小朋友的相片,當你回想起原來他們每一個人,都因為豆腐渣工程」而被埋葬在一片頹垣敗瓦之中,即使你不認識他們,心裡都會不寒而慄,不期然會有好心酸好心痛的感覺。


更心痛的是電影製作人譚作人先生亦因此付上沈重無比的付價,於093月他就被中共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試問這個將他收監的理由,跟「莫須有」有何分別?同樣是「冤屈」。這種作為,距離真正的公民社會仍然遙遙無期、遙不可及。


汶川大地震發生之後,兩派持不同意見的人一直在爭辯不休,「到底這埸地震是天災還是人禍呢?」有一班人一直強調這是天災,是板塊、地殼變動的自然循環
並不是人類所能控制的意外。因此,他們有了以下的言論,把責任推到一乾兩淨。 四川省政府公布豆腐渣工程導致死亡人數是「零」;四川省建設廳廳長,經過調查、核實,表示目前無發現,因為建築質量問題而有校舍倒塌的案例。


震後初期,在校舍垮塌現場,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領導幹部,都曾以不同程度表示過要認真追查學校建築的豆腐渣工程」,一經查實絕不姑息,但65日以後,這類表態或發言從此在公共媒體上不了了之,完全消失。


到了今時今日,個個都說中國是泱泱大國,現時大國崛起、歌舞昇平,但你們可不可以接受到國家發生災難之後,政府所做的辟謠工作竟然比救災工作還要多而且落力呢?政府可以禁止所有報章或網上的言論,刪除異見人士的發表有何難,難就是難在:怎能抹去中國人心中的傷痛?


可能你會質疑地震發生都已經兩年,當局需要的最多是重建工作,怎麼會是救援工作呢?天災發生之後,埋葬於瓦礫之中,面對死亡的人必然是受害者。除此之外,死難者的家人,還有我們,我同你,也可能成為需要救援的受害者!


地震之後,無數寶貴的生命在傾刻間被奪去、無數幸福的家庭傾刻間受破壞。當地的父母心如刀絞、萬分不捨比死更難受,他們是心靈上的災民,留下嚴重的後遺症,當他們的子女生死未卜,危在旦夕之時,政府最能夠援助他們的方法無疑是一五一十報告,救援工作的進展情況及最新消息。


但直到今時今日,當局連最基本確實遇難學生人數都無公布。重要一點!我們要清清楚楚記住!死難人數上的一、二、三並不是單純冷凍凍的數字這麼簡單,而是一條又一條人命的單位,個位的一字代表一個姓名一條人名,十位代表十個,百位代表百個,如此類推…。


其次,為甚麼我們又是受害者呢?因為在中國大陸,敢作敢言的維權人士都因為「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在無民主的社會下,我們就好像生活於工廠裡面,我們就是一個個一式一樣的製成品,必須依照著製造我們的工廠的指引規行舉步?到底身為一個人,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們每個人是自己擁有了自己,還是被國家擁有了自己?


有時候會想…我們應該為香港僅有的言論自由覺得幸福,還是…為中國大陸無言論自由覺得不幸呢…。


返回汶川大地震一事,另一班人的意見又是怎樣?另外一班人就認為這埸地震其實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即使地震是自然界的循環,但這場地震就是一個催化劑,一個人為所致死傷無數的催化劑,同借刀殺人無分別,同樣是埋沒良心的行為。譚作人先生及一班有良心的志願人士,不斷在「偽裝得最自然的意外」中,查出人為的錯誤。他們展開公民獨立調查,確認每一個班級、每一所學校、每一個鄉鎮、每一個縣市、每一個地區遇難學生的真實數據。


其實,我自己好欣賞他們敢作敢言的行為。你估他們不知此舉行為會被公安帶走嗎?但他們一早有了心理準備,他們的行為同螳臂擋車、以卵擊石無分別!當你知道擺在眼前的是一個好好恐怖、好殘忍的事實真相。雖然你明明就是知道,但你也會用盡所有方法催眠自己不願接受、不要相信,要去了解或求證,需要一份勇氣。


但他們一步一步揭示真相、一步一步搜查證據迫自己相信這個事實,迫自己看清楚中國政府的真面目,迫自己犧牲自由,則需要十份、甚至一百份的勇氣。而且他們的行為不止為了自己,是為一班死於非命的小朋友,為小朋友的家人,他們愛之深責之切是為中國,甚至是為了我們


小朋友是社會未來的棟樑,而豆腐渣工程」的存在正正象徵了社會的未來摧毀於自己手上,若果政府接受了這些危樓,即是放了一個計時炸彈,只要個天一點火,所有事物都難逃毀於一旦的命運,亦無未來可言。如果面對這等事情時,我們都冷眼旁觀,事不關己己不由心,可以想像到這個世界會變得有多可怕嗎?


一個假設性問題:「如果學校建新新校舍,工人因為一個錢字而偷工減料、罔顧人命…日後我們用到這些課室時可能朝早我們出門口之前,還可以好開心地跟父母講聲「我返學啦!」但經過一個朝早之後,已經再無機會跟他們講聲「我返黎啦!」 你會有甚麼感受?


如果你是受害者,可能你連自己死了都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你會不會接受自己的死亡證上寫著「死因不明」?你會不會希望有人為自己申冤?會不會希望將來不再有類似事件重蹈覆轍、重複犯錯呢?甚至到你家人去了解、去追究到底是甚麼一回事,校方若無其事地解釋死亡人數是「零」、沒有因建築質量問題而令校舍倒塌,如果你是受害者家人,你會有甚麼感受?你死得不明不白,你的家人也沒辦法知道事實真相。但…最重要的是,他們並不是無權去知道…


本來房屋是人類的容身之所,地震之後就變成埋葬之地,如果我們要說天災的發生因為上天的無情,我覺得更加無情的是一班無良心的人,貪贓枉法、偷工減料的人固然無情,但將譚作人先生收監的政府更加無情!!!


二零零八年,你除了記得這邊廂發射神州七號,那邊廂盛放著璀璨的奧運煙火,還記得他們嗎?有人說話哀悼這行為是動物的本能,動物會因為同伴的離開覺得傷心,但人類,終日自稱是最高等的動物,一埸災難之後,無人良心發現敢企出來承擔責任,政府還要不停包庇,到底有無當過人是人呢?


我今日分享到此完畢  多謝各位。



2010年2月1日 星期一

七七憲章

劉曉波說過,零八憲章的靈感,來自捷克的七七憲章,於是,我從書櫃中,找回這一本遺忘了的《哈維爾選集》,基進出版,單看譯者的名字,有馬嶽、阮志雄(講故事的雄仔叔叔)、羅永生等,他們仍走在香港社運的前線,他們雖然年過五十,但這一群八十年代的「八十後」,不比今天的「八十後」遜色。


翻開〈「七七憲章」意義何在?〉(阮志雄譯)的一章,聽哈維爾談「七七憲章」的道德意義,還以為他在談今天的中國的處境。他說,無歷史感的、專制制度的消費主義的空虛沉默覆罩著大地......人們無異議地接受精神分裂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盡忠職守,內裡什麼也不相信。這不是現代中國的寫照麼?改革開放,一部份人富起來了,可是那些富起來的,運用金錢拉攏有權力者,形成獨特的利益集團,年年礦難、豆腐渣工程、毒奶粉事件、非法賣血等事,都是缺乏民主和法治的監察機制、自我約束的信念和信仰所導致的惡果。崛起的背後,整個中國社會正付出沉重的代價。


練乙錚先生在《薇薇語》中說,他最擔心中國走上法西斯的道路,因為二戰前夕,意大利和德國的極權政府便得到大資本家的強力支持,這也是劉曉波最擔心的事情。雖然北京落重本,重新宣揚儒術(不是儒學),大有當年漢武帝罷黜百家之勢,但經歷了大躍進和文革之後,重建中國人的精神談何容易?很多中國人,只希望趕及「崛起」的浪頭,先賺一筆,脫離貧窮的行列,但對於整體社會的貧窮,卻鮮有關切之情。「每一個人內心的一面都是一個奴僕,畏脅於他的上司,內心的另一面卻是可怕的奴隸主,一腳踏著下屬。專制制度就以這種方式把整個社會拖進它的網絡,不單成為它的受害者,同時亦成為它的締造者。」哈維爾的呼聲,有如曠野的先知,一九七零年的捷克適用,今天的中國更適用。


劉曉波等維權人士要做的,正是要恢復中國人的道義和道德感。「零八憲章」和「七七憲章」一樣,企圖喚醒中國人的公民醒覺,讓每一個中國人都願意承擔社群命運的責任,只相信整個社會,是一個「自由共同體」,即任何一個公民的自由受侵犯,即全體公民的自由受侵犯。一個公民的權利受到限制,就是全體公民的權利受到限制。所以,與其說「零八憲章」針對當權者的政治宣言,不如說「憲章」是針對中國人民的道德宣言,它要求每一個中國人都擔起公民的社會責任。只有結束人民的奴性,當權者的主人性質才會結束。


哈維爾最後說,也許「憲章」的一切努力都是微不足道;也許我們已獲取的少許東西將會消失;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只會有少數的歷史僻才記起我們,甚至完全被遺忘。就算這些真的發生,我們也不會在離開這多災多難的世界時,感到自己曾做過的都一無是處。讀到這裡,我明白「零八憲章」和「七七憲章」的延續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