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6日 星期日

馬屎埔

(以下是寫給信信望望的信,但也希望和各位分享,希望大家都關心馬屎埔的將來。)


昨天,我們一起共度了不一樣的週末。你們可能會奇怪,為何親友都去迪士尼,爸爸卻不帶你們到迪士尼?我想告訴你們,迪士尼是人工的樂園,是很多香港人麻醉自己的地方,就算我們不去,迪士尼大概還會存在,直到更新、更刺激、更人工的娛樂出現。可是,我昨天帶你們到的地方-馬屎埔,卻快要消失在我們的社區之中,那條我們稱為「世外桃源」的梧桐河,也快要變成有錢人的私人景點和活動場所,現在的田野,將會變成商品,所有付不起錢的人,只能望「田」興嘆。
 
雖然馬屎埔蚊蟲較多,但你們看到嗎,當土地不是商品的時候,土地是很多生物的棲息之所,蚊子當然能在我們身上飽餐一頓,蝸牛也伸出觸角,悠閒地咀嚼著掉到小溪的枝葉,蝌蚪大的魚兒來回游動,一貫的悠然自得。我們走過破落的房屋,那些支架就像一具具骷髏,和綠油油的田野形成強烈對比,可是,當我們細看那些破落的房子,磚瓦裝修仍然簇新,為何會破敗得如此?都是那些發展商的手段,要將生機處處的馬屎埔搞得荒蕪,先逐人,後收地,再大興土木,於是我們只記得「奕翠」和「綠悠」的名字,卻完全忘記了那片真正翠綠的馬屎埔了。
 
終於,我們走到白茄子的田地,我們嚷著要買白茄子,瘦小的婆婆在田中站起來,望望急著要摘茄子,但婆婆說,有些茄子還未熟,於是,我們隨她走過茄子田,望望一口氣走過,完全不怕掉到水坑,但信信卻小心翼翼,深怕被樹藤纏上。婆婆很快又消失在茄子田中,我們又自顧自地研究水坑的蝸牛,一串串粉紅色的蝸牛卵附在水坑邊,水中的田螺你依著我、我依著你,有多少人能這樣近距離觀察自然生物?在商品化的世界,沒有價值的生物被人類趕盡殺絕,但在這片田野,我們看到「沒有用」的生物、只要不太威脅農作物,都受到接納和包容。就像茄子田旁邊的九叔,我上星期和他談了兩句,他邀請我到他的農舍,我看到很多花貓家狗,在這裡,牠們不是「流浪貓狗」,而是貓和狗。沒有驅逐,也不是流浪,在馬屎埔這片土地上,沒有流浪的人和動物,只有面臨被驅趕的生存狀態。
 
婆婆收割完了,茄子滿了一個竹籮,有白的、有紫的。望望很興奮,要拿起竹籮,但怎樣也拿不動,我想,他實在是太興奮了。如果問小朋友,茄子從哪裡來?他們可能說從街市來(希望不會說從超級市場來),有多少孩子親身看到種在田裡的茄子,有多少孩子親自走到田裡採摘食物?孩子,我特意帶你們到馬屎埔,就是要你們知道,我們吃的東西,是真真實實的來自土地。當我們謝飯禱告的時候,不要慣性地感謝天父、然後心安理得地浪費食物。食物,將人和土地連結起來,因為是土地給我們食物;食物,將人和人連結起來,因為農民以汗水灌溉土地;食物,也將生命連結起來,因為萬物都透過「吃」和「被吃」,互相滋養(這是我讀珍古德的《用心飲食》後的感悟)。所以,我希望在馬屎埔消失之前,讓你們好好記住這個地方,這片曾經供養、滋養很多生命(包括香港人)的土地。
 
雖然都是茄子,但我們手中的茄子卻佷特別,是土地的明證,於是我們很希望和朋友分享我們手中的食物。我們帶著茄子到卿姨姨和媚姨姨那裡,媚姨姨把四條茄子包好,放在焗爐裡,十五分鐘後,我們破開銀色的錫紙,白色的輕煙從錫紙包中冒出來,媚姨姨說,新鮮的茄子不用調味料,加一些鹽是最有營養的,她還教我們叉著茄子頭,用刀刮去茄子肉,不要連皮吃。茄子入口,鮮甜無比,媚姨姨也吃得滿足,我們也感到幸福。


朱天心說:「那時候,人們以家中有貓狗成員是再自然不過的,就如同地球上有其他的生靈成員的理所當然,因此人族常有機會與貓狗族平行、或互為好友的共處一時空,目睹比自己生命短暫的族裔出生、成長、興盛、衰頹、消逝,提前經歷一場微形的生命歷程(那時,天寬、地闊、你們總找到地方為一隻狗狗、貓咪當安歇之處,你們以野花為棺、樹木為碑、幾場大雨後,不復辨識,牠們既化作塵土、也埋於你記憶的深處,毋須後來的政客們規定你愛這土地,你比誰都早的愛那深深埋藏你寶貝記憶的土地)。......我要說的是,為什麼在一個相對貧窮困乏的時代,我們比較能與無主的友伴動物共存,反倒富裕了、或自以為文明進步了,大多數人反倒喪失耐心和寬容,覺得必須以祛除禍害髒亂的心態趕盡殺絕?這種富裕和進步有什麼意思呢?我們不僅未能從中得到任何解放、讓我們自信慷慨,慷慨對他人、慷慨對其他生靈,反而疑神疑鬼對非我族類更慳吝、更凶惡,成了所有生靈的最大天敵而洋洋不自覺。」 (〈我的街貓朋友-最好的時光〉)孩子,讓我們自勉。
 


2010年9月23日 星期四

1+1:失蹤了的七十年代

看到銀幕上的秀卓抱著小女孩的片段,我的眼淚禁不住掉下來,我本來為了秀卓而進場,但導演賴恩慈卻把我帶到回憶的深處。秀卓飾演菜園村的爺爺,帶著小孫女到立法會外種富貴竹,抱著他經過舊皇石碼頭和天星碼頭,還有很多伴我成長、卻快要成為集體回憶的場景,我時而代入了爺爺的角色,希望盡快和孩子分享我的香港成長回憶;我也會代入小孫女的位置,細心聆聽爺爺的「一角錢」故事。很多片段都讓我想到和孩子一起在粉嶺經歷的一切,也感受到美好時光將會在發展的巨輪下消失。


雖然近年的香港電影粗製濫造,但我仍期待著本土的有心人,我終於在《1+1》之中,找到那份久違的滿足感。《1+1》毫不造作,沒有叫囂,也不憤慨,她只以最輕淡的筆觸,說一個快將消逝的故事。爺爺和孫女明明有說有笑,但我卻悲從中來!或者,我聽到爺爺的笑聲中,帶著逝水年華的無奈,他最後只能以一棵富貴竹,紀念那快將消逝的人事,而小孫女的歡樂中,也充滿太多入世未深的稚氣。很多時候,當兩爺孫遠去了,我們還看到平排放在一起的背包,爺爺會背著同一個背包,但小孫女長大後還會背著同一個稚氣背包嗎?離開的人和留下的兩個背包,也表示了「此時此刻」的珍貴和稍縱即逝,直到人面桃花都遠去的時候,回憶是最溫暖、也最熬人的精神故鄉。


爺爺說,他每天儲起一角錢,他便不會忘記那天的事情,至今已有六十二年了,他拿著那些一角錢,訴說六十年來香港的變化,從男人頭到女人頭再到洋紫荊,六十年的香港回憶,壓縮在木籠裡。他最後打破所有的錢甕,將一角錢灑到菜園村的土地上,孫女舉起雙手,在金黃色的雨點中跳舞。別人看不起的一角錢,是爺爺的最珍貴回憶,也是孫女尋找爺爺的期願。他們兩個人將菜園村的富貴竹,種在快將消逝的地方,提醒香港人(地產商/發展商)「知足富貴」。他們以菜園村的鄉土價值移植香港的每一個角落,力拒「發展是硬道理」的中環價值,整套電影,就是要顛覆過去三十以中環為中心的發展模式,我很久沒有在香港電影嗅到這種泥土的味道了。


最後,我要問,爺爺的兒子、小孫女的父親到哪裡去?小孫女打破了1975年的錢甕,爺爺說,那是她爸爸出生的年份,原來她的爸爸生於1975年(我也生於1975年),後來留下女兒,離開菜園村了。電影有火紅的六十年代,敢於說不的八十後,獨缺七字頭?整個七十年代去了哪裡?電影中只有一個孤孤單單的攝影師(謝至德),拿著相機紀錄遭人遺忘的香港,而他也幫助失散了的爺爺找到了小孫女。電影不單說著兩爺孫分享回憶的故事,更提醒我們這些七十年代的人,要肩負保留記憶的責任。


我看著銀幕上的秀卓,想起現實中的秀卓和我的孩子(信信和望望),他們就在我生日那天到坪洲海灘拾貝弄潮。我希望拿好這一棒,也希望能將這一棒交到孩子的手中。



2010年9月22日 星期三

文化是原罪?

近日為西周的教學備課,正思考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度的問題,周公是否為了社會穩定犧牲了個人權利和自由(雖然我不斷提醒自己這兩個是非常近代的概念)?碰巧我正看謝錦桂毓的《做自是是最深刻的反叛》和陳志武的《沒有中國模式這回事》。謝錦是台灣輔仁大學的中文教授,他說「人是不能教的,只能幫助他發現自己」。我想知道他如何運用中文課程,幫助學生「做自己」,他不只是教中文,他要學生「學做人」。讀陳志武的《沒有中國模式這回事》,是預備通識科的現代中國單元。巧合的是,兩本書都提到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度對現代中國教育和經濟的影響。


謝錦說,「我們的祖先在殷周之際這個關鍵的選擇點上,淡化了自然因素,強化了血緣因素,建立了宗法制度,......從此,即使經過四百年,宗法制度隨著西周亡而崩壞,但其結構和精神卻做為生存模型一直滲透到民間。......把完整的人規定並塑造成一個特定角色,不能有個人情志,一切只為等級尊卑服務。在尊卑主從的人際網絡裡,每個人要盡其所能,把自己的位置、角色認清楚,察顏觀色,取悅身邊的每個人,尤其長輩,至於什麼是自我,非所問,不必問,不能問。這樣形塑出來合乎禮義法度的角色,就中國人所理解的人,這是人嗎?」


謝錦借用中文課堂的文本,帶領學生認識自己,反思自己如何被這種中國文化的「原罪」所壓制,提出「做自己生命的主人,玩雙贏的遊戲」的教學理念,帶領學生通過文學文本,一步步挺進信念的核心,解脫文化的束縛。我邊讀邊想,我是否也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被儒家文化束縛,只求做個別人眼中的「乖仔」,而忘記要做自己?又或者,謝錦的看法有失偏頗,未分別孔孟的儒家文化與宋以降僵化儒學的分別?


當我正在質疑的時候,陳志武在《沒有中國模式這回事》提到,「儒家文化的核心是按照天然的長幼以及男女將個人編入一個等級組織中,然後,根據出生位置給他課以一輩子不變的責任與義務。......保證父母、兄長以及其他長者的投資有回報。不以個人權利旦以名分界定的等級結構,的確讓中國社會在兩千五百年中基本不變,但這種文化也閹割了中國人的個性,閹割了中國人的創造力。」陳志武想說明的,是以社會和諧為籍口限制個人權利,並非現代中國的政治理念,也是西周以降的治國方略,但中國人一直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我並不希望在此妄下結論,只是我在備課和教學時已想到這個問題,恰巧我讀到的兩位作者(國文教師和經濟學家)也對此提出批判,所以在這裡發表,讓同學參考。



2010年9月20日 星期一

以夏偉豪的成長理論分析《千與千尋》

(通識第一課,青少年的個人成長。課堂上探討了艾力遜的心理成長階段、夏偉豪的成長任務,可是我和學生都覺得很虛,因為這些都是conceptual knowledge,我們都需要一些context,將所學運用出來。於是,我問學生有沒有看過宮崎駿的電影,雖然過去十多年,宮崎駿的電影主題稍有不同,從《天空之城》的環保意識到《哈爾移動城堡》的老年心態,但我覺得青少年的成長仍貫穿了他的電影主題,所以我讓學生以夏偉豪的成長理論,分析宮崎駿的電影。感謝麗斯同學讓我轉載她的文章,集思廣益。)


1.      與不同性別的朋輩建立更成熟的關係。


電影中千尋與白龍,首先是白龍幫助了千尋,後來白龍被紙片攻擊受傷,千尋把河神給的丸子餵給了白龍,又去請錢婆婆找白龍。千尋知道了知恩圖報,時時刻刻都要有一顆善良的心。與不同性別的朋輩不僅僅是以前的玩耍,打打鬧鬧,而更多的互相交流,傾聽,相互幫助,扶持。


2.      建立男性或女性的社會角色。


千尋在電影中的角色是學校的學生,父母的女兒,湯婆婆湯屋的員工。(其實她在澡堂工作,然後努力尋親,都是在尋找及突破女性的社會角色。)


3.      接納自己的體形,善用自己的身體。


千尋在電影中是一位十歲的女孩,正處於發育時期。(其實她利用自己靈巧的身體,與湯婆婆周旋。)


4.      減少在情感上依賴成人(父母)。


電影中,在剛開始的片段,千尋十分依賴父母,父母進了隧道,千尋自己雖然不想去,但是又不敢自己單獨一個人,於是跟著父母;進隧道的時候因為害怕,於是依賴性的習慣性的挽住母親的手。當看到父母變成了豬,心裡很不安很難接受,但後來爲了救父母,自己不得不坦然接受這個事實,在陌生的湯屋工作,就算很害怕很膽小也要堅持下去。慢慢地千尋成長了,變得獨立,堅強,勇敢起來。(這個論點分析得很好!)


5.為婚姻及建立家庭作準備。


電影中,白龍失去自我,墮落的時候,千尋呼喊他,要他堅強,她會擔心白龍的身體狀況;爲了白龍,她義無反顧的踏上火車,尋求就白龍的方法,慢慢的發現千尋懂得報恩,關心別人,想著為幫助過自己的人做件事,不再是電影剛開始吃著飯糰,流著淚的女孩。然而這也看出她與白龍之間的情感。婚姻及建立家庭不就是需要雙方彼此信任,互相扶持,關心,體諒和包容的嗎?


6.      建立個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


電影中一個初出茅廬的千尋進入一間大機構的湯屋做事的情形,面對陌生的環境,冷漠的人事,要付出相當的努力,發覺內心的潛能,克服種種挑戰,堂屋裡很多人貪戀金子,但千尋不需要也不想要,很多東西並不是金錢能買得到的。湯屋就好比現實社會,雖然充滿混亂與慾望,但始終會有一些真善美的人,能記住自己最初原則的人,不會因環境的變化就失去真我、找不到自己最初理想、偏離航線。(我認為小千堅持自己的名字,不忘自己的姓名,才是她力拒湯婆婆的價值觀,建立個人價值觀的例子。)


7.      肩負對社會的責任。


電影中湯屋來了一位客人,別人都以為是腐爛神,惡臭燻天,當他進去湯屋裡最大的浴池時,清澈的水頓時變成了混濁的泥漿,湯婆婆要千尋幫這位神靈洗澡,別人都敬而遠之不願意,雖然千尋也不願意,但是這是工作是命令,於是千尋幫她淋浴,最後才知道這位是河神。在電影中的河神有一種象徵意義,爲什麽河神那麼髒,渾身都充滿垃圾,以至於被誤認為是腐爛神,最後是千尋淨化了他,象徵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對江河的污染,要千尋淨化他說明人類所造成的結果,需要人類自己來解決。所以不要以貌取人,對每個人都要尊重。(有分析力!)



2010年9月19日 星期日

通識學生看《中學》

面對阻力,有些意興闌珊,寧願帶著學生到灣仔看電影,也不想再費唇舌,要別人接受電影欣賞對通識教育的意義。難得影意志重新放映張虹的《中學》,於是邀請同學一起觀看。


《中學》是張虹在2003年拍攝的紀錄片,電影呈現了英華中學和聖傑靈女子中學的校園生活。她的紀錄片有別於鏗鏘集等紀錄片,沒有詳盡的研究和計劃,主要靠拍攝後的剪接、不加旁白地來反映「真實」。電影反映的學校,是一個死氣沉沉的監獄,教師教得無趣,學生卻被迫無趣下去,學校甚至要管制學生束好衣服,聽音樂會時屁股不能離地,打乒乓不是為興趣,而是為校爭光。更過份的是,老師不分對錯,只教學生認錯以逃避更重的懲罰(認低威就唔使抄咁多),女生只顧外表,男生只要發達(他們話劇的內容)。學校只是個無藥可救、不講價值的地方。於是,一位來自內地的觀眾說,他對香港的教育制度徹底失望。(他憑一套電影便作出如此嚴重的結論,紀錄片的影響不能小覷!還是他太相信「紀錄片」呢?)


我承認,電影呈現的「真實」的確會在學校發生。我們這些在香港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電影所呈現的情況的確存在,只是過去很少拿著攝錄機的人,能隨意進出課室、教員室和會議室,記錄學校裡的片段。學生問張虹導演,她達到目的了嗎?她說是的,她已反映了學生的慘況。我再問她,電影能否改變兩所中學?她說,大概沒有。是的,她只是導演,又不是教師,改善學校教育並非她的責任。可是,她大費周章,拍攝《中學》,就只是要強化社會對香港教育的印板印象嗎?香港教育很功利、很失敗,產生了太多「高分低能」的學生,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中學》給我們更多、更深入的認識嗎?我想,兩所中學是因為信任,才毫無保留地讓導演拍攝,但張導演又如何看兩所中學給她的信任呢?我看紀錄片,看到的通常都不只有「真實」,還看到「真實」背後的關懷。正如諺語說:I don't care how much you know, till I know how much you care。


我最抗拒的,是電影將呈現的真實,變成唯一的現實。縱然八十五分鐘的片段,都是現場拍攝,不加旁白,完全無添加,但導演拍攝的場境,保留的鏡頭,甚至如何剪接,都充滿選擇性,就像我教歷史時所說,就算史料會說話,史料也正在說飾選史料的人的說話。任何歷史書寫,都逃不了歷史學家的眼鏡(偏見,沒有貶意),更何況紀錄片?所以,學史第一課,Know you bias,同樣適用於紀錄片導演。這正是通識學生需要的批判能力。現在太多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將意見包裝成事實,於是有人看了《中學》後,便對香港教育徹底失望。好的電影,為觀眾帶來更多的疑問,多於讓觀眾妄下結論。


可能我很幸運,遇到很多有心的教師,雖然沒有人將他們的故事拍成電影,但我卻一直記著他們的故事,認為他們能在死氣沉沉的環境下仍保持活力、仍那麼「火」,才是真正值得探討、一講再講的故事。如果張導演的經歷讓她相信《中學》是唯一的現實,我替她感到可悲。



2010年9月15日 星期三

周初封建問題

問題永遠比答案多。不要以為教學十年,讀史二十多年,對歷史便瞭如指掌,胸有成竹。我每次講解歷史的時候,都發現一些沒有想過的問題,就好像剛過去的課堂,當我講解周初三監之亂的時候,我本來只想指出,三監之亂令周公制禮作樂,以填補第一次封建制度只顧分配土地、忽視周天子地位的問題。


不過,我突然想到,三監之亂的意義,是管叔、霍叔和蔡叔破壞了周初以親族血緣為基礎的信任。我相信三監之亂後,周公的處境非常尷尬,基於當時的技術限制,周王難以直接控制領土,周公仍要依賴親族和血緣的網絡協助周室統治,但另一方面,經過三監之亂,他亦明白血緣的脆弱(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於是又要建立一些制度限制親族的威脅。於是,禮樂制度也好,宗法制度也好,其目的是要淡化親族力量對周天子的威脅。無論你是多麼賢能,只要你不是長子,你便不能繼承父親的社會地位,而禮樂制度又進一步規定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民生活,吃什麼穿什麼都有明文規定,甚至連婦女採摘的花草也有限制(我跟同學說過,《詩經》中〈關雎〉最動人的地方不單是窈窕淑女,而是她正採摘荇菜,因為荇菜是高等婦女才能採摘的水草)。於是,在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度下的社會,是各就其位、超穩定的社會,人人安「份」守「己」,為了維持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人只會向下流動,避免任可個人力量破壞社會秩序。


西周國祚三百多年,是中國歷史最長的朝代(所以我從來不覺得封建制度是失敗的),我們只知道周公制禮作樂,但周公以什麼方法讓人民(特別是三監之亂後的人)相信個人在社會中有特定的位置?雖然,我不能將今日的「以社會穩定壓倒一切」來理解周的秩序,但我也很好奇,為何周的人民會接受周公的禮樂和宗法制度?禮樂制度中對個人的社會行為規範,和宗法制度中尊卑的位置,成為周代人民的信仰,是什麼讓他們甘於活在一個只能向下流動的社會之中?我相信今日的中國領導人,極希望學習周公,讓中國人都相信社會穩定比個人權利更重要。


其實,再細想下去,我開始懷疑當時的周人並不知道禮樂制和宗法制度對個人力量和權利有所壓制。首先,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度雖然限制了個人權利(其實我想盡量避免用「權利」這個很現代的概念),但同時這個制度也將特權賦予給大部份的人(只要你不是奴隸)。以士的階層為例,他們的權利好像被諸候限制,但他們卻能透過限制平民的權利而表明自己的特權。其次,周天子好像至高無上,但實際上他卻將部份權力賦予給諸候,而諸候又將權利下放給卿大夫,如此類推,除了奴隸外,每個階層都是被統治的,又同時在統治。於是,只要不常見到統治者(即諸候不常見天子,卿不常見諸候,士不常見卿),他們即覺得自己是擁有特權的人。


我想,周公制禮作樂,設立宗法制度,就是承認血緣的不可信性,我甚至覺得,禮樂和宗法制度是建立在不信任之上,周公讓每個人都成為既得利益者和監察者,諸侯只有共同維持周天子的地位,他們才能防止卿大夫挑戰自己的地位,卿大夫和士的關係亦是如此,由於社會不同階層的人都是相對的既得利益者,他們便會共同對付那些「以下犯上」的人,因為他們不單是挑戰任何的個人特權,而是破壞整個利益分配系統。


2010年9月12日 星期日

別了,查布洛!

感覺上,大師不斷遠去。這個暑期,才追看了查布洛的《冷酷祭典》、《屠夫》和《女人的故事》,他鏡頭下的Isabelle Huppert跳脫動人、卻令人牙關打震,查布洛的驚慄,源自於人心最深的厭惡與暴力。沒有事先張揚,小鎮的女僕與郵局職員拿起獵槍,在公寓內大開殺戒;平淡的小鎮又會藏著一個屠夫,血滴在郊遊的小學生的臉上;家庭主婦拿著吸盤,殺死一個個胎兒,最後也走上絞刑之路。他們都不是窮兇極惡的人,他們可能在你我附近,甚至可以是你和我,但就在平靜的生活中,竟抑壓著不能解釋的滿腔忿怨。他把電影看作人性的解剖刀,開創法國電影新浪潮,我要找時間好好欣賞他拍的《包法利夫人》,懷念一代電影大師。


成長中不能承受的沉重

重看是枝裕和的《誰知赤子心》,感受仍然沉重,柳樂優彌飾演的十三歲少男福島明,在母親離家出走後,肩負養育三個小弟妹的責任。有時候,他甚至要照顧放浪的母親,替母親交電費水費和屋租,做飯給夜歸的母親。母親離家半年後,他更要親手埋葬死去的妹妹。然後,(表面)如常地生活,不呼天搶地,也不怨天尤人,只更確信母親或許不會再回來,他仍要繼續過人生。


是枝裕和始終是個非常克制的導演,就算是真實的社會悲劇(《誰知赤子心》根據真人真事改編),他的鏡頭都一貫地淡然,不是冷漠的再現,反而是輕聲細訴、給予觀者空間思考和感受。可能要教通識,我也很自然地便將通識課程的理論(conceptual knowledge),放到電影中分析(contextual knowledge)。是什麼讓一個沒有父親的十三歲男孩,獨立和早熟得可以肩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為何他能跨過一個一個的成長障礙,沒有父親的照顧、被母親遺棄、流落街頭、斷水斷電、被人輕看、不能上學,仍堅持這樣走下去?在一個沒有安全感、疏離孤獨和絕望的環境,他仍然對人充滿信任,堅守道德低線(他不去超市偷玩具而被朋友排擠)。《誰知赤子心》要帶出的,並不是什麼答案,反而是一個題問:誰知赤子心?縱然社會把他遺棄,但無能的他拒絕遺棄同母異父的弟妹。便利店店員問他,為什麼不找社會福利部的援助?他說,讓政府知道他們無父無母,四個兄弟姐妹便不能同住,一起生活,他寧願挨餓,也要在一起。他的說話讓我想起戴立忍的《不能沒有你》,沒有人性的福利制度,只著重受助者的物質生活,卻忽視受助者的心理和精神需要。


以前經常聽到的話:在挑剔中成長的孩子,苛於責人在敵對中成長的孩子,常懷敵意;在嘲笑中成長的孩子,畏首畏尾 .....。這好像很有道理,但細心想,這樣便將人的存在變成環境的產物,只要環境配合,人便向某一個方向發展。正如很多教師,學生行為出現問題,便想到學生可能來自單親家庭,他們也同時忽略了那些來自單親家庭、卻又品學兼優的學生。有「問題」的家庭背景,成為某些人/青少年的原罪(有些學校甚至不會取錄「單親」的學生)。《誰知赤子心》就是要動搖這種成見,就算沒有安全的環境,就算無父無母,就算認識了不良街童,那個十三歲的少年(福島明) 仍然堅持價值,甚至比一般的少年活得更有尊嚴(他拒絕少女以伴唱換來的金錢援助)。面對這樣的一個少年,我們有兩個選擇:一,繼續指罵那些不負責任的父親和母親,彷彿這「只是」別人的問題;二,我們承擔責任,照顧那些被遺棄的人(好像電影中那些便利店的服務員和失學少女一樣,盡力給他們食物和關懷)。我喜歡是枝裕和,因為他的電影,將社會上無聲無影的人呈現出來(《下一站,天國》的老弱者/《空氣人形》的獨居者/《花之舞者》的失敗者),讓他們現形和發聲。No Body Knows,沒有人知道那個少年的成長痛苦,也代表富足的日本社會竟然沒有人知道有人在受苦。誰之過?



2010年9月9日 星期四

「中國」歷史是怎麼的一回事?

初中讀中史,打開課本,從黃帝神農夏商周,到唐宋元明清,老師侃侃而談,我們死記硬背,將一切短期記憶留給某幾個朝代,就像電腦的工作記憶體,容量不要太大,只要剛剛應付好那幾個朝代便夠了,可是不知怎的,那些歷史事件就是進不了硬盤,過得三兩年,高中再次接觸的時候,又像沒有聽過記過背過一樣。我喜歡中史,並不是因為我真的愛讀歷史,而是中史科給我炫耀大容量的短期記憶的機會。畢竟,當同學的RAM數只有2G,而我已經擁有4G的時候,我還是會飄飄然的。


不過,身為教師,我並不希望將我的滿足感,建基學生的短期記憶之上。我反而覺得,中國歷史浩翰無邊,與其帶著確定的答案離開課室,何不讓學生都帶著問題升讀高中?或者,那一個問題將會成為他日後研習歷史的動力?於是,中國歷史第一課,我便要學生思考什麼是「中國」歷史。「中國」兩個字,看似理所當然,但當我問學生什麼是中國的時候,他們很困惑。有學生說,中國就是「內地」。很好的答案,但內和外的邊界在哪裡?怎樣劃分內和外?先有邊界才有「中國」,還是先有「中國」後才有邊界?過去三千年,「中國」的邊界有變動嗎?一片寂靜,但我感受到學生的腦袋在轉動。


然後,有學生說,「中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很好,現在國際社會說的一個「中國」,就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但你想台灣人會接受嗎?他們說「中國」是「中華民國」才對,有些台灣人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但又不接受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民,他們才「去中國化」,最後乾脆說自己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了。如果中國歷史的「中國」單單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我們只需讀六十年的歷史便足夠了,何需橫跨數千年?


有同學立刻打開中文課本,給他找了一個看似無敵的定義。他說,中國是由黃皮膚黑頭髮的漢族為主的多民族國家。我問他是漢族嗎?他說是的。我再問他,三千多年前居住在這裡的人是漢族的嗎?今日的漢族有沒有外族的血緣?我說,二千多年前,這裡還是越人聚居之地,馬灣人的人種更像東南亞原住民的人種,史書也說這裡的人斷髮紋身,入水與蛟龍鬥。我相信南方的漢人是帶著越族黎族等原住民的血統的,所以中國歷史並不只是「漢人」的歷史。


本來以為自己很清楚知道什麼是「中國」歷史的同學,給我越弄越模糊,從確定變得不大確定。是的,我覺得我們必須經常審視認為很確定的東西。當我們說中國歷史時,我們有時候指政治的「中國」歷史(一朝一姓,一家/黨一天下),有時我們指地理的「中國」歷史(中原與邊疆/外族與內族),也會指文化「中國」歷史(傳統與融和)。我更希望學生知道,歷史中的「中國」,從來並不是確定的,而是一直變化/變形,是一個演變中的概念,多於一個既定的事實。


如果今日的中國還有那份兼容力的話,我想更多人願意相信自己是中國人。


2010年9月8日 星期三

歷史是什麼

我喜歡「史」的像形文字,甲骨文字意象無窮,除了造字者的意思,讀者也能看著文字自行解讀,發揮豐富的想像力。史,一隻手拿著筆桿,將過去的事情記錄下來,那些被刻在竹簡的文字,是獻給上天的。我們能巨細無遺將過去的「事情」一一記錄嗎?中一的女同學舉手,說文字沒有可能將「過去」的一切記錄下來。很聰穎的答案,所以「文字記錄」只能呈現部份過去的事情,至於什麼事情要記錄,什麼事情不要記錄下來,則要看記錄人(史者)的選擇了。


「史」和「事」的象形文字其實很相似,只有某些過去了的「事」,才能成為「史」。古人沒有紙章,記錄事情是專門的工作,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手執一筆,喜歡寫什麼便寫什麼,所以,能入「史」的「事」,必然是很重要。說文解字說,「史」字包含著一個「中」字,即是寫史的人,必須能準確地記錄事情,那些寫下來的東西,便成為「史料」。一位德國歷史學家便說過,史學即史料學。他是說,研究歷史的人,只需要盡力搜集史料,將史料看作砌圖,當所有砌圖都按線索排列起來,便能重現過去了的事情。


他的看法,影響了一整代歐洲歷史學家,他們努力地搜集「史料」,建立檔案館,以文字的時光機重回過去。可是,這樣重現的過去就是客觀的過去嗎?有人說,要消滅一個文化,先消滅他們的歷史。寫歷史的人如果不自覺地選擇某一類形的事情,而忽略了另一類形的事情,史料重現的過去便會像失平衡的世界,側向一面。所以,歷史並不單單是史料,不單單是文字記錄,似乎還有更豐富的東西。


雖然我們努力追求過去的真相,原原本本的真相,但如果我們承認,除了乘坐多啦A夢的時光機,我們沒有辦法重回過去,歷史研習便成為不斷求真的過程。我們一直坐著文字的時光機,望著忽隱忽現的過去。史料能呈現的過去,給我們打開一扇窗口,讓我們一窺已逝的過去,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但史料不能重現的過去,就如遺失了的砌圖,我們要靠想像力填補那一片空洞。


有些同學可能會問,我們憑什麼想像過去呢?不要忘記,歷史的英文是History,即His Story,人的故事(那是重男輕女,女同學也可以說自己讀Herstory)。撫今追昔,我們都是「人」,雖然我們和歷史的人生活在不同的時空,但我們都擁有「人性」,看得見的行為背後,藏著沒有說出來的動機,而那些由不同的個人因不同動機做出來的事情,一直影響著歷史發展。所以,研習歷史,也是研究著「人」的可能性。有些人追求權力,有些人淡泊名利,有些人貪生畏死,有些人捨身取義,是什麼讓「人」展現如此不同的生命取向?


歷史不只是「過去的事情」,歷史也不等是「關於過去事情的記錄」(史料),歷史是我們和過去的人和事持續的對話。各位中一同學,歡迎坐上文字的時光機,暢遊過去的時空之旅。


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為中學生朗讀

去年的朗讀內容,多屬即興,我看了什麼書,有感受,認為設度適合中一學生,便會朗讀給他們聽,這個學年,我希望整理朗讀時間,暑假和蕭商量,設定不同的主題選擇朗讀材料,當我們正在煩惱之際,我在台灣誠品書店看到巨型的海報,寫著「晨讀十分鐘」,我眼前一亮,立刻向店員查問。


不愧是文化地,原來台灣的文化人,已為中學生選編了三套讓中學生晨讀的材料,包括「成長篇」、「人物篇」和「幽默篇」,篇章的作者包括了中外文學家如張愛玲和芥川龍之介,也有我很喜歡的台灣本土作家舒國治和簡媜,我想也不想,便將一套三冊帶回香港。我看過一些香港學校和教育局為中學生選輯的文集,但總覺得香港人太工具理性,總希望學生讀完文章後能反思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出來,叫你愛惜光陰啊,孝順父母啊,用讀書啊;又或者,近來流行通識,便要反思什麼今日香港、現代中國和全球化。這樣一來,閱讀便帶著很具體的目的,甚至是社會和家長教師的目的,失去了純粹的樂趣。


我在台灣,也買了李家同的《大量閱讀的重要性》,其中引用了伍爾芙(Virginia Woolf)的話:當我們貪婪地閱讀,大量地閱讀,詩歌、傳記、散文......然後停止閱讀,看著多姿多彩活生生的世界的時候,我們便會變得沒有那麼貪婪,也開始思考生活的意義。閱讀和生活,並不是單向的因與果,我們並不將書本看作說明書,然後要學生熟讀,便期望學生會如書本所指引的活出豐盛人生。閱讀和生活是持續的對話,也是讀者內心私密的對話。我們做老師的,只能介紹更多的好書讓學生閱讀,讓書本成為他們自我對話的來源,至於對話的結果和意義,則是學生(讀者)自己的生命問題,我們不能替他們作答。


於是,好的篇章應該具有好像地心吸力的東西,牽引學生進入故事的世界,讓學生在閱讀的過程中,不知不覺代入和讀出故事的意義,這正是《晨讀十分鐘》所選文章最好的地方。當我朗讀簡媜的〈貼紙秀〉時,學生會點頭微笑,認同小蕃茄的感受,也明白小蕃茄母親的尷尬處境。十分鐘過去,我請他們靜下來,打開《心靈札記》,記下想到的東西。在他們密密麻麻的字裡行間,我看見他們心中的小蕃茄。


我堅持晨讀,也堅持為學生朗讀,閱讀會讓我們的心靈地圖浮現,有地圖才會知道目的地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