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5日 星期三

周初封建問題

問題永遠比答案多。不要以為教學十年,讀史二十多年,對歷史便瞭如指掌,胸有成竹。我每次講解歷史的時候,都發現一些沒有想過的問題,就好像剛過去的課堂,當我講解周初三監之亂的時候,我本來只想指出,三監之亂令周公制禮作樂,以填補第一次封建制度只顧分配土地、忽視周天子地位的問題。


不過,我突然想到,三監之亂的意義,是管叔、霍叔和蔡叔破壞了周初以親族血緣為基礎的信任。我相信三監之亂後,周公的處境非常尷尬,基於當時的技術限制,周王難以直接控制領土,周公仍要依賴親族和血緣的網絡協助周室統治,但另一方面,經過三監之亂,他亦明白血緣的脆弱(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於是又要建立一些制度限制親族的威脅。於是,禮樂制度也好,宗法制度也好,其目的是要淡化親族力量對周天子的威脅。無論你是多麼賢能,只要你不是長子,你便不能繼承父親的社會地位,而禮樂制度又進一步規定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民生活,吃什麼穿什麼都有明文規定,甚至連婦女採摘的花草也有限制(我跟同學說過,《詩經》中〈關雎〉最動人的地方不單是窈窕淑女,而是她正採摘荇菜,因為荇菜是高等婦女才能採摘的水草)。於是,在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度下的社會,是各就其位、超穩定的社會,人人安「份」守「己」,為了維持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人只會向下流動,避免任可個人力量破壞社會秩序。


西周國祚三百多年,是中國歷史最長的朝代(所以我從來不覺得封建制度是失敗的),我們只知道周公制禮作樂,但周公以什麼方法讓人民(特別是三監之亂後的人)相信個人在社會中有特定的位置?雖然,我不能將今日的「以社會穩定壓倒一切」來理解周的秩序,但我也很好奇,為何周的人民會接受周公的禮樂和宗法制度?禮樂制度中對個人的社會行為規範,和宗法制度中尊卑的位置,成為周代人民的信仰,是什麼讓他們甘於活在一個只能向下流動的社會之中?我相信今日的中國領導人,極希望學習周公,讓中國人都相信社會穩定比個人權利更重要。


其實,再細想下去,我開始懷疑當時的周人並不知道禮樂制和宗法制度對個人力量和權利有所壓制。首先,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度雖然限制了個人權利(其實我想盡量避免用「權利」這個很現代的概念),但同時這個制度也將特權賦予給大部份的人(只要你不是奴隸)。以士的階層為例,他們的權利好像被諸候限制,但他們卻能透過限制平民的權利而表明自己的特權。其次,周天子好像至高無上,但實際上他卻將部份權力賦予給諸候,而諸候又將權利下放給卿大夫,如此類推,除了奴隸外,每個階層都是被統治的,又同時在統治。於是,只要不常見到統治者(即諸候不常見天子,卿不常見諸候,士不常見卿),他們即覺得自己是擁有特權的人。


我想,周公制禮作樂,設立宗法制度,就是承認血緣的不可信性,我甚至覺得,禮樂和宗法制度是建立在不信任之上,周公讓每個人都成為既得利益者和監察者,諸侯只有共同維持周天子的地位,他們才能防止卿大夫挑戰自己的地位,卿大夫和士的關係亦是如此,由於社會不同階層的人都是相對的既得利益者,他們便會共同對付那些「以下犯上」的人,因為他們不單是挑戰任何的個人特權,而是破壞整個利益分配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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