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9日 星期四

旺旺

不見其貌,先聞其聲。我每次在路口,已聽到旺旺的吠聲。如果你駐足門外,她便會向你吠個不停,直至你離開,或者屋主露姐姐開門給你。
 
我還以為旺旺很兇,後來才知道,她很怕人。吠得越兇的狗,其實越害怕。我走入外庭,旺旺便會鑽到屋後的小天地,她偶爾會出來打量下我,確保我是露姐姐的朋友,但每當我蹲下,要跟她打個招呼的時候,她便會轉頭離開。
 
露姐姐說:她很怕人的手。
 
大約五、六年前,村民說仙館旁的山丘有一頭小鹿出沒。這個山頭,見證著昇平的變化,以前農村的小孩都在這個山丘嬉戲,他們更會把水果木箱拆開,擔柴去賣。不過,農村小孩長大了,校園空置了,教師老了、走了,然後,這個綠草如茵的山頭,灌木叢生,伊甸園變成荒山野嶺,無人敢至。
 
為了尋找傳言中的小鹿,露姐姐走入灌木叢中,彷彿踏進小時候與哥哥在山丘追逐的歡樂時光,突然,她看到灌木叢中捲縮著一隻泥黃色的動物,身形很小。香港沒有鹿吧,難道是黃麂?露姐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那隻泥黃色的動物,動也不動,直到露姐姐走到她旁邊,她轉過頭來,露姐姐才知道那是一隻小黃狗。不過,小黃狗遍體遍體鱗傷,好像被人嚴重虐待過。露姐姐想也不想,把她抱回家,小黃狗有氣沒氣地鳴叫了聲:汪...汪...。從此,她有了名字。
 
經過多月的治療,旺旺好起來了,不過,她仍然很怕人的手。每當你伸出手,要觸摸她的時候,她總會避開,有些事情,旺旺沒有忘記。她只信任露姐姐。
 
旺旺跟老黑狗寶寶也想處得很好,寶寶住屋內,旺旺住庭外。寶寶愛撒嬌,旺旺愛獨處,但若有不速之客,寶寶和旺旺必定走在一起,前撲後躍,守護這個家。露姐姐說,她倆已經捉過很多蛇了。
 
兩個星期前的黃昏,露姐姐和寶寶外出,旺旺獨守家園。柴堆有些動靜,然後冒出了一條長三尺多的毒蛇,旺旺如常地撲過去,希望把蛇趕走,毒蛇挺起腰背,脹起頸如飯鏟,傲視著旺旺。旺旺不驚不懼,時而吼吠,時而後躍。這時候,露姐姐和寶寶也差不多回來了。寶寶好像聽到了旺旺的求救,露姐姐還未把鐵閘完全推開,寶寶已經一個箭步,幫旺旺趕蛇。露姐姐看到蛇後,也拾起竹枝,把蛇擊斃。
 
當一切都結束後,旺旺很安靜,靜得有點可怕。露姐姐想看看旺旺的傷勢,但旺旺很痛,不讓露姐姐觸碰。路人經過露姐姐的門口,但旺旺依然沉默。黑夜來了,但這夜不再一樣。過了十五分鐘,旺旺睡了,睡得很沉。空氣中似乎失去了一些什麼。旺旺短暫的一生,豐富了這個家園的意義。除了老師的故事、校友的故事、村民的故事,現在還有小黃狗的故事。正是這些故事,讓我們知道「我愛我家」的意思。
 
朱天心說:「人們以家中有貓狗成員是再自然不過的,就如同地球上有其他的生靈成員的理所當然,因此人族常有機會與貓狗族平行、或互為好友的共處一時空,目睹比自己生命短暫的族裔出生、成長、興盛、衰頹、消逝,提前經歷一場微形的生命歷程(那時,天寬、地闊、你們總找到地方為一隻狗狗、貓咪當安歇之處,你們以野花為棺、樹木為碑、幾場大雨後,不復辨識,牠們既化作塵土、也埋於你記憶的深處,毋須後來的政客們規定你愛這土地,你比誰都早的愛那深深埋藏你寶貝記憶的土地。」
 
 

2015年11月15日 星期日

豐收奉獻

三年前,朋友送我沖繩蘿蔔的種子,他說:葉也好好味。我把種子收起,忘了,直至今年九月。

我問農夫借一片小田畦給我撒種,農夫慷慨,讓我在一畦覆了堆肥和乾草的田上播種,我保持十寸的株距,共播下一百粒種子。播種那天,在白露之後。今年天熱,也不敢妄想有收成。起初的兩星期,還會望望發芽的情況,但見蘿蔔沒什麼起色,也再沒有放在心上。

轉眼立冬,農夫告訴我,你的蘿蔔收得了,我半信半疑。黃昏摸黑入田,才發現蘿蔔葉散開像羅盤,潔白的大根有如軸心,天干地支都藏在蘿蔔之中。

送我種子的,我送他蘿蔔。他難以置信,想不到三年前的善因種下今天的善果,是的,只有守住香港的農地,香港還是有福報的。其餘的蘿蔔,我都奉獻給「可愛忠實之家」。

五十年前,兩位年輕的英國女子,Valerie Conibear 和Wendy Blackmur,離鄉別井,來到香港,看到智障和殘缺的孩子受社會歧視,無人關顧,於是在古洞建立「可愛忠實之家」,擁抱被遺棄的孩子。

傳道人朗讀:在你們的地收割莊稼,不可割盡田角,也不可拾取所遺落的;不可摘盡葡萄園的果子,也不可拾取葡萄所掉的果子;要留給窮人和寄居的。

我看著籮筐中的蘿蔔,默禱:願我們手所栽種的,成為孤苦貧困者的祝福,更求主給我們力量守護這裡的地土,也求主守護可愛忠實之家。農地,一分也不能少。

詩班唱著:農夫辛苦耕作忙,好種田中播放,卻仰賴神手澆灌,稻種發芽茁壯;寒冬祂送雪花來,春暖祂催穀長,又賜和風與麗日,甘霖沛然下降。... 世間美好恩賜,完全來自天上。

在教堂內,聖樂飄揚,在農地裡,有另一個真相。這個秋季,氣溫不降,風災後野豬為患,農夫正為失收發愁。不過,「可愛忠實之家」是我們的鄰舍,古洞和華山,一衣帶水,把收成奉獻,讓我們看見彼此。

如果我們不再把金錢奉獻,而是把香港地土所出的奉獻;如果我們不再奉獻別人勞動的,而是自己手所種的成果;如果我們帶著一份慈悲為貧窮和寄居的栽種,互為鄰舍。我們的奉獻將會成為改變。

奇蹟,在尋常的生活中發芽生長。







2015年11月6日 星期五

秋風起,蛇不一定肥

朝早淋水,聽到打草機片鏘鏘地響,心知不妙,走到田邊,見阿叔紮好馬,揮著打草桿畫半圓,打草機所到之處,一片荒涼。我大聲喝住,但打草機的鏘鏘聲蓋過我的叫喊。我走前幾步,阿叔見到我了,停下來。我說:「不用打了,我們種了很多作物。有蕉有蔗還有木薯。」阿叔望望我,話老細要他打草,他也不想打。幾經周旋,阿叔放棄了,臨行前有些晦氣地說:「你估我好鍾意呢度呀,草又多蛇又多,我今朝已經打死咗兩條啦。」
 
我默念:善哉。
 
造好堆肥,清理雜物,在去垃圾站的途中,我赫然看到蛇的影蹤。我望著他,他也好像望著我。我停下來,他動也沒動,大概是死了。我沒有理他,繼續去垃圾站,回程的時候,他仍在路中心。這次我蹲下來,看到他雙眼血紅,可能被車輾過。我想,他這樣死在路中心,車來車往,車輪終究會把他壓成蛇餅,然後消失無蹤。於是,我拿來樹枝,把他送到路邊,但願他的身體能滋養昆蟲,最後化作春泥,長成一枝草、或一朶花,總比做蛇餅好。
 
我默念:一路好走。
 
農夫Y跟我說,他清理田邊瓦盆時,看到蛇蛋,因為蛇竇已被發現,蛇媽媽大概不會回來了,於是,農夫Y拾起蛇蛋,送到西頁請蛇王照顧,蛇蛋孵化了,原來是三索線。蛇王問農夫怎樣處理?農夫Y說,送回田裡吧。正所謂蛇鼠一窩,田裡有蛇(特別是無毒錦蛇),能克制田鼠,有利作物生長。而且,這片田原來他的家。
 
每一次與蛇相遇,都叫我直視從無知而來的恐懼,其實這些爬蟲朋友,本來就是田的原住民呢。

 

2015年11月3日 星期二

白花蛇舌草和水線草

經過客家姨姨的家門,閒聊一下,說到她採半邊蓮和白花蛇舌草去賣,每紮八元,我看那些白花蛇舌草,在半斗地生得茂盛,我何不也採收一紮,為自己煲一壼涼茶?於是,在田邊蹲了半小時,一邊除草,一邊採草,不亦樂乎。


又經過客家姨姨的家門,她看我手拿一紮白花蛇舌草,有些不滿,說我採的不夠老、也不夠多,「咁樣煲出嚟唔夠力」。她還教我洗草根的方法,兩碗煮剩一碗,一個小時左右,最後加些片糖,清熱下火,對身體好。


我照阿姨的指示煲涼茶,一個小時熬出一碗墨綠色的涼茶,呷一口,很有青草味。我沒有加片糖,只加了蜜糖,涼茶很清甜,但聽朋友說,白花蛇舌草很涼,有些人虛不受補,要小心。


這些年頭,會採收野草煲涼茶的人不多,偶爾還見婆婆在田間採集,但再過十數年,這些技藝恐怕要失傳了。記得種田的老師說過,很多人採收的,都不是白花蛇舌草,而是很樣子很接近的同科同屬野草。

為了弄個究竟,我上網翻查資料,發現我採收的,實非白花蛇舌草,而是水線草。分別如下:http://www.vghtc.gov.tw/GipOpenWeb/wSite/public/file/portal/periodical/med190/24.pdf。兩者相近,但仍有差別,若是藥用,更要仔細分辨(http://www.vghtc.gov.tw/GipOpenWeb/wSite/public/file/portal/periodical/med190/24.pdf)。

其實,我愛野草,就是覺得上天給我們如此美好的事物,我們除了日曬雨淋去種菜,也要學懂欣賞不勞而獲的賜予。

2015年10月26日 星期一

從一斗到半斗

過去三年多,都在那一斗地種田,我不才,沒力氣沒時間,太多時間限制,從不敢自命農夫,只能執頭執尾,做些打雜的工作。還記得三年前的夏天,我一個人坐在貨櫃,看到田裡的木糠山,還有幾十袋發霉發臭的豆渣,正在發愁之際,學生東評來了,我們夾手夾腳把木糠混和豆渣倒在田裡,轉廢為肥。田外有「社工」經過,說什麼教學生耕田,簡直誤人子弟。

那一斗地(我不再用「這」字了),從鋪地磚、清理木糠山、磚山、沙山,然後砌麻石香草糟,還有清理兩個貨櫃,給農夫生活和放農具,我都落手落腳去做,三年過去,那一斗地總算有自己的面目,田畦橫直相間、水田映照斜陽,三位全職農夫各司其職,投契非常,我大概完成了該做的事情,也是時候離開了。流過的汗水,已化作泥土裡的養份,踏過的足印,也走出了田邊小路。很久前曾經說過,種田是愛的行動,當你看到汗水流在泥土之上,那一抹變由淺啡變深啡的烙印,就是行動的見證。

但人生走到某個階段,就像要繼續向前走一樣。昨天看《海街少女日記》,深受感動,即使那些只有幾個「鏡頭」的角色,也為電影填滿了生活的質感。在火車裡,佳乃問男同事為什麼要離職時,男同事很淡然地說:「你不覺得人生走到某個時候,突然發現那裡再沒有你的空間?」鏡頭轉向佳乃,她若有所思,我覺得導演是枝裕和也把鏡頭轉向我,我又想起《The Intern》裡羅拔迪尼路被問到為何退休仍要做見習生時,他說:「我需要被需要。」一個老頭如是,一個少女也如是。佳乃轉職後,替患癌的街坊阿姨處理好身後的遺產安排,令阿姨入土為安,那一刻,佳乃也找到了「工作」的意義。

從「一斗」到「半斗」,充滿掙扎。有不捨、有無奈、更有一種近似幻滅的宿命感,但我亦覺得,這是出於慈悲的行動。今早八時,獨自走到「半斗」,下溪汲水,我挑著鐵壼澆水,那些無奈感漸漸消失,看到田中桃花含羞地開,我也隱隱感到天下的包容。走到田邊,南瓜有子了,含苞待放,也算是大地的回應。感謝上天讓我來到這「半斗」,繼續實踐共生的信念,每一朶綻放的花和成長的果實,都帶著療癒的力量。

 


看著年輕人在路旁收草,本來疾馳而過的汽車都慢下來,要看過究竟。這些年輕人的存在,便是疑問,他們割草的行動,也是performance。那些在城市人眼中不文一值的野草,竟成為年輕人屈膝折腰的原因,他們如此默然地勞動,矛草把他們嫰滑的皮膚劃下了淺紅的血痕,一切,不過是要身體力行,從收草開始,落手落腳造堆肥。


離開「一斗」,走到「半斗」,人生又變成斷捨離的功課,但不斷地減去以後,人生漸漸會重獲自由。

2015年10月24日 星期六

講故事不需要比賽

首先,我要懺悔,我是這次比賽的評判。
 
半年前,前輩找我,請我擔任評判,我這個人心軟,答應了,今天早上,坐在觀眾席,看到小朋友站在台上,戰戰兢兢,欲哭無淚,很努力力要「記起」那個要講的故事。唉,講故事是人的本能,但要小朋友站在台上,在這種人為、缺乏互動的環境下講故事,就像在沙漠撒菜種。
 
「比賽」是學校的糧食,有了比賽,必定會見到學校的身影。小朋友穿著校服上台,有些膽大的,聲音抑揚頓挫,手舞足蹈;膽子小的,輕聲細語,緊握拳頭。然而,令我最憂心的,是差不多所有故事,都圍繞著道德教化,故事的結尾,大多是:這個故事教訓我們...。我做了簡單的統計,教訓不外乎做人要勇敢、堅強、齊心、誠實、孝敬父母、禮讓、不要亂拋垃圾、不要浪費。
 
看,這個社會,通過學校教育和「比賽」,將這些硬生生的價值套進小朋友的腦袋,他們聽了故事,然後練習,用最純熟的方法演繹出來,但作為聽眾,我看不到小朋友說故事的熱情,也感受不到小朋友進入了故事的世界,他們只是講一個外在於他們人生和經歷的故事。
 
於是,那個穿著紅裙的小妹妹,快樂地說開心石頭的故事,她在水中看到月亮,又把月亮帶回家,跟月亮談話,甜甜地睡去,一早醒來,才發現那是一顆普通不過的石頭。她用故事把我帶到她那童稚的世界,我真有那麼一刻想要抱著月兒。不用說,大家都很喜歡她,原因簡單不過,就是說故事者的率性和自然。
 
我也發現,那些膽子大的同學,大多來自某些很受中產家長歡迎的學校,他們一舉手、一投足,都自信心足。自信,根本就是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最能在學校的競爭和「比賽」中脫穎而出,那種自信的語勢,已經把別人壓下去了。
 
文化教育學者布魯納,同樣是研究敘事/教事的專家,他認為,故事是人的本能,卻又如此奧妙,人只有在故事中建構意義。我至今仍覺得故事是生命之糧,沒有故事,世界也太單調了。
 
為了贖罪,我也向各位同學說了一個農夫的故事:
 
在村口,有一位伯伯,他住在鐵皮小屋,屋後有一棵歪歪斜斜的桑樹,屋前是雜亂的蕉林。伯伯喜歡養貓,十數隻貓,他只以貓為伴,我很想認識伯伯,但伯伯從不理我,我只好叫他貓伯伯。有一天,我看到大蕉,請貓伯伯賣些給我,他靜靜地走入蕉林,拿著十多隻蕉出來,我給他錢,他推開,繼續和貓兒玩。
 
幾年後,我再見不到伯伯,他離開了,只留下屋前飢餓的花貓,和更雜亂的蕉樹。
 
再後來,我在農村的水坑田認識了另一位八十多歲的伯伯,原來他是貓伯伯的哥哥。我奇怪,農村的蕉樹都很齊整,一行一列,為何貓伯伯的蕉林卻如此雜亂?
 
伯伯說:每棵蕉樹一生只結一次果,開花結果後,蕉樹旁會長出蕉芽,農夫為了替蕉牙補充養份,所以農夫收了蕉,便會砍下蕉樹,鋪在蕉芽旁,當作養料,所以蕉一出生,蕉樹便要死,所以蕉又叫離娘果。
 
我有些不解,望著他。伯伯淡然說:貓伯伯出生後,媽媽也離開了。
 
我跟同學說,花兒,樹木和水果都有動人的故事,有時間便走入農村,跟公公婆婆談天,聽著聽著,我們便會說故事,那些沒有「教訓」的故事。
 
 

 

2015年10月23日 星期五

朝早溪水,黃昏斜陽


深秋,仍然悶熱,張開口渴望吸一點露水,但汗水已流到唇邊,嚐到海的味道。
 
這片田沒有現代化的設備,澆水之前,先到溪裡打水。幾尾山坑魚在溪中暢游,我打擾了他們,水桶滔了些魚,魚囚在藍色的水桶之中。我看著,覺得有些罪孽,為了打一桶水,殘害了山坑魚的生命,我也試過避開,但水桶一下水,就把魚吸到桶裡。對不起。
 
 
 
黑色貨車送來二十多袋廚餘,我知自己體力有限,太陽又猛,過去兩星期的堆肥還沒有翻過,是時候翻肥了。我先感受堆肥的溫度,很涼。打開一看,白色線菌像紗一樣覆蓋在乾草上,很乾,沒冒蒸汽,大概是水份不促,微生物不活躍。而且,廚餘太厚,乾草份量不足。於是,我先將乾草和廚餘再翻均勻一些,然後再加水(我看到一尾山坑魚躍進了乾草裡,罪過)。
 


就這樣翻著翻著,旁邊種田的姨姨走過來,問我是否用餿水?是的,以前叫餿水,餵豬的;現在養豬的人少,所以用來堆肥。姨姨說,記住落殺蟲水呀,惹好多烏蠅。

我們用堆肥,就是減少對自然的傷害,又怎會用殺蟲水呢。我們再三保證,會用膠布蓋好堆肥,不會引來烏蠅。她半信半疑,不知我們這兩個「後生仔」搞什麼鬼。

從九點至十二點,三個小時,我能做的不多:收廚餘、翻兩個堆肥。每次造堆肥和翻肥,都有種奇妙的感覺,勞動的時候很辛苦,但當我覆蓋好膠布的時候,看著堆肥像個大胖子躺在田裡,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成了,我又把那些生命的餘溫送回泥土之中,那些看不見、捉不到的微生物,又在享受我的勞動成果。

我下午趕到村校,安排露姐姐做訪問,我如常看著那棵最高大的馬尾松,細心觀看下,發現馬尾松中長出了榕樹,就像夫妻木一樣彼此依傍。我也曾見過榕樹這裡融入另一棵樹中,彼此依靠。露姐姐看了,苦笑說:慘了,榕樹會害死馬尾松。雖然馬尾松高大,卻是易折的,榕樹會把馬尾松鑽空。有時候,共生並非易事,大自然如是,人際間亦如是。開始的時候彼此依存,但到後來卻會擠開同伴。我只寄望馬尾松再堅強一些,繼續承受榕樹的成長。



走進村校,又有新發現,棠叔用番石榴的木造鋤頭柄,又實用、又美觀,我真的要向他請教,如何選取適合的木材,怎樣去樹皮。農村的人就是這樣,就地取材,所有物資都是上天賜予的,能否使用就考你創意和耐性。問題,不是用錢解決的。
 
 
抬頭又見斜陽,想起黑白照片裡的教師和學生,曾經坐在校園的簷篷下,或輕聲細語、或高談闊論,你追我逐,琴橫書畫,但此時此刻,已消失無跡,只有夕陽殘照在頹垣敗瓦。
 
 


2015年10月6日 星期二

為老去做準備

看電影,也不只是看電影,而是從電影中,觀照自己的人生。

一邊看《The Intern》,一邊想到松蒲彌太郎的《給四十歲的嶄新開始》。人生下半場,有些事情不認不認還需認,體力開始下降,上午造堆肥,下午便氣力不繼,還有一身的責任,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去做。讀《徒然草》,提到:「一頭白髮了還與少年人為伍,不免會因為奢望其不能得到的東西,焦慮其力所不能及的事,苦候其本不會有的機遇,而畏懼他人、謅諛他人。如此種種,都不是別人施加的,而是自己貪心招致的耻辱。」松蒲彌太郎也說,到了四十歲,想想七十歲的自己要怎樣,然後開始努力吧。看看身邊有沒有七十歲的長者,或者從他們身上,你會看到風華正茂的老後。

《The Intern》裡的Ben(羅拔迪尼路)可說充滿了老年的風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臨危不亂,一絲不苟、又對人寬容,從一而終、卻又浪漫細心。總之,你想要的可愛老頭,都可以在他身上看到。不過,電影畢竟虛構,在現實世界,有沒有這樣的老年人,辦公室又是否能如天堂一樣彼此包容彼此信任?在現實世界,羅拔迪尼路給記者一條問題便惹毛了,訪問途中拂袖而去。(http://www.theguardian.com/film/2015/sep/22/robert-de-niro-walks-out-radio-times-interview)所以說,能夠成為Ben一樣受人敬重、又替後輩擋災解憂的老頭當然可喜,但世界變得太快,能夠簡簡單單清清靜靜地老去也是幾生修來的福了。

我也有想過,七十歲的自己會是怎樣?我有想過老農杰叔,一個人住在田邊,早上一盅三件,晚上幾條自己種的蔬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這真是杰叔的話),與青山綠水為伍,偶爾有年輕人給他朱古力,就是驚喜。不過,杰叔是隱士,過這樣的生活,我會不甘寂寞。我又想到父親,是廿四孝老豆、廿三孝老公(這是親友說的,他對兒女比老婆還好),一切以家庭為重。我是承傳了父親一點點責任感的,但我卻遺傳了更多被父親壓抑的浪漫情懷。小時候,父親告訴我他寫的詩句:殘月披紗愁更愁。從此而後,我看到的月亮不再一樣。我每次回家,都看到父親蝸在廚房中好幾小時,然後端出一道又一道餸菜。我也希望老去以後,也為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做飯。

雖然電影中的Ben完美得很不真實,但從Ben的生活中,我卻看到要好好學習的事情:學懂/能夠一個人生活,樂於獨處,也只有這樣,老年人才能在千變萬化的世界抱持穩於泰山的心。

題外話:Anne Hathaway真的越來越有味道,從《穿Prada的惡魔》中入世未深的少女,蛻變為成熟而不失跳脫的少婦,很討人歡心,單是看Robert DeNiro和Anne Hathaway的chemistry,已經很享受。

2015年8月24日 星期一

重整

論文終於寫好了,人生有待重整。
這一年半的經歷,看清了問題,也看清了自己。
行動研究是真誠面對自己的旅程,
在發光螢幕和瞳孔之間,就是內心和文字的掙扎,
答辯期間,寶賢師說我曾經質疑她的課堂沒有教理論。
真的是我嗎?我問。
是你,真的是你。她笑了。
做這次研究,我很遺憾沒有給學生更多的經歷。
例如:
和學生一起讀《又喊又笑:阿婆口述歷史》,而不是把文章交給學生,然後讓學生自己讀。
我很和學生共讀。
還記得六年前做中一的班主任,一早起來便回到課室,拿起蔣蘍的《感覺十書》,透過他的文字和學生一起追尋自己感覺的回憶。
如果,再來一次:
我可以和學生一起讀自傳體、半自傳體,甚至報道式的口述歷史文章。
袁梅芳老師的《中國遠征軍》證明了學生的能力,但對於一搬學生而言,要給他們更多的選項,由他們決定最自在、最能把握的書寫形式,再交由敘事者共同校正。
甚至,假若學生的書寫能力不足,可讓他們編輯錄音檔案,還原最基本的aural形式。
我一直希望令歷史更生活化、更觸手可及。
不只是電車、唐樓的象徵式集體記憶,
而是更瑣碎、更親近的庶民生活。
每一個轉角,都發現歷史的痕跡。

一個人在高雄

想不到這樣特別的日子,一個人在高雄度過。

早上到茉莉書店,忘了帶會員證,店員在電腦尋找我的個人記錄,突然瞪大了眼,望著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有些不知所措,點點頭。店員再問:「真的啊?」是的,我沒有騙你,感謝你提提我。她說:「今天買書打八折耶。」如果,這是我三十歲的生日,我應該會買很多書,但到了這個年紀,我想捨棄多於擁有。很多書都想看,但拿到手上,心裡總有聲音說:「再減去了些。」回去還要處理搬家的事情,希望再過十年,我只有一個書櫃的書,就夠了。於是,我只挑了一本《被討厭的勇氣》,或者,是時候過更自由的人生。

在高雄騎單車很自在,從三多商圈繞過八十五大樓到愛河邊,在高雄市電影館看電影,過些文青的生活,然後再到高雄火車站,聽聽街頭音樂,再從中山路折返。不論在行人路或是馬路,都有充足的地方予人共用。離開香港,我可以過不一樣的生活吧。就像我在中央公園的酒館聽爵士音樂,老板拿著攝錄機,沉醉在抑揚頓錯的爵士樂之中,搖頭晃腦,吹Saxophone的臉都紅了,他像抱著那支Saxophone跳探戈一樣,前俯後仰,進入忘我之境。坐在我旁邊的,便是一家大小,這個城市,就是有一種雅俗共賞的包容力。

每到高雄,我都會到高雄市電影館。上一次來的時候,看了《漢娜鄂蘭:真理無懼》,平心而論,電影一板一眼,未能探討人與人相遇並隨之而來的轉變,不論是鄂蘭與海德格的關係、鄂蘭與學生的教學過程等,整部電影都是靠最後那場演說帶出「邪惡的平庸」這個概念;另外看的一部電影,是《中學生圓山》,胡鬧非常;今天看《名畫的控訴》(woman in gold),很有水準,Helen Mirren和Ryan Reynolds的對手戲,先由Helen挑撥年輕律師對歷史真相的追尋,再由Reynolds迫使離散者面對不堪回首的過去,大家都在問:歷史/過去還有人在乎嗎?這樣的沉重,在乎歷史的人又要付怎樣的代價?最後那一場戲,Mirren飾演的Maria回到奧地利故居,觸景生情,她回到了最愛的人的擁抱中。

我這樣過了這一天,思考著自己的未來,也思考著「歷史」於我來說,究竟是什麼…








2015年3月15日 星期日

杖藝

食完早餐,周圍閒逛。天氣陰沉,整個香港好像落在霧中。

不過,霧中風景,才堪玩味細看。

伯伯坐在村邊,對著河岸雕木拐扙,木匠的專注,都很吸引。

心底的歷史癮又發作:

要用什麼木雕呢?伯伯雕了多久呢?這門手藝哪兒學呢?

於是,我趨前搭訕。

伯伯見我如此無知,竟用心施教,說:

我雕的是山桔,

那枝是萬壽藤,

雀頭那枝叫盲雞擋,

最粗糙的叫黃件仔,

有些去樹皮、有些留樹皮,

全部都有枝椏,

有枝椏、有木紋才是好杖。

我問:你做了多久?

伯伯說:不是做,是玩。星前日有時間就玩一下。

那一刻,覺得街頭遇到高人。

不是每個人都志於道,

但至少我們都可以游於藝。



2015年3月6日 星期五

旁觀

朋友告訴我一個驚天大發現吧,一位將要搬遷的村民,把一大堆民國時期到六十年代的地契交給我們,我翻閱一下,竟看到以軍票為單為的地契,還有戰前九龍塘某些消失村落的名字。我知道,發現殊不簡單,於是直奔中大,將珍貴的歷史文獻轉交老師,幾經轉折,文獻終於送到歷史系的馬教授之手。上星期,馬教授來電,話有興趣跟文件的持有者訪談,了解地契背後的故事,我也借此機會,觀摩大學老師與村民的對談。

在村裡跟村民訪談多了,有時也擔心當局者迷,是否有些交談的細節忽略了?我又有沒有顧及學生的學習需要?因此,我把自己當成學生,看著馬老師如何跟村民訪談。我發覺,我大致上和馬老師的訪談方式類同,會談些自己的經歷,盡量令訪談變成閒談,但閒談也不是東拉西扯的,每當村民談遠了,馬老師會重提時序上的問題,例如,你剛剛談到十三歲的時候...、你說爸爸去了台灣之後...,總之,閒談的背後,其實是摸索一個有時序的故事。

不過,我和馬老師也有相似的地方,就是會因應自己的興趣問村民特定的問題。例如,我偏愛粉嶺戲院,所以我會問村民有否到過戲院看電影,而馬老師是華南農村研究的專家,所以也多問了宗族、拜祭等問題。總的來說,站在旁觀的角度,我也覺得自己的訪談也可以的了。可是,站在學生的角度,我認為自己可以給學生一些練習機會。雖然很多訪談都由我進行、學生旁聽寫筆記,但如果讓學生即慶地寫一些問題,然後在訪談後與學生回顧,這麼不單可以訓練學生的筆記技巧,更可以分析學生能否恰當地提問。


上圖為村民高生的古董花瓶,但在我們看來,真正有歷史感的,反而是背後的手做白鐵盒,這個鐵盒,是二十至六十年代香港手工業發展的明證。

2015年3月3日 星期二

讓學生參與其中

今天收到雪兒的回覆,大意是文章還未能呈現村民的鄉土感情。我心想,這真是好機會,我一直相信口述歷史要騰出更大的空間讓學生參與其中,學生認為文章不夠好,就給學生機會,令文章寫得更好。於是,我請她再聽錄音、看譯稿,如果也找不到那些有用的片言隻語,便可以趁朗讀文章的機會與村民談天。所以說,訪談者在口述歷史中有重要的角色。雖說回憶是個人的,但回憶要走出腦際,訪談者的提問會引導不同的回憶。難得學生看到文章的不足,那就一起再做好些吧。

2015年2月25日 星期三

口述歷史反思-馨兒

過去一個月,每星期寫一篇生命故事,暫時尚能按進度完成。今天收到馨兒的回應,讀後很感動,也是給自己繼續下去的動力。

  1. 對於最後完成的文章,你們有何感想?
感動和感歎吧。記得當初參與口述歷史的工作,內心是惴惴不安的。畢竟我是選修商科,平時除了中文和通識科外甚少接觸中文,自覺文學涵養不高,而平時也甚少讀歷史書、和其他人研究歷史,因而不知我是否有能力與同學完成與歷史有關的工作而不拖他人後腿、是否有能力用我的文字將他人的一生準確地呈現出來。而自己和同學在老師的協助下完成了數次採訪、輯錄對話的精華再將採訪的情景用文字呈現出來。而過程中縱然意外連連、而自己所真正負責的部分也不多,但最終我還是沒為工作帶來太大的麻煩,文章也順利完成——內心必然是感動的。
而同時,看著眼前寥寥四千多字,便簡述了一個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人的一生,似乎生命中許多曾經看似重要的事情或曾以為犯下的萬劫不復的過失,在很久很久之後,回過頭來再憶述時,便顯得那麼單薄和瑣碎,似乎不努力去記得去抓住,那些回憶、往事便會飄走或破碎,便無從考跡。而正是這些歷史、這些回憶太易失去,才更需要以口述歷史的方式,將這些在歷史長河中每一個小小的歷史記錄下來,讓過去的時光更完整,讓現在的人們更了解自己居住著的土地的過去,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去向何方。


  1. 與你們寫的定稿作比較,我編輯的文章有何不同?
就正如不完整的拼圖與完整的圖畫。我們的定稿是由多次的採訪剪輯拼湊而成,再加入個人的一些感想,讀起來,便是如聽著我們零零碎碎地轉述我們所了解的梁師傅的過去。而編輯后的文章便是層層遞進。從梁師傅一生的簡述,到我們去採訪他所聽到的話語,而字裡行間穿插著梁師傅的動作和即時的感想。讀者仿佛成了採訪者,在了解梁師傅后走進了盈寶園,親身前去採訪梁師傅,而梁師傅的形象就生動地浮現在了眼前。


  1. 你認為文章哪些地方最有歷史價值?
農民建築師。
在我看來,歷史價值是因人而異的。正如在我看看來,我的過去便最有歷史價值,因這些歷史造就了如今的我,也是我切切實實曾經歷的,親身體會的。而對於別人,我的歷史并無太大價值。
而客觀來看,若要找個最有歷史價值的地方,便是對現今人影響最大、甚至融入了如今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歷史。而農民建築師便描述了梁師傅來香港后如何在香港這個地方靠自己一手一腳興建起一座座樸實、有著獨特建築風格的屋子。
若對香港沒多大感情,便會覺得香港越是現代化、越是繁榮富裕便越造福當地的居民。因而不少人對那些反對香港過度發展、反對為了發展而改變舊有景象的人們感到疑惑甚至不滿——因為你們的自私,阻礙了香港的發展、阻礙了香港人享有更富裕經濟、過上更好生活的權利。他們也許會這麼想。
而到這些歷史,我們便接近原居民、或在香港居住已久、曾為香港的建設和發展出力的人們對香港的感情,以及對香港經不斷發展改變而似乎已目全非的惋惜和感歎。有的人喜歡這個地方,也許是在這能過上好日子,能擁有頗為豐富的物質生活。但也有這麼一群人,因為過去曾在香港這個地方留下的點點滴滴、因這個地方見證了自己與不同人留下的牽絆、維繫和回憶而對這個地方充滿感情。因而看著這個地方的景象、氛圍的改變、以至於身邊的人漸漸因各種原因而離開這個地方,便更是不捨、更希望保留香港最純真、原始的一面,以讓身邊不至於有更多的朋友因為香港的改變而離開、更希望在回憶里的景象能再現。
而若不了解這些情感,便讓我們容易在評論不同政策、不同發展方向下忽略了這些人的感受。香港一直以多元社會為榮、自詳能包容接納不同背景意見的人士。但若連自己居民的意見都不去接納、包容和理解,那必定是個笑話了。


  1. 文章能反映梁師傅和土地的關係嗎?即能反映鄉土情感嗎?能夠的話,是哪些部份的作用?如果不能夠的話,是欠缺了什麼?
 我認為能。
 在拆得走的地基,拆不走的房子這一段,簡單地複述了梁師傅在香港,尤其是在馬屎埔這個地方的點點滴滴。而再道出在政府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下梁師傅被逼遷的事實,更能帶出現實的無奈和梁師傅內心的不捨。
縱然梁師傅從頭到尾都沒有直接用言語道出內心的感受,但從他過往的點滴、言行和舉止,一個個片段都流露著梁師傅對這個自己成家立室、生活數十年、自己一手一腳發展的土地和興建的房屋的感情。
 梁師傅和梁太總喜歡稱自己住的地方是個爛地方,沒什麼好留戀的。但從對話訪問中可察覺,即便有更好的居住環境給他們,他們還是寧願留在這個爛地方。
 總覺得上一輩的彆扭和刀子嘴豆腐心挺有趣和可愛的。但若能多與他們交流,聽見他們親口直接地道出對土地的感情與離開的不捨,也許能讓讀者更容易、直接了當地感受上一輩對香港這個地方的情感、感受到人與土地的關係與牽絆。

 

2015年1月8日 星期四

不似預期

內心一直掙扎,究竟是否獨力完成村史的寫作。然而,從一開始便確信,村史寫作是大家的事情,我的角色只不過是催化劑,讓一些存在於各自內心的東西呈現出來。這段路,也實在想過放棄,將自己放到一個很被動的位置。一方面,我不想再以任何獎懲的方式威迫利誘學生交文章,另一方面,面對著死線我又束手無策。太多的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控制。

或者,一直都是我自己的問題。學生未能完成的,我都會和他們一起完成,我甚至把最難的部份自己扛起來,然後若無其事地說是學生的功勞。這一次,我知道我要學習等待和忍耐。

2015年1月5日 星期一

研究的夢魘

近日心情很不踏實,或者是研究的死線越來越近,但很多事情都在掌握以外。行動研究不能像科學研究一樣,把研究的對象放到幾乎不受時空左右的實驗室,然後驗實一些放諸四海皆準的理論。行動隨時間推移,有時候在行動中產生了念頭,卻因為行動在繼續而無法寫下來,這些都是沒有經過整理的念頭,一閃而過,像空氣一樣留不住。到閒下來的時候,便只有悔恨究竟那些片言隻語的念頭去了哪裡。

即或有空坐下來把握住那些念頭了,內心又掙扎:還是放棄吧,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又或者休息一下吧。於是,越是接近死線,便越有一種徒然的感覺。什麼反思日誌呀、考察筆記呀,首先是無關痛癢的,後來卻又骨牌似地粉碎了研究的初衷。

其實,若不是認真研究,自己也會把自己給欺騙了。我相信學生的確能從口述歷史得到了些什麼,但研究起來,躬身自問:整個口述歷史教學的過程是怎樣的?有多少是我以為他們學到的?他們的心靈有些什麼變化?他們究竟學到了什麼?是如何學到的?這些問題,自研究開始,便如夢魘般重重地壓在我的肩上。越研究,便越覺得自己曾經聲稱的東西蒼白無力。

是我小看了口述歷史教學的細節,也高估了所謂學習的自發性。我並不否定學習自然而生,但教學如要有一種預期性的、目的性的、甚至倫理的本質,那麼所有細節都環環相扣、不可或缺。行動研究,是要迫自己邊做邊學。一頭栽進村史的研究,便發現自己有時像個社工,要探訪村民,得到村民的信任,甚至要教導學生如何關懷村民。在書寫階段,從重組句子開始,簡直覺得自己成為了編輯,和學生一起討論書寫形式,從作者和讀者立場分析口述歷史書寫的可讀性。

凡些種種,講真,要自己做還可以,但要教學生卻力有不逮的感覺,很吃力。於是,我進入了懺悔的階段:是的,把光環套在學生頭上也是騙人的技法。本來想藉研究證明一些本來已經存在的事情,但後來才覺得,研究是一條誠實面對自己的路。不過,揭開了口述歷史教學的面紗,我才有繼續纏下去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