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4日 星期一

十字架與《深河》

望著妻子離世,卻無能為力的磯邊,只聽到妻子臨終時的託付,你要找我啊,一定要找到我,他只期望在妻子轉世後,再續前緣;曾經滄海,愛過又分過,最後發現,人生只是一聲嘆息,尋不著生之意義,不願去愛,也不能再愛的美津子,希冀在有如小丑的舊朋友大津身上,找到答案;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走過鬼門關的木口,就是放不下酗酒的戰友,戰友臨終時,就是放不下口中啖過的那一塊人肉和亡友稚子的眼神;曾經為愛情離棄上主的大津,被拋棄後又回到上主的身邊,但他的信仰,不為教會所容,他最後在印度的聖地恆河,以自己的方式,傚法耶穌基督,背起被棄絕的十字架。遠藤周作的《深河》,是真誠的信仰剖白,也是對包容與慈悲的渴望。


遠藤周作是天主教作家,根據譯者林水福所說,遠藤一直尋找天主教作家的義務,他在〈天主教作家的問題〉中寫道:「天主教作家絕不是聖人或詩人。聖人或詩人的目的是專心歌頌神。但是,天主教作家,既然是作家,其最重要的義務是凝視人,絕不容許放棄凝視人的義務。」於是,在《深河》中,遠藤的凝視,便成為故事中各個人物的內心剖白(即書中各人的物語),但這種剖白,又有別於基督宗教的懺悔,他們沒有一位確定而又超越的懺悔對象,他們只是對生命有所企盼,就算大津是一位神父,但他也受到天主教會的非議,他的基督信仰近乎泛神論,被視為異端。他們一起在印度的恆河相遇,並不是要清洗任何「罪惡」,只是希望「深河」能整全地包容他們、接納他們,他們不再需要任何的審判,任何的撕裂,他們不是善人、也不是惡人,而是整全的人。正如美津所說:「河流包容他們,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讀到這裡,我不禁想起Jack Kornfield《原諒的禪修》的一話:「過去已過去。原諒意指:不再企求一個較好的過去。」我從磯邊、美津子、木口和大津的故事中,都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人生,與其說對錯,倒不如說,總有些遺憾,而每一次遺憾,都證明自己的軟弱和渺小,我們只能以謙卑的心,接納發生的一切,然後背起遺憾,繼續上路。正如遠藤所說:「他們每一個人有各自的人生,有不能對他人說的祕密,他們的背部背負著這些重擔而活。」來到深河,上蒼能明白自己的衷情,我們在無言中吐露一切哀慟,而不再為自己辯解,完全浸淫在深河的愛中。


遠藤說,耶穌基督在我們之中不斷轉世,以聖經的話說,現在活著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裡面活著。不過,誰是基督?在《深河》之中,大津和加斯頓的故事,最感動我,在塚田彌留之際,加斯頓「跪在床舖旁邊,姿態有如折斷了的釘子,懇切希望塚田內心的彎曲能和自己一致,和塚田共苦」;而大津則獨自跑到印度,窩居在印度的隱修所(英文是Ashram),每天走在街上,背起垂死的棄民,讓他們浸洗在恆河之中,完成他們的人生之旅。《深河》的意象,那個衣衫襤褸的大津,深深地打動我。


當我再抬頭望向教堂中高懸的十字架時,我看到那條流在我心的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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