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說:「郡縣制之天下,天下為一家,可以永久和平;封建則依然列國林立,難免會再爆發戰爭,所以秦始皇廢封建,行郡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大功績。」教學的時候,我不斷反思這句說話,從信相到質疑,究竟列國林立是否必然會引致戰爭?所謂的一家,是共同的家,還是一人的家?秦朝統一中國是否將中國秦化?
我經常想,西周以小國治大國,缺乏管治的能力,唯有以封建制度減輕天子的負擔,西周國祚超過二百五十年,不可說封建制失敗。西周時期,國土的擁有權在天子,所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實質的管治權,卻在諸候,而在封國內,管治權又層層下放,卿大夫又管治自己的食邑,權利是相對的,在禮樂制度下互相制衡,是一國多制,周朝可算是一個「存同求異」的時期,我想,如果能回到西周時期的中國旅行,其間的異國情調必比現在的歐洲還豐富,見楚人狂歌,或見齊人經商,又見秦人好鬥,百花齊放,人才濟濟。這些地域和文化差異,是東周爭霸與戰國局面的主因嗎?
讀近代歐洲歷史的時候,我們必然會討論德國的統一(unification)是否將整個德國變為更大的普魯士(Prussianization),意即一個地區的文化,成為整個國家的標準。我想,所謂的秦代統一,並非基於共同利益而自願走向的統一(unification),反而是秦國以強大的武力,將秦國的文化及標準,硬加在人民之上,也就是標準化(Standardization)。所以,秦朝實施的度量衡、文字或車軌政策,並非嚴格的統一政策,我反而覺得是秦化政策,要將不同文化傳統的人,都變成秦人,連我們現在被稱為中國人(Chinese),都是秦(Chin)的人的意思。這樣一來,雖然國與國之間的矛盾好像在郡縣制之下消失,但換來的卻是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的衝突,令中國歷史變為一系列治亂興衰的上層、下層對抗史,中國亦由「存同(共同的天子)求異(各自的文化)」的社會,變成「求同(標準化的統一)存異(地方特色)」的政治體系。
當我說到「秦化」的時候,中二的同學聯想起中一時學過的「日化」政策,香港人被迫學日語,慶祝天皇壽辰,改用日本街名,我問他們,如果二戰後日化政策成功,我們能否說日本統一中國,避免了國與國之間的衝突?他們說不可以。那麼,為何「統一」政策只用秦國的文字與貨幣?當時六國的遺民沒有反對嗎?有些學生說,長遠而言,統一政策減少了六國遺民的對抗,但我們能以後代的利益,犧牲整整一代人的福祉嗎?不要忘記,歐洲經歷了兩次大戰,也在談「統一」(或一體化),但在通用的歐羅硬背上,還印刻著不同國家的象徵。
我總覺得中國是太早熟的文明,就像未有足夠的身體和心理條件,便誕下了「統一」這個孩子。中國歷史走到現在,不可能重頭再來,也不會重行封建。不過,我們卻要從歷史中反思,我們所談的統一,只是一個強力的中央透過減少地方的差異,達到表面的和平,亦即穩定壓倒一切,簡而言之,中國的統一,只是不斷地標準化(Standardization),離包容性的統一、尊重不同文化卻願意因著共同利益而走在一起的統一(unification)差距甚遠。
如果只有郡縣制才能令天下一家,而標準化就是統一,現在的世界,還需要聯合國嗎?世界歷史能再承受多一個秦始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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