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31日 星期三

從粉嶺戲院到元朗戲院

 


總覺得學生太被動,無論課堂如何精彩,學生都是乖乖地坐在教室內,我很希望他們能落手落腳做歷史(研究),不要一味讀歷史(資料)。機會終於來了,粉嶺戲院結業,令我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中一學生,組織起來,要找出粉嶺戲院的死因,有些學生翻看施政報告,找出發展新界北對聯和墟附近土地的影響,也有學生分析3D電影的出現,對舊粉嶺戲院的打擊。我建議他們聯絡電影發展局和香港電影資料館,並翻看《電影雙周刊》和《香港電影》等雜誌,找找有用的資料。


放學後,我們一行人,先到了粉嶺鄉事委員會,翻看《新界年鑑》和剪報,但有用的資料不多,他們有些氣餒,我跟他們說,這就是歷史研究。其實,他們在課堂上看到的,都是「有用」的資料,以為歷史資料俯拾皆是,他們並不只道,我花了很多時間,替他們過濾了無關的資料,他們才能得心應手地運用史料。其實,真正的歷史研究,需要花很多時間過濾資料,分析史料的作用。


聽說《歲月神偷》曾經在粉嶺戲院取景,我也希望帶他們看看元朗戲院這座單幢式鄉村戲院的現況,所以帶他們到元朗的炮仗坊。學生看到元朗戲院,都感到驚訝,竟然比粉嶺戲院大了一倍,雖然半幢的戲院已變成郵局,但戲院內仍可容納三個影院,一院的座位仍過然過百,可算是碩果緊存的戲院巨無霸。我們拾級而上,頗能感受舊式戲院分開超等和堂座的氣氛。他們邊吃爆谷,邊看電影,有時開懷大笑,有時咽硬啜泣,完全融入了《歲月神偷》的生離死別。


可能我期望過高,並不特別喜歡《歲月神偷》,但能夠和學生一起研究粉嶺戲院的歷史,一起走進元朗戲院,喚起他們對老社區的關注,我已很高興。《歲月神偷》中任達華和吳君如,帶著兒子一起看《夜光杯》的地方,就是我和孩子共度快樂時光的老地方-粉嶺戲院,舊式鐵皮硬座,超闊的銀幕,深紅色絨布的門簾,還有電影拍不出來超冷空調,大家都為永利街的保留而快樂時,都忘記了粉嶺戲院是最早消失的電影場景。如果導演羅啟銳還要拍六十年代的戲院的話,可能要到台北取景了。



2010年3月28日 星期日

沙畫中的歷史


烏黑蘭藝術家Kseniya Simonova證明了William Blake的說話:「一沙一世界」(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她的雙手,賦沙粒予生命,她呼一氣,黃沙飛舞,一幕幕歷史重現眼前,令觀者動容。如果每一位教師,都如Kseniya Simonova,以生命注入課堂,視教學為藝術,讓歷史會活起來,每一位學生都能心領神會歷史的意義.


再看《小城之春》

電影資料館放映《小城之春》,我從來沒有在銀幕上看過此經典電影,雖然我早於一個月前買票,但仍然向隅,坐在電影院的一角。重看《小城之春》,內心依然震撼。韋偉演活了周玉紋的內心掙扎,離不開體弱多病的丈夫禮言,又重遇舊愛志忱,徘徊在死的婚姻與活的愛情,玉紋何去何從?韋偉演活了周玉紋的內心掙扎。


 


2010年3月25日 星期四

南京狂想:朱雀

看見《朱雀》作者的名字-葛亮,還以為是新進作家,借諸葛亮之名,自抬身價,怎知作者將此書獻給祖父葛康俞教授,才相信他真的姓葛名亮,再看董啟章和王德威的推介,便決心一讀這本四百多頁的長篇小說。說實話,沒有長假卻讀長篇小說,有點奢侈,畢竟可供消磨的時間不多。


讀此書,以為不會很費力,因為一開卷便感受到文字的質感,跟著文字遊覽秦准河和孔廟,旁觀蘇格拉華裔青年許延邁邂逅南京少女程囡,可是當葛亮上溯三代,追蹤程雲和與程憶楚的身世時,便如入五里霧中。如果她們是男人,從父姓,三代姓程,可能較容易理解,但三代女人都姓程,已經耐人尋味了。《朱雀》根本是迷宮,入口處指引清晰,條條大路通南京,以為文字堆砌起來,就是堂皇的朱雀門,怎知一腳踏入文字森林,根本看不到盡頭,分叉歧路,程囡的哥哥,其實是母親收養的孤兒。她的父親陸一緯,也只是母親程憶楚的舊情人。程憶楚雖姓程,卻不是程雲和的親生女兒,程雲和原是南京名妓,只不過日本侵華,碰巧收養了程憶楚。程憶楚的親生母親是葉毓芝,父親其實是個日本人,所以程憶楚其實是中日混血兒。


小說的後半部又回到現在,許廷邁雖然邂逅程囡,但程囡卻又愛上了頹廢青年馮雅可,馮雅可很有藝術天份,受業於日本大師,後來日本大師又看中了帶日本血統的程囡,馮雅可最後死了,程囡才發現有了他的孩子,但與此同時,她也知道馮雅可是愛滋病患者。最後,程囡在南京開了畫廊,她最後的視線,停留在「私處盎然生長出了巨大蓮花」的壁畫上,而許廷邁又回到南京,他「默然站定,覺出腳底月涼意襲上來」,故事在西市開始,也在西市結束,他和她會否再續前續?故事一切戛然而止。


我都說,《朱雀》是迷宮,我也曾經想過中途放棄,覺得被葛亮愚弄,故事會突然跳躍到三十年前,又或者向後退到現實,我要前後翻看,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葛亮的學養也令我讚嘆,他遊走於中國古文和外國經典之間,單是《槳聲燈影裡的秦准河》,他便在有意無意間,告訴你不單朱自清,連俞平伯也寫過同一名字的文章。他又會告訴你《客途秋恨》和《黛絲》的典故。琴琪書畫,葛亮似乎樣樣皆通。再看故事的歷史場景,從清末時期藥業發展到南京天主教傳教士的家世,再到日本侵華期間的中日關係,他無所不談,彷彿親歷其境。談大躍進、文革和六四時更如歷歷在目,如泣如訴,我還以為葛亮是個名不經傳但飽歷滄桑的作家,但讀到後記部份,才知道他二十五歲開始寫《朱雀》,前後寫了五年,完書時也不過三十,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佩服還佩服,我好像恍然大悟,很多情節,多了一份堆砌,少了一份真情,感覺是拋書包拋得太多,葛亮用很多專門的用語彌補情感的距離。


我似懂非懂,嘗試在《朱雀》尋找遙遠的南京,但有些部份我是不忍卒讀的,甚至希望那些只是葛亮的慾望投射。例如,我受不了葛亮繪影繪聲地描寫葉毓芝被日本軍人輪姦;我也受不了程雲和在文革期間,扯下上衣,讓紅衛兵看她被咬去乳頭的乳房;我受不了程憶楚被老魏強暴,也受不了程囡被日本教授上下其手。除了這些片段,還有太多太多的饑渴和慾望,程囡和許廷遇、泰勒與馮雅可;程憶楚和老魏、國忠與陸一緯;程雲和是名妓;葉毓芝和芥川。王德威說《朱雀》裡的南京是一種「癮」,我想補充的是,南京是葛亮的「性癮」,南京成為葛亮的慾望對象,他好像沒有這種自覺,男性的性幻想貫穿了整部小說,南京是千個面孔一具女體。


這並不是一次愉悅的閱讀經驗,《朱雀》是一部沉重的《Sex and the City》,一切太外顯,本來的書寫城市,卻無意間變為洩慾都市。



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續讀《天地之始》

薛仁明的《天地之始》,好像一把能打開《今生今世》的鑰匙。他說:「胡固然嚴厲地自我逼視,但同時,他卻又如局外人旁觀全局;說自己如道旁人;收得住,又放得開,自然一切雲淡風輕,完全沒有「懺悔錄」那種宗教式的緊張。正因為胡蘭成完全沒有贖罪的問題,故他甚而說,「求道者的大徹大悟往往亦即是魔」,連「大徹大悟」都可不必,更遑論「贖罪」?


讀到這裡,我心裡很不是味兒,我神往這種做人的境界,但又不強求到這個境界。有人說東方重逍遙,西方重拯救,這是做人的兩個向度。我則在逍遙與拯救之間,我的性情偏向執拗,有時活得很沉重,但卻又能神遊於山水之間,享受逍遙的恬靜。我終覺得,薛仁明並不單要還原一個真實的胡蘭成,他更將心中的理想人形投射到胡蘭成的文字之中。


人和文是一隔;自讀與讀人又是一隔,薛仁明怎能「不隔」?作為讀者,很難入神。一個圓潤的世界,沒有對錯,活在邊沿又遊刃有餘,但這種狀態,如同一躍,騰空的剎那就是不隔,但接觸地面的一刻又回復原狀,能如「禪者」林谷芳者、如「隱士」薛仁明者、如「開悟者」胡蘭成又有幾人?或者,要去除所有前設,什麼禪者隱士和修行者,才能得見其人。


隆中諸葛薛仁明

去年四月,台灣的戴志清老師向我推介《天地之始:胡蘭成》,我對胡蘭成的印象不深,別人說他是張愛玲的前夫,舒琪先生說:能被張愛玲愛過的,絕不簡單。後來,也有人說胡蘭成是南京傀儡政府的官員,所以我對胡蘭成的書,並不感興趣。倒是志清老師說,作者薛仁明是小學老師,隱居台東,有隆中諸葛之稱,我才動了心,要讀個究竟。


志清老師所言非虛,薛說:「從高中時代開始,好似那憂天之杞人,每每為身處工業革命後之現代社會而心焦神灼:於是厭煩污濁喧囂;傷痛人世情意之荒失;也惶恐著眼下這無明的物質社會狂奔競逐,終將毀滅文明之良善與人類賴以生存之自然環境。於是,憂思彳亍,不得其解,如是多年。」後來,他讀了胡蘭成的著作,才豁然開朗,了然於胸,我甚至覺得,他從胡蘭成中看到理想的自己。


在薛仁明眼中,胡蘭成是禪者的原形,別人說胡是漢奸,他說胡是胸襟氣量極闊之人,大有笑罵由人的氣概,「尚幸生死之邊沿甚寬,足容遊嬉耳」。又有人罵胡寡情薄幸,他卻說胡「從女人的直覺學得了美感」,處處以女性為師,是相知的謙遜。他更力斥余光中等學者對胡的見解,認為這些偏見,來自於宋儒思想的狹隘,和現代知識份子的故步自封。從外而知胡蘭成,得出只有誤解,只有內遊於胡蘭成的內心,才能盡得其真貌。薛仁明借胡蘭成,狠狠地「殺」了學者和文人的意氣(正如他說,胡蘭成也是個「好殺」之人,充滿殺氣)。


我並不同意薛仁明的觀點,甚至覺得他將胡蘭成偶像化,但我欣賞他這份豪邁之氣,大有寵辱不驚的勢態,蟄伏山居,仍以唐吉訶德的精神,向學術學院擺陣,到頭來或成或敗,「勝者的歡譁果然如流水洋洋,而敗者的謙遜使江山皆靜」,作為道者隱士,我想信他並不計較。能隨心所欲,順心而行,就已經滿足了。



2010年3月20日 星期六

愛麗絲重遊幻境

完全被片名所騙。首先,那不是仙境,極其量只算是幻境,特別在添布頓的鏡頭底下,場境陰翳非常,破落的筵席、滿佈死人頭的護城河,我以為自己在看《魔街理髮師》(Sweeney Todd),這些場境,與「仙境」的想像,相差太遠了(愛麗絲小時候叫作Wonderland,其實是Underland);第二,愛麗絲從來沒有夢遊,她是重遊這個地下世界。所以,那些以為愛麗絲夢遊仙境、以為會看到迪士尼卡通的觀眾,定看得一頭霧水。


假設愛麗絲長大了,她一直以為小時候的經歷只是個夢,到她二十歲的時候,重遊這個地下世界,她會怎樣呢?她忘記過去經歷的一切,無論地下世界的朋友如何召喚,她只相信眼見耳聞的,只是她的夢境。直到怪獸熊把她抓傷,而且傷勢不斷加深,她才開始懷疑,真的是夢境嗎?她重遊地下世界,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要是對付紅心女王,殺死那頭助紂為虐的飛龍,讓白雪女王為地下世界帶來自由與和平。這一次重遊,她身邊幾乎沒有同伴和朋友,很多時候,她都是孤身一人,我很喜歡Mia Wasikowska的演繹,在最迷惘的時候,她的眼神仍帶著一份執著和倔強,完全演活了愛麗絲的困惑卻又義無反顧。


二十歲的愛麗絲走到了人生的關鍵,那一場宴會求婚戲非常重要,讓我們看到人生的眾生相。媽媽勸她循規蹈矩,美貌會過去,還是安份守己好;姐姐只顧愛麗絲的婚事,卻對未婚夫的情事懵然不知;男子以為自己生於貴族,目中無人。愛麗絲置身其中,顯得格格不入,如果愛麗絲真的嫁入豪門,她這一生真的就此完了。就在這個時候,穿禮服的白兔出現了,他拿著懷錶,暗示時間無多。是誰的時間無多?是幻境的時間無多,也是愛麗絲的時間無多。不要忘記,之後一連串在幻境的經歷,只在她「考慮」是否出嫁的片刻發生。於是,她要屠龍才能離開幻境,這是她一個最重要的成長任務。無論她作任何決定,都必需殺死那條飛龍,即是要將心底裡的恐懼/懼怕完全消除(心理學的書表示童話的恐龍其實代表人心的恐懼)。


電影亦很多雋語,貫徹了《愛麗絲夢遊仙境》那些看似無聊、卻語重心長的對話。例如,魔帽問她,為何你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他的話並不單指她的體型,也說明她的心理狀況。她有時是幼稚得可憐,以為一切是自己的夢,面對怪獸熊的時候,就是不肯離開,要睡鼠解救。有時,她又太過世故,不斷計算屠龍的不可能,還要盡快離開「夢境」。另外,魔帽常說自己要想一個「M」字頭的英文字,在紅心女王面前,他說著MoronMalice等字,其實他要想起的,是「Mind」(心),愛麗絲在逃走時便說了出來。幻境中人傻傻戇戇,就是因為在恐懼之下,大家都失去了「Mind」。


魔帽不斷問的:為何烏鴉好像寫子枱?(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 desk?)我一面看電影,一面想這個問題,以為添布頓會在最後給我答案。可是,沒有答案。我本來有些失望,直到愛麗絲說:我必須離開,因為我也有我的問題,我要自己找答案。我恍然大悟,這正是存在主義心理學家Victor Frankl所說的,我們的責任不是向生命發問,而是要努力回答生命的問題。對魔帽而言,烏鴉為何會像寫字枱,這是他的問題,他的責任是要自己找答案;對愛麗絲而言,她是選擇是否要過規規矩矩的生活,是不要違背母親和姐姐的意思,拒絕貴族的求婚。我們都有自己的生命謎題,沒有人能代我們回答。


如果《愛麗絲夢遊仙境》是Lewis Carroll寫給愛麗絲的童話故事,添布頓的《Alice in Wonderland》就是一則成長寓言。Joseph Campbell在《內在英雄》提出,生命有不同的階段,從孤兒、流浪者、戰士到英雄,都有不同的成長任務,愛麗絲曾經是孤兒(幼年喪父)、也在幻境流浪,最後殺了飛龍,成為戰士,他重新回到現實,可說是實現了英雄之旅。


(香港的宣傳海報只見Johnny Depp,我更最喜歡以下的電影海報。)



2010年3月17日 星期三

各國議會開會情況

收到朋友的電郵,見到各國議會文化,各有特色,一張照片,讓我略有領會時,也捧腹大笑.各位同學,發笑之餘,也考考自己懂得多少國家的地理位置,從照片中也認識一下同中有異的議會文化.看到最後,不禁自豪:我們多和諧啊!


土耳其



墨西哥



南韓



烏黑蘭



意大利



印度



台灣



俄羅斯



日本



中國的人大會議:


和平,和諧,文明,


沒有任何擾亂行為,自豪嗎?


 



2010年3月15日 星期一

朝聖-神樂院紀行(二)

雖然我置身在天主教的修院之中,但李院長和莊神父的說話充滿禪意。李院長說:每一個人都為自己的年老做準備,我們都要自問,要做一個怎樣的老者。有些老人很祥和,越老越可愛,像個與世無爭的小孩,但卻洞明世事,別人喜歡親近。也有些老人活得很不耐煩,不苟言笑,拒人於千里。當我看到莊神父的時候,完全明白李院長的意思。莊神父年過七十,但風趣幽默,看他的眼神,像江河流水一樣,更有海納百川的寬容。他回憶舊事,開山劈石,風餐露宿,建堂立願,我聽得膽戰心驚,他卻一貫的笑意盈然,我想像的苦,在他的口中,卻是細水長流的甘甜。他即席吹奏,柔柔笛子聲,將貴州的涓涓溪水,帶到我們的心間。我真有一刻的衝動,將本來無語問蒼天的苦惱,向他傾訴,像黃河一樣夾著千噸泥沙奔流大海,我需要一個容心之所。



只是,時候還未到,我仍要等候。空山靈雨,獨對孤舟,雨傘擋住了從天空掉下來的雨,卻擋不住眼裡掉下的淚,打在風衣上的滴滴答答,已分不清是雨珠還是淚水。想起往事,無盡悔恨,活了這麼多年,從不欠債,有如闊綽財主,一切不假外求,總記著「施比受更為有福」,施恩從不望報,現在看來,都是內心的虛榮作祟,一路走來,竟欠下一生也還不清的心債。想到許地山說蟬,雨珠打濕了蟬翼,蟬掉到了樹下,才奮力爬到樹上,雨珠又打在蟬身上,再一次,蟬掉到了泥淖,雀鳥終於看到了疲憊的蟬。雨珠啊,你知道和我開了個什麼玩笑?一抬頭,看到了基督受苦像,雙眼微閉的耶穌背著十字架,上面還有兩個字:摔倒。真的,是我摔倒,頭破血流,傷口從來未癒合過。這一切,都是自找的。自高的,必要降卑。施恩的,倒要求恩。



離開了,我抖下一身落葉,一眨眼,又見滿身飛絮。隱修士之中,有些是經常勤拂拭的漸悟,有些卻是本來無一物的頓悟,漸悟或頓悟,殊途同歸,我相信,我也終有覺悟的一天。那時,我可以輕輕說出: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有時。


2010年3月13日 星期六

朝聖-神樂院紀行(一)

還未踏足在大嶼山的島角,朝聖的旅程早已開始,只是一腳踏在修道院的土地上,內心不得不平靜下來,街渡遠去,氣油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逐漸消散,我的心會否也一樣,在這裡過濾、沉澱,在不知不覺中,所有的塵垢,都化為無有?安靜地,我聆聽自己的呼吸聲,吸氣,感謝生命的一切,呼氣,將生命的一切付上。聽到相機快門的聲音,咔嚓,身旁的人捕住了美景,我的眼目很想遊移,但我記住了蔣勳的提醒,視覺進化的代價,是失去靈敏的嗅覺和味覺。視覺是白糖,加得多,膩了也不覺,所有食物都變得甜而不甘。於是,無論如何,我只盯著水泥路,看到不規則的碎石,黑白之間又見壓平了的昆蟲,像標本釘在路上,雨水打下落葉殘花,留下冬去春來的印記。縱然一路上山,呼吸仍然平順,人聲遠去,漸成孤身,時聞鳥語,山頭散發淡淡的幽香,享受寧靜的片刻。


才坐下來,便看到白板上寫著《定中慧》: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知其所止,止於至善。後面還引用了程明道的詩:閒來無事而慫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皆興與人同。一面讀著詩文,一面想到中國的隱士,在淡泊中度日,與世無爭,簡直人間天堂。人在山中,仙也。然後,李達修院長徐徐走來,看上去年不過四十,但他說入修道院已過二十年,屈指一算,也差不多五十了,他說隱修生活很重視「恆居」,從凌晨三時半至晚上八時,以期待的心情頌禱,以感謝的心夜禱,八時就寢。生活自給自足,吃手所種,穿手所造,動極而靜,靜極而動,平衡過活,群居與獨處相輔相成。他們好像中古時期的荒漠教父,每句話都像煉成的純鋼,字字真言,句句慧語,他的話有如聖經所說的,像金蘋果落入網羅中,我聽得入神。


李院長領我們走上教堂,午前經開始,隱修士開始唱詠,我閉起雙眼,聲音在教堂內迴盪,恰似一雙溫柔的手,把我擁抱,我雙手合十,感謝生命裡的一切。我記得讀天主教學校時,老師領我進教堂,我第一次感受到神聖和莊嚴,生命原來可以昇華,在靜默和肅穆之中好像藏著一個永恆的答案。雖然我加入了新教教會,但仍記得天主經的每一句話:我們的天父,願祢的名受顯揚……。我跟著隱修士念,倍覺親切,有回家的感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兩年前的平安夜,我參加了子夜彌撒,去年的復活節,我在台北的天主教堂。莊嚴的禮儀,好像神聖的錨,把飄泊不定的人生,給予週而復始的神聖秩序。


午餐的飯菜,都是隱修士親手種的,我吃得很慢,細細咀嚼,品味土地的豐饒、隱修士的辛勞和上主的恩寵。食物不再只是食物,而是更神聖的一種媒介。食物一直劃分貧殘富貴,富有的鮑參翅肚,貧窮的稀粥青豆,現在我們一鍋同食,大家分甘同味,合而為一,無分彼此。莊神父後來告訴我們,預備飯菜的修士一夜無眠,只擔心飯菜不周,問我們是否飽足。我想,我實在飽足有餘了,現在還有多少人在做飯時,會銘念著吃飯的人?就因為這一份心意和修士的辛勞,這頓午飯連結了做飯的人和吃飯的人、食物和肚腹,更連繫了本來陌生的我們。這頓本飯,本身就帶著聖餐的意義。



2010年3月11日 星期四

談春節

各位同學,過去一星期,為你們朗讀丘世文的《看眼難忘-在香港長大》,他說:緬懷過去,是歷史感的開始;回憶往事,是價值觀的泉源。只有不能忘記舊事的人才能珍惜現在、寄望將來。我有很大的感觸,我雖然正值盛年,但看著香港不斷「發展」,面目開始模糊,逐漸失去個性,舊事舊物被一幢幢宏偉的墓碑取代,有形和無形的文化漸漸成為政府遺產內的名詞,而不再是我們的生活,我怎能不念舊?讀著〈歲晚感懷〉,我更覺唏噓。


我在上一封信告訴你們,我們差不多整個「朱氏」家族,從木屋區搬到順利邨,由於家族連繫很深,過年過節我們都聚首一堂。特別在春節長假,我們表兄弟姐妹好像去宿營似的,住到別個親戚的家,姑姐在年卅晚都說:賣懶賣懶,賣到年卅晚,明天開始,你要更勤力了。吃過團年後,我便靜悄悄立志,明天開始要努力讀書,要考好成績。然後,大年初一,叔公見到我,第一句祝我學業進步,第二句便問我考第幾名。我當時讀小學一年級,告訴他考第三十八。他再問,全班幾多人?三十九人。他說:原來考第二,從尾倒數,真的要努力了。接著,他又問表姐和表妹,她們都說考十名內,補充一句,是全級十名內。我當時很不好受,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神氣地、自豪地面對他。現在回想,我理解他們的生活價值,他們胼手胝足,就是為了下一代能出人頭地。春節,就是這種家族承傳,我們活在親族中,在期望下長大,但也學會負起責任,向別人、向自己有所交代。


新年穿新衣,是父母的堅持。我們穿著新衣,到親戚家拜年,從初一至初七,馬不停蹄,從祖父母外祖父母開始,到大伯姑媽,再到姑婆叔公、姨媽姨婆,我們的足跡,遍及觀塘、荃灣、元朗、北角、大埔和屯門。於是,春節不單給予我們寄宿在親戚家的機會,也給我們遊遍香港島、九龍半島和新界的機會,比上社會課(我讀小學時還有這一科)更充實。記得有一年,我大約十歲,父親開車到元朗藍地外祖父家拜年,我很喜歡看到當時還健在的太婆,我和她相隔四代,一直覺得她很神秘,保存了很多歲月的秘密,每次回程,我都有點失落,看著月亮,月亮跟進我,一小時的車程睡得很沉,醒來時,母親對我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到元朗公公家拜年,公公明年便移民到加拿大,太婆也要回廣州,她叫我好好保存公公的利是,直至十五元宵那天,我打開利是,看見一張紅色的紙幣,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的一百元利是,對我而言,那簡直是個天文數字。不過,那也是公公給我最後一封利是,直到他離世,我也沒有再見過他。


我喜歡春節的寧靜,街頭雖然冷清,卻給我空間,讓我享受每個片刻,閱讀《明報月刊》,也始於春節,中四那一年,我出門時忘記帶鑰匙,父母外出拜年,我回不了家,怎樣打發等候的三個小時?於是,我買了人生第一本《明報月刊》,那一年的《明月》介紹新年的傳統文化和歷史典故,我坐在花園長櫈,靜靜地閱讀,也享受寧靜閱讀的充盈感覺。從那天開始,我開始訂閱《明報月刊》,文字也豐富了我的人生。


歲月神偷,偷不走我的春節回憶,當中有清靜的街頭和親族的溫馨。只怕未來的春節,大型商場照常營業,街頭不再冷清時,再沒有什麼春節不春節,只多了一個縱情消費的假期了。





在《師生對話》,我也收到中一學生佩宜的分享,她也有同樣的感慨:



今天的春節特別有意思,因為外祖母的村落舉辦盆菜盛宴。我的婆婆住在大埔,是鶴佬人,特別有人情味,很多叔公都叫我「客家妹」,這個稱呼也歷史悠久了。


這年是村長第一次舉行盆菜宴會,本來在大樹下舉行,大樹就是在球場旁邊的大榕樹,不過那天下雨,所以大家都要把盆菜捧回家人,本來家家戶戶都可以在「大樹下」聚首一堂,但可惜天意弄人。


外婆家訂了兩個盆菜,我們大約三十多人,也是個大家族,回家後,媽媽跟我說:「試問現在還有幾多個村落會舉行這些活動呢?」聽來不無感慨,一位又一位老人離去,我們真的要好好珍惜春節本來的意義。


(是《明月》告訴我為何「新年」會掛「老鼠嫁女圖」的)



2010年3月9日 星期二

老師談寂寞/學生談戀愛

學生長跑後,到教員室聊天,我問她,還和某某拍拖嗎?她說,沒有了,聽了你的話。身為班主任,能影響學生,當然高興,但根據多年經驗,學生是擅變的,正值青春期,他們的心思就是戰場,她今天頓悟,明天又再惘然,要想得通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其實,我也本無意於學生的戀愛軼事,只是她天資聰敏,寫得一手好文章,頗有才氣,中、英語文根柢俱佳,我自然希望助她更上層樓。只是她比同輩早熟,長得標緻,自然成為學兄的囊中物,她也樂於周旋於男孩之間,像渴極了的穿花蝴蝶,我只怕她寂寞難耐,荒廢學業,所以知道她拍拖了,便提醒她一兩句。


她聽我的話,專心學業,我當然替她高興,但過不了一星期,她又拍拖了,我問她為何如此善變,她直接回答,貪新鮮。我問她是貪戀愛滋味的新鮮,還是貪新男友的新鮮?她笑而不語。年少輕狂,有一些戀愛經驗,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如老套話般,發乎情,止於禮,便可以了。我只是擔心,在貪新鮮的心態下,還潛藏更需要處理的問題。我問她,是否很怕孤獨的感覺?是的,她答道,不懂獨處。


這就是早慧的代價,無聊和寂寞的分別,就是有沒有察覺到那個存在的「我」。誰沒無聊過?小時候呆呆地坐著,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也不想做什麼,對著電視,看不到閃動的畫面,聽著音樂,聽不到歌曲的內容,但時間一過,倒頭又睡,太陽出來,又再無聊過。長大了,開始有「我」,電視的畫面驅不走寂寞,音樂更加深了寂寞,只有擠身在人群中,才稍覺充實,想知道別人眼中的我,在朋友的眼中看到自己,身邊都是朋友,就是做不了自己的朋友。和朋友一起,覺得充實,孤身一人,渾身不自在,太多的空間,被寂寞充斥。於是,放學後和朋友閒遛,回家後傾電話,父母喝罵後上網MSN,又或者Facebook再見。尋找別人投射的自己,卻不斷逃避自己。


我對她說,每個人都會寂寞,我也有寂寞的時候?她佷驚訝,老師你也會寂寞嗎?怎樣不會!想起孩子時覺得寂莫,想到生命盡頭時感到寂寞,經歷不能分享時也很寂寞,你們常常問我為何那麼喜歡看書,因為我寂寞。魯益師(C. S. Lewis)說:當你閱讀時,你知道你並不孤單。我書架上書,都是我的朋友,在書叢中,我學會和自己相處,或者說,我學會獨處。其實,大家都上癮,我是讀書讀上癮,有人上了人群的癮,更有人吸毒上癮,都是「自我」在作怪,只是癮也分高低。


她告訴我,沒有珍惜爺爺的關愛,直至爺爺離世,才知追悔,很是遺憾,她邊說邊流淚。於是,我借了《歲月如此浪漫》給她,叫她細讀,這本書是十多位香港教師的回憶文集,我問她,二十年後,她想怎樣回顧人生?每個學生都是獨一無二的,強迫只會壓抑生命,只有空間,才能令生命綻放。再緊張,也要尊重學生的個性。


我享受和她分享的過程,做老師的也無謂太多計較,結局如何,生命自有其進程,只要站在學生身旁,靜靜觀看微妙的改變,以期待和讚嘆,迎接珍貴的每一刻,教師其實也在過自己的人生。



2010年3月8日 星期一

錢理群先生的「債」

讀《我的回顧與反思》也是書緣,在圖書館打書釘,看到北京大學中文系老教授的名字,書卻由台灣出版,好奇心驅使,逐頁翻看,被錢理群老先生的真誠打動,在〈我的人生之路和治學之路〉便開宗明義說:我的研究有兩個目的,一個是「還債」,一個是「圓夢」。


他有什麼要還的「債」?他說,是家庭的債、年輕人的債和自己的債。原來他出身於世家,父親是國民黨高官,文革期間,為了劃清界線,他義無反顧地把父親的照片燒了,後來他想起來,卻感到很可怕,為了解釋自己的行為,為了說清自己的故事,他以「自我」作為研究對像,也成了他的「回顧和反思」。


欠年青人,是因為文革期間,一位女學生出於良知,站出來為他說好話,後來那位女生四面受敵,投湖自盡,自此以後,他如此自我拷問:即使我真的罪孽深重,與生俱來,也應由我一個人默默承受,為什麼偏不业寂寞要用青年的熱情來慰藉一顆孤寂的心?對於六四,他雖曾站出來為學生說話,卻為自己沒有盡力保護學生而感到內疚,六四成為「壓在他心上的墳」。


關於他自己的債,也是最沉重的債,他說自己的一生「太多的動搖、屈辱、背叛、扭曲、變態」,他甚至曾為了擺脫自己的困境,連累朋友。他說,文革最大的罪惡,是把人性中的惡誘發出來,使人不成為人。


這本文集收錄了錢老先生在北大的最後十次演講,和《相約期二》(Tuesday with Morrie)一樣,我們像聽著一位充滿智慧的老者,將苦難記憶化成智慧的語言、精神的資源, 他說的一切,無非是要告誡後人,不能重蹈前人的覆轍。正如他己說:一般人能知恥,能自醒就夠了,但作為知識份子,必須從歷史上追問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作理論的思考,提高到理性的層面,總結歷史的經驗和教訓。


當很多人都選擇成為文革的受害者時,錢老先生卻站在懺悔的一邊。他並非沒有受害,他也因國共內戰而飽嚐父子分離之苦,但他仍然選擇背起未盡的道德責任。錢老先生躬身自省,沒有迴避六四,實是中國現代知識份子的榜樣。徐友漁在〈記憶即生命〉說過:作為個體的中國人擅長於博聞強記,但作為群體,經常發生的卻是記憶的空白和斷裂。讀《我的回顧與反思》,讓我們從錢老先生的個人生命,反思整個民族的命運和將來。



2010年3月6日 星期六

香港開埠與全球史觀

上星期二,教育局資優教育組的朋友到校觀課,這次備課和觀課活動,我獲益良多。我的個性有些偏執、近乎完美主義,執教十年,不斷尋求突破和改變,初中的歷史課程,已被我改得面目全非,每次下課,都覺得下一課應該可以教得更好,於是埋頭苦幹,又要做點什麼出來。或者別人聽起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都希望來看看,我也不介意,難得有旁觀者指點,免得我孤芳自賞,自欺欺人也不知。


不知不覺,我已受到許倬雲先生的影響,他喜歡將中國歷史放到世界體系中分析,我的史觀也近乎世界歷史(Global History),以鴉片戰爭和香港開埠為例,過去以民族國家史觀之,會強調英國人販賣鴉片,殘害中國人的健康,鴉片戰爭是不義之戰。我完全同意這個說法,但又覺得還欠些什麼,早前讀卜正民(Timothy Brook)的《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17世紀全球貿易》,覺得此書很有見地,觀微知著,我也希望學生也知道十八世紀的全球貿易和香港開埠的關係。不過,難題來了,他們只是中一學生,缺乏最根本的歷史知識,真的能這樣教歷史嗎?




為了解決以上問題,我們真的把頭皮都抓破。我們想,整幅圖像應該從哪兒開始?故事總有個起點的。於是,我們先教導了十八世紀英國的工業革命,圍繞著生產力提升後,英國需求新的資源和市場,開始尋找殖民地。工業化的英國是歷史上第一個世界工廠,本來無所匹敵,偏偏遇到中國這個古老帝國,還患上了嚴重的中國茶癮,怎麼辦好呢?整個課堂,便以解難方式(Problem-solving Approach)推展,讓學生明白以後一連串結果,都是以困難-解決方法-新困難-新解決方法的情境發生。請恕我將很複雜的歷史問題略略簡化,教室畢竟只是一個模擬的歷史空間,我們必定要在限制的情境內讓學生動口動腦重組歷史(或曰Doing History)。


由於學生都覺得戰爭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不用討論,所以我先讓他們看以下資料:中英兩國在人口(1800年)










中國


31009萬人


英國


1200萬人


世界各地佔世界生產總值的百分比(1820













中國


32.4


歐洲


22.6


美國


1.8


然後要他們以動物打個比喻,其頴說是恐龍與毛蟲之戰,我修正說,這個比喻太極端了,超出了合理的想像,卓楠舉手,說是大象與老鼠。他的答案正合我意,我捉緊他的答案,問同學哪一隻動物會是勝利者?表面上應該是大象,但老鼠卻可能找到大象的弱點。我再問他們,戰爭能解決貿易赤字的問題,還是會製造更大的困難?他們產生疑惑了。


為了讓他們明白,中國並非弱者,我播放《鴉片戰爭》中關天培死守虎門的戰役,讓他們知道英國戰艦在虎門曾吃過敗仗,才北上津。直至後來,談判失敗,再轟虎門,才將虎門攻破。我請他們看年表,請他們從年表中找出虎門慘敗的可能原因。恩惠說,1841年英國佔領香港,有了補給點,可能令海軍變得更強。太好了,我就是希望和學生一起砌圖,一起找出合用的圖像。年表如下:








































年份


事件


18406月初2


英軍艦隊抵達廣州海面,被林則徐擊退。


(電影片段一)


18406月初4


英軍艦隊抵達福建廈門,被鄧廷楨擊退。


18406月初5日至8


英軍北上,攻擊浙江,攻陷定海


18408月初


英軍抵達天津,迫近北京


1840822


清廷派琦善為欽差大臣,至廣州與英軍談判。


184011月至1


琦善擅自同意賠償煙價六百萬元和開放廣州等條件,又答應上奏割讓香港之要求(即《穿鼻草約》)。


18411


英軍侵佔香港,並單方面宣佈清廷割讓香港島。清廷不滿琦善擅自議和,英軍炮轟虎門,關天培戰死。(電影片段二)


18415


英軍侵佔舟山群島,北上天津,迫使清政府賠償煙款,割讓島嶼,開埠通商,並攫取協定關稅和領事裁判勸等特權利益。


184175


英軍增兵來華,率艦隊陷廈門定海鎮海寧波,英軍進入長江


18423


清兵大敗,英軍攻陷上海吳淞鎮江,直抵南京


18428


清政府被迫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島。


歷史講求時間和空間概念,能夠從時序關係思考到因果關係,已是突破,我再請他們根據上表,標示出鴉片戰爭的路線圖。



他們從地圖中,看到第一次鴉片戰爭也包括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839-40年,從虎門直上天津,直至琦善南下談判。第二階段是1841-42,從香港上長江入南京,以簽署《南京條約》告終。我問他們,除了珠江口的香港外,還有哪一個地方,在江河出口處,也是優良的戰略地點?紅紅舉手,說是舟山。好了,我預備的資料卡可以大派用場,我以合作學習中的拼湊學習(Jigsaw learning)的方式,請他們指出舟山和香港的優點和缺點。約七分鐘後,他們在黑板上貼出他們的意見。我問他們,哪一個地點較符合英國的利益?子軒說舟山群島。我問同學,從長江西進,會到何方? 子軒說西藏。再向西呢?子軒再說尼泊爾。再向西走呢?子軒說印度!謝謝子軒,我班的才子。我問同學,印度當時是什麼地方?他們學過工業革命的課題,都知道是英國殖民地和鴉片產地。夠了,答案呼之欲出,香港完全比不上舟山。


我再打一個比喻,舟山和香港,哪個是充肌的麵包,哪個是價值連城的金條?他們都說香港只是個麵包,舟山才是金條。我再問他們,小偷和強盜,誰會偷麵包,誰會搶金條?他們都說小偷才會偷麵包。為何1842年英國只做個小偷?因為英國只想解決貿易赤字的問題,偷了香港,不要觸怒中華帝國,也避免戰爭帶來更大的問題。就是了,Problem-solving的原則,其中之一就是減低風險。他們再學習,便更確定十九初世紀的英國只算是個小偷,真正的強盜還在後頭。


鴉片貿易肯定是不道德的貿易,鴉片戰爭也是不義之戰,但學生從這一段歷史,應該明白香港開埠和全球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直至今天仍未改變。只是今日的世界工廠不再是英國,香港也不再是英國的殖民地了。


教師不是什麼

上星期二,教育局資優教育組的朋友到校觀課,這次備課和觀課活動,我獲益良多。我的個性有些偏執、近乎完美主義,執教十年,不斷尋求突破和改變,初中的歷史課程,已被我改得面目全非,每次下課,都覺得下一課應該可以教得更好,於是埋頭苦幹,又要做點什麼出來。或者別人聽起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都希望來看看,我也不介意,難得有旁觀者指點,免得我孤芳自賞,自欺欺人也不知。


不知不覺,我已受到許倬雲先生的影響,他喜歡將中國歷史放到世界體系中分析,我的史觀也近乎世界歷史(Global History),以鴉片戰爭和香港開埠為例,過去以民族國家史觀之,會強調英國人販賣鴉片,殘害中國人的健康,鴉片戰爭是不義之戰。我完全同意這個說法,但又覺得還欠些什麼,早前讀卜正民(Timothy Brook)的《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17世紀全球貿易》,覺得此書很有見地,觀微知著,我也希望學生也知道十八世紀的全球貿易和香港開埠的關係。不過,難題來了,他們只是中一學生,缺乏最根本的歷史知識,真的能這樣教歷史嗎?



為了解決以上問題,我們真的把頭皮都抓破。我們想,整幅圖像應該從哪兒開始?故事總有個起點的。於是,我們先教導了十八世紀英國的工業革命,圍繞著生產力提升後,英國需求新的資源和市場,開始尋找殖民地。工業化的英國是歷史上第一個世界工廠,本來無所匹敵,偏偏遇到中國這個古老帝國,還患上了嚴重的中國茶癮,怎麼辦好呢?整個課堂,便以解難方式(Problem-solving Approach)推展,讓學生明白以後一連串結果,都是以困難-解決方法-新困難-新解決方法的情境發生。請恕我將很複雜的歷史問題略略簡化,教室畢竟只是一個模擬的歷史空間,我們必定要在限制的情境內讓學生動口動腦重組歷史(或曰Doing History)。


由於學生都覺得戰爭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不用討論,所以我先讓他們看以下資料:中英兩國在人口(1800年)











中國


31009萬人


英國


1200萬人


 世界各地佔世界生產總值的百分比(1820














中國


32.4


歐洲


22.6


美國


1.8


然後要他們以動物打個比喻,其頴說是恐龍與毛蟲之戰,我修正說,這個比喻太極端了,超出了合理的想像,卓楠舉手,說是大象與老鼠。他的答案正合我意,我捉緊他的答案,問同學哪一隻動物會是勝利者?表面上應該是大象,但老鼠卻可能找到大象的弱點。我再問他們,戰爭能解決貿易赤字的問題,還是會製造更大的困難?他們產生疑惑了。


 


為了讓他們明白,中國並非弱者,我播放《鴉片戰爭》中關天培死守虎門的戰役,讓他們知道英國戰艦在虎門曾吃過敗仗,才北上津。直至後來,談判失敗,再轟虎門,才將虎門攻破。我請他們看年表,請他們從年表中找出虎門慘敗的可能原因。恩惠說,1841年英國佔領香港,有了補給點,可能令海軍變得更強。太好了,我就是希望和學生一起砌圖,一起找出合用的圖像。年表如下:


 









































年份


事件


18406月初2


英軍艦隊抵達廣州海面,被林則徐擊退。


(電影片段一)


18406月初4


英軍艦隊抵達福建廈門,被鄧廷楨擊退。


18406月初5日至8


英軍北上,攻擊浙江,攻陷定海


18408月初


英軍抵達天津,迫近北京


1840822


清廷派琦善為欽差大臣,至廣州與英軍談判。


184011月至1


琦善擅自同意賠償煙價六百萬元和開放廣州等條件,又答應上奏割讓香港之要求(即《穿鼻草約》)。


18411


英軍侵佔香港,並單方面宣佈清廷割讓香港島。清廷不滿琦善擅自議和,英軍炮轟虎門,關天培戰死。(電影片段二)


18415


英軍侵佔舟山群島,北上天津,迫使清政府賠償煙款,割讓島嶼,開埠通商,並攫取協定關稅和領事裁判勸等特權利益。


184175


英軍增兵來華,率艦隊陷廈門定海鎮海寧波,英軍進入長江


18423


清兵大敗,英軍攻陷上海吳淞鎮江,直抵南京


18428


清政府被迫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島。


歷史講求時間和空間概念,能夠從時序關係思考到因果關係,已是突破,我再請他們根據上表,標示出鴉片戰爭的路線圖。



他們從地圖中,看到第一次鴉片戰爭也包括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839-40年,從虎門直上天津,直至琦善南下談判。第二階段是1841-42,從香港上長江入南京,以簽署《南京條約》告終。我問他們,除了珠江口的香港外,還有哪一個地方,在江河出口處,也是優良的戰略地點?紅紅舉手,說是舟山。好了,我預備的資料卡可以大派用場,我以合作學習中的拼湊學習(Jigsaw learning)的方式,請他們指出舟山和香港的優點和缺點。約七分鐘後,他們在黑板上貼出他們的意見。我問他們,哪一個地點較符合英國的利益?子軒說舟山群島。我問同學,從長江西進,會到何方? 子軒說西藏。再向西呢?子軒再說尼泊爾。再向西走呢?子軒說印度!謝謝子軒,我班的才子。我問同學,印度當時是什麼地方?他們學過工業革命的課題,都知道是英國殖民地和鴉片產地。夠了,答案呼之欲出,香港完全比不上舟山。


我再打一個比喻,舟山和香港,哪個是充肌的麵包,哪個是價值連城的金條?他們都說香港只是個麵包,舟山才是金條。我再問他們,小偷和強盜,誰會偷麵包,誰會搶金條?他們都說小偷才會偷麵包。為何1842年英國只做個小偷?因為英國只想解決貿易赤字的問題,偷了香港,不要觸怒中華帝國,也避免戰爭帶來更大的問題。就是了,Problem-solving的原則,其中之一就是減低風險。他們再學習,便更確定十九初世紀的英國只算是個小偷,真正的強盜還在後頭。


鴉片貿易肯定是不道德的貿易,鴉片戰爭也是不義之戰,但學生從這一段歷史,應該明白香港開埠和全球貿易(全球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只是今日的世界工廠已不再是英國,香港也不再是英國的殖民地了。


看眼難忘-不要忘記童年歲月

終於,我找到了丘世文。下學期開始,正惆悵朗讀的內容,打開書櫃,一本紅黑色的書,映入眼中。對了,我要為學生朗讀《看眼難忘-在香港長大》。丘世文在〈往日情懷〉說:緬懷過去,是歷史感的開始;回憶往事,是價值觀的泉源。雖然學生只是中一生,但香港變得太快了,也不記得誰說(好像是科大衛教授),香港人太早懷舊,但也不能怪我們,當我們正想起昨天的時候,發展已靜悄悄偷走我們的童年歲月、少年歲月。於是,香港人總活在遺忘的國度,懷舊只是這個國度的裝飾。丘世文先生,希望你知道你的文字,還在幻化成聲音,影響下一代。


當我朗讀丘世文的文章,學生聽得很投入,丘世文列舉了七十年代的學生生活、家常用品、遊戲.玩具.娛樂、雜食.零食、課外消閒讀本刊物等往日情懷,學生不斷舉手,說我家還用瓦罐米缸、我也吃過花塔餅、我也用過九宮格簿,七十和千禧,並不是那麼遙遠,一起活在這裡、成長於這裡,我們分享很多共同的習慣,只是我們不覺罷了。不用高談什麼國際級國家級地方級有形、無形文化遺產,有高級便有低級,要保留一些便暗示不需保留另一些。生活是整全的,誰有資格把別人的生活割裂?誰有資格把別人的文化評級?


收到昕曈的文章,她是個很沉靜的女孩,很少發表意見,在同學興高采烈地討論高鐵的時候,她好像不大理解,還安慰我說:老師,你也不要傷心了(大家都知我不是傷心的)。不過,當我收到她的《師生對話》時,真的感到安慰,她在「我的社區」中說:「我住在北區,近日政府想將粉嶺發展成為低密度住宅區,我真是不希望空氣清新的粉嶺,變成空氣污濁的中環和尖沙咀,難得香港還有新界這麼好的地方。我希望粉嶺可以保留原貌,不要發展成低密度住宅區。從老師那裡得知,政府已靜悄悄地想收第二個「菜園村」(接近我家的華山村),我真是超級不想政府收第二個「菜園村」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菜園村也不要消失,希望大家可以盡一分力,保護我們的社區。」



2010年3月5日 星期五

憔悴

多年不見的舊生常對我說:老師,你瘦了,也憔悴了。是的,當本來看似完整的自我,突然破碎,兩年來不斷拼湊,才砌成更接近真實的圖像時,才明白何謂曾經滄海。對他們而言,離開學校的日子,是雄鷹展翅的時候,但於我而言,過去兩年,走在人生的低谷.特別是這兩年,太多事情無法預期,很想見孩子卻突然不能見孩子,掛念他們的時候尤覺孤單,容易顧影自憐,本來的朋友,突然怒目相向,心並不如止水,有時波濤洶湧,拍打內心,被誤解的時候,又覺百辭莫辯,於是選擇沉默,沉默久了,自己也變得陌生。如柳永所言:衣帶漸寬終不悔,為孩子消得人憔悴。


《金剛經》說,好好的照顧自己的思想、心念和意念;《聖經》說,當保守你的心,勝過保守一切。動怒沒有什麼大不了,最可怕的是怒氣蓋過了慈悲心,動了歪念和惡念,要為自己抱不平,甚至要爭一日之長短,與自己爭辯。行為易看,動機難尋,要正念正見,保持自己的心,才是大智慧。「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甚麼才能保守自己的心?能問這樣的問題,已是覺悟。最痛苦的,不是未能為自己抱不平,而是察覺到自己被誤解而動了惡念,於是,這種察覺令自己成為自己的敵人,如保羅所說,你要攻克己身,叫身服我。聖人啊,我只是個凡人,說易行難。我只會看電影,和導演對話;埋首讀書,和作者對話。不過,正要宣之於口的一刻,又覺言離道斷。過去像揮之不去的陰影,欲罷不能,欲語還休。


還好,要惡念服於正念,內心便有掙扎,掙扎是靈性的開始。我一直覺得,西方的沙漠教父和中國的隱士,留下很多靈性智慧。《後漢書》關於隱士有這樣的一段話:「或隱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慨,或疵物以激其清。」沒有波濤的平靜只是一潭死水,沒有掙扎的靈性,只是虛偽的和諧。很期待關俊棠神父的靈性教育工作坊,也希望從本篤的靈修傳統中,學習平靜生活之道。


(圖片攝於一月的北潭涌)



2010年3月4日 星期四

奧斯維辛之後-遊客不要來

火車駛進車站,在Sven面前展開的,除了那個似曾熟識的名字-奧斯維辛,就是一片茫然。本來,奧斯維辛只是地平線上一個名叫波蘭的國家之內的偏遠小城鎮,她從來寂寂無名,不像意大利的Vinci,因為有了達文西,所以家傳戶曉。或許,奧斯維辛寧願一直寂寂無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某一天,當美國軍隊在奧斯維辛發現人類歷史上最殘暴的集中營,納粹德國在那裡殺害了超過一百萬的猶太人,暴烈的程度甚至迫使人類重新思考何謂「人性」,就像哲學家阿多諾所言: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當德國青年Sven在有意無意之間踏足奧斯維辛的那一刻起,苦難與冷漠成為生命的嚴肅課題,當苦難的記憶成為旅遊景點,當奧斯維辛的居民無奈地借助昔日的苦難記憶,才能獲取德國企業的垂青時,「人性」與「苦難」的思考還剩下什麼意義?


Robert Thalheim執導的《遊客不要來》(And Along Come the Tourists)並沒有想像中沉重,導演本來可以聚焦在集中營倖存者Krezeminski身上,但電影始終定睛在德國年青志工Sven的身上。說來諷刺,Krezeminski其實只是二戰時奧斯維辛的化身,存在只為了無力的見證。無論他如何聲嘶力竭地訴說集中營的苦難,遊人仍然置若罔聞,就好像其中一個德國年青人聽完他的見證後,只想看看他手上的犯人號碼刺青,然後其他年青人一擁而上,像看奇珍異獸般看Krezeminski的手臂,只有Sven看著這一切,才明白老頭的哀愁。還有一次,老頭孜孜不倦,日復日就是要修理受難者的皮箱,只是,他的維修不再符合紀念館的要求,工作人員向Sven投訴:那老頭正破壞文物,皮箱要的是保留,不是維修(preserved but not repaired)!可是,他們怎知道老頭的堅持?皮箱上的名字代表了存在過的人,皮箱就是離開和生存的希望。Krezeminski本來承諾了朋友,無論如何,他會修好所有皮箱,於是Sven偷走了皮箱,還給了老頭,老頭卻並不領情。


當奧斯維辛不再陌生,他邂逅了波蘭導遊Ania,就像他開始愛上奧斯維辛的生活,了解奧斯維辛的意義。他問Ania,生於奧斯維辛有何感受?Ania回答沒有感受,就是平凡地生活。Sven這個德國人,在奧斯維辛一直被嘲諷和排斥,老頭和朋友甚至奚落他,說德國人怎會想過,現在的德國年青人竟要淪落到服侍當日的難民。直到他遇到Ania,他帶著文化的想像認識Ania,或者從她身上,他找到一份認同,一份被受害者寬恕的認同,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加害者的後代,甚至不再覺得自己是外人。他開車帶Ania和老頭四出演講,又帶老頭回老家,學說波蘭文。他更替Ania的哥哥出頭,向德國企業的女主管提出抗議。他開始明白,如果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表現,將奧斯維辛當作旅遊和投資的地方便是缺乏人性的行為了。本來一切還好的時候,Ania突然告訴他,她要離開了,離開奧斯維辛。當德國擁抱奧斯維辛的時候,奧斯維辛卻把他推開,奧斯維辛的未來與德國並不相關。


Sven離開德國,來到奧斯維辛,從冷漠到關懷,到責任到悲憫,就在他以為一切圓滿的時候,世界突然破碎,他不能再處理老頭和德國企業家之間的矛盾,不能再無視遊人的冷漠,更不能忍受被離棄的孤獨。我很喜歡導演處理奧斯維辛的方式,這是年青一輩的懺悔,和老一輩德國不同,年青的德國對納粹暴行多了一些隔閡與無奈,他們承受著上一代的罪責,卻沒有懺悔的對像。老頭Krezeminski和波蘭少女Ania其實是昨日的奧斯維辛的今日的奧斯維辛。Sven和二人的相遇,就是德國和兩個奧斯維辛的相遇。不能忘記自身罪責的同時,也不能將受害者的身份套在奧斯維辛之上。一切意義又再成空,一切努力只是徒勞,他決定離開了。就在同一個火車站,他遇到了德國來的遊客,他猶疑片刻,又帶著他們回到奧斯維辛紀念館。命運又拐了一個圈。



武士-遠藤周作的信仰自白

《深河》之後,我追看了遠藤周作的《武士》,發生在幕府末年的事件,天主教傳教士希望向鎖國的日本傳教,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利用與墨西哥貿易的專利,換取傳教的自由,武士為求得回昔日的領地,也甘心飄洋過海,離開家人和土地,帶著藩主的函件,遠赴南美和歐洲,完成信使的任務,怎知在他前頭展開的,卻是危機四伏的政治和宗教陷阱。他,只不過是隻待宰的羔羊!


遠藤一人分身,武士和傳教士之間的矛盾,就是在他內心日本文化與基督信仰的矛盾。他借老神父的口,說出作為天主教徒的他,對日本文化的反思:「因為日本人在本質上,對於超越人的絕對性、超越自然的存在,以及我們稱為超自然的東西並無感覺。在三十年的傳教生活中……我好不容易才察覺到這一點。要告訴他們這世界的無常並不容易,因為原本他們就有這種感覺。然而,可怕的是日本人有享受世界無常的能力。由於這能力足夠,因此他們享受停留的樂趣,也由於這感情,他們寫了許多詩。然而,日本人並不願從那兒提升,也不想提升之後再追求絕對的東西。他們討厭區分人與神的明確境界。對他們而言,如果有在人之上的東西,那麼,有一天人也可以達到的。例如,他們的佛是人捨棄迷障時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即使有與人完全不同的自然但那也是包含人在內的全體。我們在糾正那種感覺上失敗了。」日本文人和基督信仰,是遠藤周作生命的組成部份,兩者不能調和,也帶來身份的衝突。


就像武士坐在船上的時候,士心中產生的微妙變化,遠藤化身武士,說「那是莫名的不安與些許的恐怖。一腳已踏入了新世界,然而心裏的不安的是至今為止支撐自己的東西已有裂縫,它會不會砂子散落船完全崩潰呢?」於是,讀《武士》就像讀林語堂的《信仰之旅》,認真的信仰都從懷疑開始,信仰也應是一段崎嶇的路程,在確信與質疑之間擺盪,內心充滿掙扎,有時甚至像烈火般燃燒,但沒有如此熊熊烈火,怎能熬鍊兩者,將兩者融和?


《武士》也流露了遠藤的懺悔,他彷彿代傳教士向日本人懺悔。傳教士曾經以真理自居,驕傲地否定日本文化,但更深的罪,並不在日本人的宗教思想,而在傳教士高高在上的心態。當傳教士拉斯貝可面臨旅程的終點時,他頓悟了:「現在想來甚至覺得我一切的挫折都是主為了我正視這現實而給予的。粉碎不知何時被美化的我的自傲、我的自尊、我的蠻橫、我的征服慾,讓我見到地上真正的樣子。就像主的死亡是為了以他的光遍灑現實般,我的死亡也是為了日本……」然後,拉斯貝可懺悔說:「瞬間,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有如雪崩滑落的空虛感。自己所做的事一切徒勞,一切的企圖變成無意義,信仰其實是為了自我滿足,感覺就在眼前被揭穿了。」


只要細心閱讀遠藤周作的作品,就能發現他最後的化身。如果《深河》的大津代表著融和了基督信仰和日本文化的遠藤,《武士》中隱身在墨西哥曠野的修士也是達致圓潤境界的遠藤。他無法重回日本的故土,天主教也教他極度失望,但他仍堅持信仰,仍以日語明言以下的信仰自白:「祂比現世的任何人要寒傖地生活,因此我相信。因為祂又疲倦又醜陋,祂太了解這世界的悲傷。無法漠視人的悲嘆、苦患,因比祂才變得那麼疲倦、那麼醜陋。如果祂活在我們伸手達不到的高貴、舒適的地方,我想不會有那種胸襟。……人,如果一個人可以生活的話,為什麼世界到處都充滿哀嘆聲?您們走過許多國家,渡過大海,繞過世界;然而,不管哪裏,哀嘆者、哭泣者都是一雙有所追尋的眼睛。」


從遠藤的作品,我感受到一份安慰,活在文化邊緣、信仰邊緣,就像武士被日本領主追殺,修士不為天主教會所容,沒有哪裡找到絕對的認同。真誠地活著,代價就是孤獨,與其被誤解,不如選擇沉默。於是大津選擇了深河,修士選擇了曠野,或者,真正的信仰,只在無盡的深河和曠野之中。



2010年3月1日 星期一

鐵路修到菜園村與鐵怒沿線

二月份的通識電影欣賞,邀請了影行者的朋友,到校放映《鐵怒沿線》,有同事還沒有看過此紀錄片,只聽到片名和菜園村,便在會議室叫嚷:會唔會好偏激?我懶得解釋,還記得大學歷史教授的教誨:讀歷史第一步,就是弄清自己的偏見何在。讀史求真,但研究歷史的過程,或多或少都摻雜了個人的觀點(或偏見),所以,只要知道自己的偏見何在,便能知所進退。現在教通識,也是要學生辨識觀點和立場,也能形成自己的看法。通識,並不是真理的代名詞。


我設計了一份工作紙,讓學生從配樂運用、鏡頭剪接、採訪對象和攝製單位,比較香港電台攝製的《鐵路修到菜園村》和影行者Benny拍攝的《鐵怒沿線》的異同,也借此分析兩片的切入點。討論的時候,學生大致能指出《鐵路修到菜園村》運用了柔和的配樂,似要表達淡淡哀愁的感覺,每一個鏡頭亦只有五秒至十秒,採訪村民時,多數讓村民說完自己的意見,才會轉換鏡頭,而訪問邱誠武副局長的時候,則很不耐煩地以fade out方式,剪短他的說話,仿似投訴他太多官話。最後,我問學生,導演的切入點在哪裡,學生都能說影片要帶出人和土地的關係,也讓觀眾反思鐵路如何剪斷這裡血脈相連的社區連結。


小休之後,影行者帶著Benny拍攝的《鐵路沿線》到校放映,片長個多小時,學生都能安靜觀賞。單聽名字,大家會以為此紀錄片很激,好像怒氣沖沖似的,但其實,此片比《鐵路修到菜園村》更含蓄,Benny只是簡簡單單地拍高婆婆的生活,秀卓說,就像小津安二郎的鏡頭,總以平視的角度拍攝,以示尊重和敬意,我也感到Benny很想將高婆婆,拍得像《東京物語》的老人,社會對老人的敬意只是矯情,實情是要將他們趕到社會邊緣,一於無眼屎乾淨盲,社會的年青表象,其實是將老人趕盡棄絕。其中兩場我尤其感動,Benny差不多以實時(Real time)的方式,拍攝高婆婆摘蕉葉和等巴士,一take過差不多八分鐘,要觀眾陪著高婆婆完成看似微不足道、卻又一絲不苟的工作。如果連十多分鐘也嫌悶,怎能奢談「撐村民」?


加上放映後的討論時間,學生前後坐了兩個半小時,教育局和藝發局的朋友都大讚學生的專注和耐力,影行者的朋友請有興趣的同學留下電郵,同學於是一擁而上,繼續和她討論。聽說,他們談至六時多。其實,太多教師躲於「客觀」的知識之後,面目模糊,學生不見其貌,只聞其聲,除了一大堆專有名詞之外,學了什麼,怎能提起學習的興趣?反之,學生從那些有面有目有立場有感情的人那裡,學習到人如何透過知識形成自己的世界觀。通識教育,應該是還原老師面目的教育。


教通識,我從來不怕資料太biased,只怕教師扮中立,將沒有立場當作最客觀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