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河》之後,我追看了遠藤周作的《武士》,發生在幕府末年的事件,天主教傳教士希望向鎖國的日本傳教,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利用與墨西哥貿易的專利,換取傳教的自由,武士為求得回昔日的領地,也甘心飄洋過海,離開家人和土地,帶著藩主的函件,遠赴南美和歐洲,完成信使的任務,怎知在他前頭展開的,卻是危機四伏的政治和宗教陷阱。他,只不過是隻待宰的羔羊!
遠藤一人分身,武士和傳教士之間的矛盾,就是在他內心日本文化與基督信仰的矛盾。他借老神父的口,說出作為天主教徒的他,對日本文化的反思:「因為日本人在本質上,對於超越人的絕對性、超越自然的存在,以及我們稱為超自然的東西並無感覺。在三十年的傳教生活中……我好不容易才察覺到這一點。要告訴他們這世界的無常並不容易,因為原本他們就有這種感覺。然而,可怕的是日本人有享受世界無常的能力。由於這能力足夠,因此他們享受停留的樂趣,也由於這感情,他們寫了許多詩。然而,日本人並不願從那兒提升,也不想提升之後再追求絕對的東西。他們討厭區分人與神的明確境界。對他們而言,如果有在人之上的東西,那麼,有一天人也可以達到的。例如,他們的佛是人捨棄迷障時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即使有與人完全不同的自然但那也是包含人在內的全體。我們在糾正那種感覺上失敗了。」日本文人和基督信仰,是遠藤周作生命的組成部份,兩者不能調和,也帶來身份的衝突。
就像武士坐在船上的時候,士心中產生的微妙變化,遠藤化身武士,說「那是莫名的不安與些許的恐怖。一腳已踏入了新世界,然而心裏的不安的是至今為止支撐自己的東西已有裂縫,它會不會砂子散落船完全崩潰呢?」於是,讀《武士》就像讀林語堂的《信仰之旅》,認真的信仰都從懷疑開始,信仰也應是一段崎嶇的路程,在確信與質疑之間擺盪,內心充滿掙扎,有時甚至像烈火般燃燒,但沒有如此熊熊烈火,怎能熬鍊兩者,將兩者融和?
《武士》也流露了遠藤的懺悔,他彷彿代傳教士向日本人懺悔。傳教士曾經以真理自居,驕傲地否定日本文化,但更深的罪,並不在日本人的宗教思想,而在傳教士高高在上的心態。當傳教士拉斯貝可面臨旅程的終點時,他頓悟了:「現在想來甚至覺得我一切的挫折都是主為了我正視這現實而給予的。粉碎不知何時被美化的我的自傲、我的自尊、我的蠻橫、我的征服慾,讓我見到地上真正的樣子。就像主的死亡是為了以他的光遍灑現實般,我的死亡也是為了日本……」然後,拉斯貝可懺悔說:「瞬間,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有如雪崩滑落的空虛感。自己所做的事一切徒勞,一切的企圖變成無意義,信仰其實是為了自我滿足,感覺就在眼前被揭穿了。」
只要細心閱讀遠藤周作的作品,就能發現他最後的化身。如果《深河》的大津代表著融和了基督信仰和日本文化的遠藤,《武士》中隱身在墨西哥曠野的修士也是達致圓潤境界的遠藤。他無法重回日本的故土,天主教也教他極度失望,但他仍堅持信仰,仍以日語明言以下的信仰自白:「祂比現世的任何人要寒傖地生活,因此我相信。因為祂又疲倦又醜陋,祂太了解這世界的悲傷。無法漠視人的悲嘆、苦患,因比祂才變得那麼疲倦、那麼醜陋。如果祂活在我們伸手達不到的高貴、舒適的地方,我想不會有那種胸襟。……人,如果一個人可以生活的話,為什麼世界到處都充滿哀嘆聲?您們走過許多國家,渡過大海,繞過世界;然而,不管哪裏,哀嘆者、哭泣者都是一雙有所追尋的眼睛。」
從遠藤的作品,我感受到一份安慰,活在文化邊緣、信仰邊緣,就像武士被日本領主追殺,修士不為天主教會所容,沒有哪裡找到絕對的認同。真誠地活著,代價就是孤獨,與其被誤解,不如選擇沉默。於是大津選擇了深河,修士選擇了曠野,或者,真正的信仰,只在無盡的深河和曠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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