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

蔡登山筆下的梅蘭芳

認識蔡登山,因為梅蘭芳。在圖書館看的新書推介看見《梅蘭芳與孟小冬》,印刻文學出版,再加上書面的話:一個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和一個「比女人更女人」的男人精彩絕配,決定先睹為快。我不懂京劇,知道梅蘭芳的名字,始於大學畢業的書店工作,關於梅蘭芳的書特別好賣,我自己也買了一本收藏,但一直沒有看。這次手執蔡登山的書,也有些擔心看不懂,好在登山先生文筆細膩,而且歷史資料充足,考據工夫到家,言必有據,人物形象鮮明,讀來賞心悅目。更重要是,《梅蘭芳與孟小冬》並非民國的八卦奇聞,而是新舊文化衝擊之下,一代京劇藝人的抉擇。除了台前的梅孟,還有台後的齊如山、馮耿光、張謇和杜月笙,本書透過人物生命的交疊,編織燦爛奪目的民國歷史圖片。

民國初期政局混亂,從軍閥混戰、北洋政府成立到北伐成功,蔣介石定都南京,有如錯節盤根,連歷史專修的大學生都避之則吉,想不到登山先生竟然化腐朽為神奇,以人物為主軸,透過人物群像反映時代的劇變。梅蘭芳將京劇的美學,推廣至冷戰時期的美國和蘇聯,登山先生引用了大量劇評的文字,讀讀評論文字,已彷彿置身在戲棚之中。說到孟子冬的表演,登山先生引用了劇評家薜觀瀾,指孟小冬「得天獨厚的地方就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五音俱全,四聲俱備,膛音寬厚,最難得的沒有雌音」,孟小冬的演技也出神入化,「孟之孔明臉不塗胭粉,台步大方,扮相雍容,不知者幾難辨其為女子,唱、念、做均較前臻火候,純無劍拔弩張之勢。」蔡登山也引用了許姬傳,說孟小冬演《搜孤救孤》為杜月笙賀壽時,能「吃調高而立音特強,吐字清晰,腔簡韻厚,噴口有力,身簡練能傳達劇中人的思想感情,已得到余派真傳而成熟了」。至於孟小冬的師傅余叔岩,蔡登山指「余派(新譚派)藝術不僅在唱念做表細膩深刻,絕非其他派別所能望其項背;而在唱腔方面的三音聯用(高音立、中音堂、低音蒼),能藏險妙於平淡」。蔡登山一路追上去,再追至余叔岩師承譚鑫培的唱腔,說譚腔「陰平音清越,陽平聲沉著,上聲高亢,去聲低委。鑫培悉依韻律,如合符節。譚氏腔調,出神入化,不競不絿,不剛不柔,初聆之似甚平易,細究之則甚繁複。其妙處不全恃嗓音,以氣行之。音向外發,氣尚內斂,有時意到而腔不到,有時腔到而意不盡,如神龍行空,見首不見尾。」真佩服當時劇評的修養,文筆渾灑,有如替京劇畫龍點睛。

蔡登山也讓我看到京劇演員(生旦淨丑)的認真,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梅蘭芳不斷揣摩舞台藝術,也不譁眾取寵,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表示,「演員在表演時都知道,要通過歌唱舞蹈來傳達角色的感情,至於如何做得恰到好處,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往往不是過頭,便是不足。…拿我的經驗來說,情願由不足走上去,不願過了頭返回來。因為把戲演過頭的危險性很大,久而久之,你就會被台下的掌聲所陶醉,只能向這條歪路挺進,那就愈走愈遠回不來了。」而吳小如在《京劇老生流派綜說》之中,對余叔岩也有如下的評語:「余叔岩則不僅取譚之長補己之短,而且能避譚之短以充分體現己之所長。比如譚的唱法有虛有實,即有空靈處,也有樸拙處;有精深細且能避譚之短以充分體現己之所長。比如譚的唱法有虛有實,即有空靈處,也有樸拙處;有精深細膩處,也有精豪古簡處。余則只取其空靈,堅棄其古拙;專門刻意求精,決不率爾務實。進一步余氏更把粗豪處細膩化,把樸質處典麗化,寧失之書卷氣過多,也不讓唱腔中有一點塵滓。」除了建立個人風格,台上的一舉一動,都是苦苦推敲而來。例如孟小冬演孔明時,便要考慮執扇與表情的變化。書中引述孟小冬思考諸葛亮的驚恐表情,「在諸葛亮收到失街亭的時,演員一定要做驚恐表情,但因為諸葛亮這時驚是驚在本應該趙雲先到,但為什麼司馬懿大軍卻這樣快就到了。這是驚但不是恐,因為如果一恐,就失去諸葛亮的身分了。…對驚和恐從臉的上半部眉眼看,往往分不清楚,這是不善於區別與恐表情之故。余叔岩說,這一點,關鍵主要在嘴上,在髯口裡面,即:張口為驚,閉口為恐。只有通過反覆琢磨和練習,才能演得恰到好處。後來,孟小冬演孔明時,三句「再探」,都在緩急輕重落墨,左右手換扇,都大有文章。」

書中最精彩的一章,當屬「《霸王別姬》成經典」,楊小樓將項羽的豪情霸氣演得活龍活現,更難得的是梅蘭芳演繹的虞姬有血有肉,從平靜到憂慮,到項羽被困垓下,她反過來安慰項羽,然後四面楚歌,虞姬為項羽舞劍,最後在生死關頭,情感傾瀉,悲壯自刎,將霸王別姬的一幕,變成姬別霸王。梅蘭芳的成功之處,是完全拿捏了女性的心理變化,對劇目人物有深刻的理解。雖然梅蘭芳的女性扮相深入民心,但他在日本侵華期間蓄鬍明志,不事日本,顯出高尚的人格。我多麼渴望能一睹梅先生的風采,可惜那個京劇時代已成絕唱,現在只能在字裡行間,細味那個時代的京劇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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