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31日 星期三

桃李

上次到生態花園做義工,已經是四月底的事。三個月後重訪,花園煥然一新。上次還在落薯種,今日便收成了,錯過了薯仔的生長過程,有點若有所失,植物的生與死,只有幾個月之間。

今日第一個任務,便是拿起鏟叉,收成薯仔。想起以前在香港和學生一起收成薯仔,像變魔術一樣,埋下四份一隻薯仔,幾個月之後便能收成四至五隻完整的薯仔,大小不一,形狀各異。英國薯仔甜美,炸薯條油香四溢,可惜醫生告誡我切勿吃薯仔,我只能望薯興嘆。

由於限時斷食的緣故,早上不能太操勞,特別是踎低起身之際,有時會金星直冒,可能血糖過低,看看手錶,斷食已過十六小時,可以進食第一餐了。我靜悄悄走到車上,打開餐盒,先吃一大盒自種的生菜,然後慢用一份全麥沙律菜三文治,最後吃一顆桃作飯後果,我細吞慢嚼,用了半小時把午餐吃完。

醫生說成人有三十二顆牙齒,所以每一口食物應該咀嚼三十二次。我本來認真地數,後來發現念一次主禱文的時間大約是三十二次的咀嚼時間,於是每次把食物放到口中,便一邊咀嚼,一邊念主禱文,念到「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時,特別有感覺。

回到生態花園,看到李樹上掛滿李子,我問負責人N能否採摘,她很歡迎,於是我挑了一粒深紅色的李子,現摘現吃,我愛吃軟肉的水果,李子多汁,果肉的清甜中和了果皮的微酸,非常好吃,我吃完一顆又一顆,總共吃了三顆,好吧,適可而止。N說,李樹種了七年,這兩年才有收成。我把李子的核收起來,試回家培苗,不知李樹結果的時候,我身在何方?

早上留力,下午到農圃才是主要的工作。

近日天氣回暖,粟米好像要追回失去的青春,長得很猛,其中一枝已開始抽穗。不過番茄未見起色,經過這次經驗,我知道英國日夜溫差太大,番茄只能種在溫室或玻璃屋之內,唯有下年再試。上星期移的紅菜頭苗看起來沒精打彩,估計是淋水不足,但我無法每天到農圃淋水,於是將膠水樽蓋住紅菜頭苗,希望能為菜苗保濕。


桃李滿門?


2024年7月30日 星期二

一期一會

趕稿,帶電腦出門,開個半鐘頭車到一個以泉水聞名的小鎮,一路南下,太陽追著我。

將車泊在小鎮周邊旅館,慢步走到市中心,小鎮入夏開始舉辧一連串賞花活動,我要到今天才抽到時間到訪,沿街可見花籃垂掛,只是花季已近尾聲,繁花展現垂死前的微笑,所謂一期一會,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不用感慨,還有明年。

信步而行,像走進了愛德華時代。之前到訪的海邊小鎮散發著維多利亞的古典美,而這個小鎮則屬於愛德華時代的,是古典向現代的過渡。工業革命之後,英國冒起了新的中產階級,他們尋求鄉鎮的閒暇生活,這裡的泉水吸引各地富人前往,小鎮最終發展成度假勝地,現在的街上仍展示老房子的歷史掌故,房子如何易手、改變用途,成為今日的樣子。

閒逛了一會,想著文稿內容,赫然看到「冬天花園」的標示,走進去,才發現是英國的連鎖快餐店。雖說是快餐店,但集團的宗旨是活化舊建築,快餐店將原來的花園復修成餐廳,圓拱型的玻璃天窗,兩邊樓梯走上閣樓,陽光斜照,非常好的情調。對於吃我一向要求不高,這樣的餐廳環境很適合寫稿,我不作多想,找個安靜的角落坐下,點一杯咖啡,拿出電腦,開始寫稿。寫稿期間,餐廳的電視直播何詩蓓勝出游泳分組,連英國的評論都對她大讚一番,替她高興。

在家裡一直難以動筆的文稿,在餐廳寫得很順,初稿差不多寫完,心情寬裕了。

吃過自備的午餐(烚菜、全麥麵包三文治),便繼續參觀小鎮。從市中心向到公園,公園分為不同的區域,各有主題:溪流植物、日本庭園、苔蘚區、原生植物、兒童樂園等,日正當中,公園各處都是閒坐聊天看書的人,大家怡然自得,我在一排馬栗樹之間,瞥見一株扇形葉片的樹,那不就是銀杏嗎?竟然和銀杏樹不期而遇,那是我跟桑樹相遇後的又一次驚喜。

離開公園沿公路走,轉入林間的育苗園圃(英國人稱為Nursery),用一鎊買了六株銀葉菊(Dusty Miller)幼苗,下午三點,還有時間,找一間咖啡店坐下,咖啡店位於老房子之中,要推開厚重木門才能進去。待了一小時,將文章寫好,旅程圓滿,是時候回家。

我喜歡盛夏傍晚的斜陽,回程一路北上,車子流過金光,灰藍天空和魚肚白雲亦染上金邊,長日將盡,明年花季再見。


銀杏

2024年7月29日 星期一

小豐收

廚餘滿了,蔬菜吃完,又是時候到朋友的花園。大暑以後太陽很猛,朋友早出晚歸,未必有時間替作物澆水,幸好我種的都是粗放型的農作物,即使兩、三天沒有澆水,也不會枯死。

由於朝早仍在斷食,我不敢做些太勞累的農務,我將水喉調細了,細水長流,流水緩緩流到水桶,我調校自己的步伐,慢慢地替作物淋水:青瓜、粟米、南瓜、蕪菁、大蔥、番茄、羽衣甘藍、甜豆、生菜、太陽花、韮蔥、魚翅瓜,農作物的表現尚好,第一年在英國種田,算是有交待。青瓜開花了,粟米高及腰,蕪菁已結頭,南瓜和魚翅瓜開始打花,番茄結果,甜豆已近茬尾,羽衣甘藍長勢仍猛。

邊淋水邊觀察作物的生長情況,水流得慢,水桶見底後便放廚餘、除草造堆肥,堆肥旁的蘋果樹不斷掉下蘋果,蘋果還未熟,不過果實太多,蘋果樹必須捨棄較弱的蘋果,將營養供養給較健康的果實。我拾起地上發青的蘋果,咬了一口,酸得我眼也睜不開,於是將其餘地上的蘋果拾起放到堆肥裡,希望它們能化作明年的養份。

上星期培的紅菜頭和椰菜苗在溫室中冒芽了,最高興的兩個月前浸根的西洋菜,現在已蔓生於整個水盆,我將它們一分為二,放到新的水桶內,希望它們捱得到初冬,成功的話,我這個冬天便能以自種的西洋菜打邊爐。

離開前收成韮蔥並分株,韮蔥真易種,三個多月前買了一盆,我將它們一盆分五盆,然後五盆分三十盆,長種長有。韮蔥不是韮菜,但用來炒蛋亦能提鮮。我一個月前培的韮菜苗已經有六、七村高,希望趕得及入冬前收成分株。

回家前在超市看到海鱸魚做特價,三鎊半兩條,買回家後起了四條魚柳,待明天滾生菜魚肉湯之用。今左先將魚骨魚頭煎香熬湯,隔渣後加入羽衣甘藍,繼續自種自食自煮的生活。


這是我在香港未種過的Runner Bean,紫紅色小花很美。




2024年7月28日 星期日

海邊小鎮

說回昨日南下到海邊小鎮的旅程,可說是無心插柳。因為打理農圃的關係,取得兩張免費巴士票,在沒有期望下登上旅遊巴,帶著蕭紅的《生死場》,只打算找間咖啡店把小說讀完。巴士沿海岸一路南下,田園景色盡收眼底,艷陽高懸,丘陵的牧場和麥田有如拼布,深綠、翠綠、金黃、泥黃彼此相間,中間以低矮的樹木分隔,綠茵之上羊群俯首吃草,乳牛躺臥、馬兒踱步,一派悠閒,烏鴉偶爾從樹梢飛過藍天,黑點時聚時散。

兩小時的車程將我帶到海口,房子沿山而建,非常雅致,遠眺山頭有一座殘破的修道院,鐵橋橫跨河口,遊人如鯽,河的盡頭築起兩條堤壩,如兩臂環抱河口,在拳頭位置立著兩座白色燈塔,我還以為自己到了意大利的阿瑪菲海岸,只是清涼的海風提醒我身在英國而不是在南歐。

城鎮的路以鵝卵石鋪成,街道狹窄,據說小鎮一直保存維多利亞時代的風貌,迎面來了兩位衣著非常別緻的遊人,女的戴著黑色軟帽,穿著暗色紗裙,束腰、裙襯非常華麗,男的頂著高禮帽,拿著士的,穿一身燕尾禮服,然而,除了這些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服飾之外,他們還配上很多重金屬的掛飾,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蒸氣龐克(Steampunk)的造型。

我很幸運,昨天是小鎮的蒸氣龐克遊藝人,所以很好蒸氣龐克的同好cosplay成西部獵人、加勒比海盜、飛天紅豬俠和吸血鬼伯爵,我好像走進了Tim Burton和宮崎駿的奇幻世界。

我先沿海邊走,看到很多小孩靠在岸邊,將用繩織成的籠投到海裡,籠裡放著餌,他們全神貫注,感受微弱的動靜,身旁的父母不斷提示小孩什麼時候要把籠拉起。籠在海裡冒了出來,籠裡走進了幾隻青蟹,牠們還在分吃籠裡的餌,但牠們不知道自己已自投羅網,成為了人類的食物。海鷗繞著捕蟹的小孩頭頂飛翔,希望分得幾隻青蟹。

食物市集非常熱鬧,攤販售賣傳統的小吃,鬆餅、餡餅、奶油糖,我看得口水直流,可惜身體有毛病,要管住自己的口,無福消受,眼看口勿動,看了當吃了。至於蒸氣龐克市集,主要售賣自家製和珍藏的古董,大多以暗黑和死亡為題材,這是他們呈現自由和反叛的方式。

最後一站我走了一百九十九級樓梯,參觀修院遺跡,據說吸血鬼的棺木曾運到修院安放,所以古蹟便以吸血鬼之旅為賣點,舉行導賞活動。城鎮雖小,但齊集了庫克船長(Captain James Cook)、吸血鬼和蒸氣龐克發燒友,保留了維多利亞的建築和延綿的海岸線,難怪遊人絡繹不絕。

所以,人生嘛,在沒有特定計劃和期望之下,才有驚喜的空間。

2024年7月27日 星期六

追夢

今天南下到海邊小鎮旅遊,把奧運完全忘記了,沒有看開幕禮,亦不關心什麼奬牌榜,直到半個鐘頭前,滑手機看到奧運的消息,說江旻憓打進決賽,便匆匆地洗了澡,打開電視,剛好趕得及觀看第三場最後幾分鐘的賽事。

江旻憓當時是落後的,我雖不懂看劍擊,但都感到她追平的劍勢,反手前刺,以攻為守,奪下面罩,看到她滿頭大汗,我雖只是旁觀幾分鐘,腎上線素已不斷飊升,不只因為她代表香港,而是面罩之下她是如此專注於比賽,後來居上者展現令人敬重的精神。

加時的一分鐘,空氣像凝固了,我忘了呼吸,一劍定勝負。原來十秒鐘可以很長。

江旻憓贏了,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在閉氣。好吧,先吸一口氣,室內的空氣開始流動。電視傳來歡呼聲。不過,令我最深刻的,是她在賽後的訪問,很率真的回應,值得大家深思。她說(大意):

「我只係唔想輸得咁肉酸。」
有時做人,唔需要成日諗住贏,咬緊牙關,唔好輸得咁肉酸,都係活下去的動力。

「喺呢個皇宮比賽係我嘅夢想,我好想打得好睇。」
唔好淨係望住自己的失敗,看看人生的舞台,已經處處驚喜。

「努力到極致,就唔需要再畀壓力自己。」
若已經覺得自己好努力的話,再問問自己是否已努力到極致?

「我愛所有的女仔(參賽者)。」
是對手,更是朋友。比賽不過一時,能互相砥礪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上一次看張家朗奪金,是2021年7月26日,那時我感受到全城歡呼,事隔三年,我在英國看江旻憓奪金,但周邊是寂靜的。三年前,我為香港隊歡呼。今天,我只能替江旻憓高興。


很多人追隨夢想的方式,是多睡一會,繼續造夢。

2024年7月26日 星期五

寄情

朋友一家四口吃過早餐,便出發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熱鬧的房子,又靜了下來。將被單、床鋪、枕頭袋放進洗衣機,梳化床還原為梳化,把前兩日吃剩的餸菜翻熱作午餐,開音樂、坐在客廳,讀《細雪》下卷,回到日常。很多人說英國的生活很悶,慶幸我愛讀書,離開香港之前把之前一直想讀又沒有讀的書託運過來。朋友前晚來訪,都驚訝我把這麼多書帶到英國,其實數目並不是很多,兩個書櫃左右,只佔我香港藏書的八份之一。書本是我的好友和精神支柱,寂寞的時候,手執一卷,埋首於書本的世界,總會找到知己的聲音。

其實我在香港也不是沒有閱讀的時間,書我也是常看的,但很多都是關於社會哲學和時事評論,又或者一些與工作有關的書,例如教育和種植等,但來到英國之後,多了一份閒適心,人靜了下來,便能讀一些文學作品,例如《紅樓夢》,由大學開始斷斷續續地讀,但每次讀不過十五章,就好像晚上失眠數綿羊,數著收著便想了其他事情,於是又回到第一隻重新再數,如此這般,循環不息。直到來了英國,放工便是放工,放得下俗務,才拾得起閒情,投入文學的世界。

以前買書有個習慣,就是將收據夾在書中,保留買書記錄。幾日前翻閱著《細雪》,發現一張不知藏了多久的收據,但收據的字已經褪色,成為一張白紙。昨日在陽光下閱讀,隱約可見收據上的藍色數字,我趕緊用鉛筆刻劃字跡,寫著「精美圖書  28-03-00  30.00」。原來那是我在2000年3月38日在精美圖書買的,價錢為三十元。我已忘記了「精美圖書」在哪裡,但我記得買這本很厚重的書的原因。2000年我剛碩士畢業,由於想研究電影,在舒琪導演的書室工作,那時沉醉於電影研究,日本文學改篇的電影便是其中之一。我一直希望先讀完《細雪》,再看由市川崑於1983年執導的電影,想不到這個目標,要到2024年的今日才完成。

書架上還有很多未讀的書,書櫃內仍有很多未看的經典電影。有書常伴、光影旅行,不論在何處,都不愁寂寞。

2024年7月25日 星期四

細微的變化

昨夜香港朋友來訪,一家四口住進我的小屋,書房和客廳都要變身為客房。想當初購入這所老房子,已預計會招待朋友,所以買了兩張梳化床,三人座的放客廳,二人座的放書房,勉強能擠進六個人,如果房子再多一個客廁,招待朋友會更方便。

朋友本來預算下午便來到我這邊的,他們在香港已預訂房車,可是到了約克的租車公司,職員才跟他們說未有空出來的車子,要他們稍等,怎知一等便是幾個小時。來到英國,其中一樣要學習的事情,就是隨機應變,計劃趕不上變化,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便會發生。出門時明明陽光普照,風和日麗,怎知烏雲突襲,下起傾盆大雨。明明買好了車票,但到車站才知列車因罷工而取消。朋友非常無奈,由下午兩點等到六點,而我亦將晚飯時間由六點改到九點。

幸好下午預備了餸菜,一切準備就緒,現在導航很準確,朋友抵達前三十分鐘煮好飯,一到埗便能享用。晚上九時,天還未黑,朋友對我們在英國的生活很感興趣,他們大概也在考慮移居到英國吧。對於朋友一家四口是否應該來英國,我是完全沒有意見的,畢竟各人的處境不同,經濟負擔、子女教育、個人事業、語言障礙等,都是考慮之列。每個人的際遇也不同,當我們聽別人的故事時,大概會投入其中,想像自己將來的遭遇,但想像與現實會否一樣?凡事做定最壞打算,但哪些才算是最壞的打算?我們能夠想像最糟的境遇嗎?

每次跟朋友說自己在英國的際遇,我都覺得是幸運而已。朋友問我為何在新城落腳?完全是機遇,因為臨行前跟認識的老人家說再見,碰巧他的女兒和女婿在這裡買了房子,碰巧我認識他的女兒,便來到這個地方。朋友問我如何找到這間老房子?幸運吧。在房產的網頁看到出售的廣告,位處老人家女兒和女婿的住處,便來看房子,與老房子的業主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就住了下來。之後談到工作、讀園藝和做保育義工之事,看起來好像天衣無縫,一件接一件,其實過程有如坐過山車,經常處於「不知後事如何」的焦慮。

就好像近日讀《細雪》,今天剛剛讀完中卷,好像進入了蒔剛家四姊妹(鶴子、幸子、雪子和妙子)的生活,近距離觀察她們的互動和生活變化,但與此同時,我又知道她們活在戰亂的前夕,一步一步走進二戰的漩渦,難怪這個小說被視為充滿寂滅之對的文學作品。每一個巨變都由無數難以感覺的細微變化而形成的,谷崎潤一郎就是通過這些細微變化,描寫日本社會的巨變,這大概是文學家獨有的觀察力和表達能力吧。

2024年7月24日 星期三

慢活

走入農圃,聞到陣陣草青,大水過後,雜草長高了不少,農友都趁青天朗日落田打草。蘋果樹掛滿了蘋果,顏色漸次由綠變紅,旁樹的梨樹也結滿了果,似乎沒有受之前的多雨季節影響。表面看來,種果樹比較省力,但上過園藝課,便知道農友由去年冬天開始,便已替果樹修枝,才有今天的成果,真的是各有前因莫羨人。

我一直掛心粟米的情況,上星期以膠水樽保護粟米苗,希望能避過鼻涕鼻的咬蝕,所以一抵達香港人組織的農地,我立刻上前查看粟米苗的情況。我隔著膠水樽細看,粟米苗長出的新葉再沒有咬痕,策略似秋湊效,另一列新播的粟米亦發了芽,我趕緊將新的粟米苗移到粟米田之上,一隻知更鳥飛到田列中,大概因為我翻過泥土,牠看到田上的蚯蚓吧。我今日看到的鼻涕蟲不多,可能過去幾日陽光普照,鼻涕蟲怕曬,都躲了起來。

由於仍在斷食,我知道自己的血糖不足,所以做事的節奏都放緩了,慢慢除草、慢慢移苗、慢慢淋水,專注在農務,也專注自己身體的變化,特別是踎低起身這個動作,給血液充足的流動時間,以免頭暈。在田裡的兩個鐘,播了甘筍的種子、移了粟米和紅菜頭、亦為幾株番茄找到更合適的生長位置。

距離正午還有十五分鐘,是時候吃些東西了。田上的覆盆子鮮紅嬌艷,我忍不住摘下來吃了,以前在超市買的覆盆子酸得像喝檸檬汁,但原來現採現吃樹上熟的覆盆子,竟然清甜可口,精神為之一振。回到車上,開始今日的第一餐:自種的生菜、番茄蛋三文治、白開水。

性子急的緣故,一直以來,吃飯都是狼吞虎嚥,不自覺地將吃飯視為工作,希望快快完成便做之後的事情,但知道身體有癮疾之後,會數著每一口咀嚼最少三十下,給身體充足的消化時間,如此這樣,我也覺得食物的味道變得不一樣,生菜的青澀、全麥麵包的穀香、蛋的濃稠,都讓味蕾滿足。

很慶幸十多年前走到田裡,實踐自種自食的生活,沒有這樣的改變,我可能已病入膏肓了。一切都是恩典。


 Fly Robin Fly, Fly Fly fly...

2024年7月23日 星期二

大暑培苗

昨夜醒了兩次,今朝睡過了頭,起床時已近八時,陽光穿過天窗直照到走廊,是落田的好天氣。讀了幾章《細雪》便出門,到P的花園打理作農物。上星期移的甜菜看來很精神,只是缺了一點水,膠棚內的南瓜也長了雌花,如果授粉成功,很快便有收成。羽衣甘藍和甜豆還是豐收期,不過生菜開始老了,近日已經不斷採收。由於戒吃澱粉的緣故,我每天餐前都先吃一大碗蔬菜,田裡的生菜正好滿足我的需要。此外,粟米長高了很多,蕪菁也差不多可以收成。至於番茄,一個多月前便開花了,但始終結不了果,我嘗試過人工授粉,但成效不大,估計是上個月天氣轉冷,天陰有雨,日照不足,影響番茄結果。這星期天氣穩定了,希望七月會有收成吧。

觀察完作物的生長情況後,便要淋水了。自從P買了水喉之後,我不用再來來回回到鐵閘外取水,省了很多時間,不過用自來水灌溉,始終不符合自然永衡的精神。溫室外雖有收集雨水的水桶,但種田用水多,近日無雨,水很快便用完,將來真的要想辦法收集更多家用水。

秋季轉眼便到,九月底英國氣溫驟降,很多農作物都難以抵受日夜溫差的變化,因此,我要把握七月這個最後的播種季節,為西蘭花、紅菜頭和蕪菁培苗。如果種子順利發芽的話,我大概能採收到十月,對於第一次在英國種田的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在英國種田真的比在香港難。首先,英國雀鳥多,不加雀網的話,蔬菜幼苗很快便被鴿子和烏鴉吃光。其次,這裡的鼻涕蟲非常大食。我以前完全不用擔心鼻涕蟲的問題,一來田裡吃鼻涕蟲的爬蟲多,例如石龍子和橫紋鈍頭蛇都會捕食鼻涕蟲,二來香港夏天熱,減低鼻涕蟲的活動能力。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P的花園只有少量的鼻涕蟲,但農圃卻鼻涕蟲為患,把粟米苗的葉片咬出很多蟲洞。我估計其中一個原因,是P的花園有很多果樹,吸引雀鳥停留,但農圃附近沒有可供雀鳥棲息的樹木,所以鼻涕蟲獨大(The reason your garden if full of slugs, snails and other garden pests (msn.com))。

我應付鼻涕蟲的方法,是在粟米苗外蓋上膠樽,但未知成效如何。明天早上到農圃移紅菜頭苗,到時便知結果。


在P的花園砌了升高菜床

2024年7月22日 星期一

鄰居

去年二月入伙之前,寫了紙卡,自我介紹及留個電話,買一盒朱古力,送給兩邊的鄰居,當是見面禮。鄰居很安靜,過去一年半我享受寧靜的讀寫生活。半年前左右,在街上遇見住在左邊的鄰居,一位個子矮小的先生,我們互相問好,之後他說,因為孩子大了,要換更大的房子,所以計劃搬遷。聽到這個消息,我有點不捨,才剛認識,便要說再見。

後來出門碰門,我都問他搬屋的情況,他們本來聖誕便要搬走的,但一直沒有動靜,我還以為他們打消了搬屋的念頭。怎知兩個星期前,隔壁傳來敲牆的聲音,然後一個早上,一輛貨車停在鄰居門前,他們真的要搬了。其實,我和他們並非很熟,只不過安靜整潔的好鄰居可遇不可求,有時候走在街上,看到某些後巷的閘外堆滿垃圾,便慶幸自己不是住在他們的旁邊。

過了幾日,我在門外遇到鄰居太太,我問她是否已經搬了?她說是的,並已將房子出租。她尷尬地笑,眼神有點閃縮,然後告訴我,租客是有小朋友的家庭。我若無其事地笑著恭喜她,祝她一切順利。然而,我心裡嘀咕,租客的小朋友有多大?我最怕小孩子大吵大嚷。她好像知道我的顧慮,問我是否有她的手機號碼?我說沒有呀。剛搬來的時候,我留了電話給他們,但他們並沒有把電話號碼給我。於是,她告訴我電話號碼,我回電給她。我知道她的用意,若將來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跟她聯絡。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上星期二,隔壁又傳來了敲鑿的聲音,我估計是租客入伙了,要做些裝修,忍耐一下吧,大概不會長時間如此。之後幾天,晚上的時間有時會聽到小孩的尖叫聲。今天是我放假第一日,早上六時左右便起床了,沖一杯黑咖啡,坐在客廳的窗邊靜讀《細雪》,一切都很寧靜,我進入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大阪,看妙子跳山村舞蹈、走到幸子的花園賞花,還有陪貞之助在淹水的街道中尋找妙子的下落。幸子和妙子被水災分隔的段落,妹妹生死未卜,幸子望著照片回憶與妙子的時光,情感細膩,很受觸動。

我突然想起蕭紅也在1930年代流離異地,寫成了《呼蘭河傳》,於是便開了Youtube,看香港電台幾年前拍的記錄片《跋涉者蕭紅》。谷崎潤一郎在《細雪》中以女性的溫柔抵抗日本的軍國主義,而蕭紅卻以女性的不屈面對命運的擺弄。正當我沉醉在假日靜讀的時光、思考文學與現實的時候,隔壁傳來了砰砰的奔跑聲和小孩的尖叫聲,九點鐘左右,小孩起床了。我跟自己說,就當是修練吧。學習與吵鬧的世界共處,修成心遠地自偏的能奈。

自從我來到英國之後,我對華文及日本文學的喜愛更勝從前,對文化鄉土的想像亦更深刻。我或多或少能感受到蕭紅當年流落香港的感受,《跋涉者蕭紅》值得一再回味。

2024年7月21日 星期日

聽從

陽光普照的日子,打開衣櫃,選一件大地色的風褸,走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到教堂崇拜。兩個星期沒有參與崇拜了,再上一個星期趕在大雨前開田,怎知遇上水浸,於是搭乘列車暢遊,上星期約了兩位香港朋友趕藝術市集,所以沒有返教會。走進教堂,聖樂響起,崇拜快要開始,趕快坐到右邊的木長椅。自去年八月參與崇拜以來,我都選擇坐到左邊,但今天坐到右邊的後排,才發現左邊的會眾大多是本地白人,而右邊的多是非裔和中東裔的信徒,難道不同族裔的人選擇座位的時候也會不自覺地歸邊嗎?我之前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領聖餐前,牧師如常朗讀禱文,其中一句令我沉思,他說:羊認得牧羊人的聲音,並跟隨牧羊人,信徒亦認得主的聲音,緊緊跟隨主(他說的是英文,我大致翻譯如上)。

很多年前,一位教我種田的朋友跟我說,他不喜歡被稱為佛教徒,只認同自己是釋迦牟尼的跟隨者。我覺得這樣的說法很有智慧。每當被稱為「教徒」,便有你我之分,有一種排他性,但跟隨者則不同,即使大家跟隨的對象不同,但「跟隨」這個行為,卻具備相似的性質,是一種虛己謙卑的行動。從此之後,當有人問我信什麼宗教的時候,我便說自己是耶穌的跟隨者。

說自己是跟隨者很容易,但如何「跟隨」才是最困難之處。我今日聽到牧師的話後,不斷思想這個跟隨的問題。要跟隨耶穌,我首先要知道耶穌是誰,然而,要認識身邊的人已經很不容易,如何認識我看不見、摸不到、不能即時對話的耶穌?有人會用一大堆形容詞說明耶穌是誰,例如慈愛、包容、憐憫等等,但這些形容詞只會簡化了耶穌的人性,我相信道成肉身,是上主以血肉之軀,感我們所感,在充滿掙扎、痛苦和失望的人生找到得救的途徑,所以我們才要在故事(福音敘事)中與上主相遇,想像自己是故事中某個人物,是瞎眼的、瘸腿的、血漏病的、喪親的,甚至是要背上十架和喝苦杯的。

我們藉不同的福音故事與上主相遇,從相遇中認識耶穌,然後才能決定是否要跟隨他。跟隨是完全自發的行動,上主呼叫我們,但是否回應,完全出於我們的意願。不認得他的聲音,便成為耳邊風,認得他的聲音,也可以掩耳不聽,選擇跟隨,必定出於自願。跟隨耶穌的原因,是覺得自己不足,或者說,覺得自己可以更好。好的意思,不是指在道德上成為好人,而是覺得有一個更圓滿的自己在那裡,現實縱使殘缺不全,但耶穌卻為我指示了可以行走的路。

或者,就是這種信念,令人可以穿透現實、捉住盼望。五年了,很多事情都沒有忘記,甚至記憶猶新,每人都有跟隨上主的方式。有人背起了十字架、走上了刑場,慷慨接受彼拉多的審判。有人逃離耶路撒冷,將所見所聞傳出去,為受難的人呼喊。我看著前排一位來自伊朗的女士,一個多月她分享自己的經歷,說自己生長在一個嚴守宗教戒律的家庭,從小便被灌輸仇恨,所以很討厭宗教,直到後來她認識了耶穌,才知道信仰是關於愛和盼望。

我看著教堂前的十字架,想起早期的教會,都是由受苦的人聚集而成的,所謂耶穌的跟隨者或基督徒,就是那些在絕望中仍保持盼望的人。

2024年7月20日 星期六

細說、細雪

每日十六小時的斷食踏入第五日,感覺越來越好,早上先飲一杯暖水,然後手沖一杯黑咖啡,先原地慢跑,然後坐在客廳讀《細雪》。雖然肚子偶爾會發出咕咕的聲音,但完全沒有餓感,那些聲音只是腸胃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有如鬧鐘一樣,與飢餓無關。

讀完上卷之後,開Youtube看楊照的《十日談》,分析《細雪》的小說語言、女性角色和平安時代的日文本學傳統。我最深刻的部份,是楊照提到谷崎潤一郎對日本軍國主義反抗。我知道《細雪》的時代背景在1930年代,內容有時會談到日本對中國的軍事行動,但讀來卻沒有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根據楊照所說,谷崎潤一郎利用平安時代的精神,以文學的陰柔抵抗軍國主義的陽剛。他以現代日語翻譯的《源氏物語》部份章節,亦因為貶低了天皇的地位而被刪除。知道這部份之後,我對谷崎潤一郎的敬意又加深了。

來到英國之後,確實是多讀了日本的文學作品,或者生活慢了下來才能細味那些文學作品的意味吧。我很羨慕文學家的才華,以文字重塑世界,有些是立竿見影式的宣示,有些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如果谷崎潤一郎是今日的香港作家,他的書能否逃過被禁的命運?

讀書令人澄明,突然覺得,能夠這樣安然靜讀,於願已足。日本有一句話,叫ちょうどいい,漢字是「丁度良」,大意是剛好便好,亦包含一種只要一丁點便足夠的意思。踏入中年,要學習量力而為了,凡事不要勉強,就好像吃這回事,父親以前常說,食過喉嚨三寸味,不論是如何喜歡的食物,與人共享,過一下口癮,吃一丁點便夠了。另外,好像工作,幾日前面試官問我有什麼志向,我突然呆住了,啞口無言。要做園藝家嗎?我完全沒有做園藝家的目標。我只想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以前是學生)種好一片田,若能有一丁點收入,剛好夠我生活,便很足夠了。這也算是志向嗎?

我估計自己不能回到那種忙得透不過氣的生活了,尚有未看的書和電影,更有未寫成的文章,若有什麼志向的話,那就是自我圓滿,難以向外人解釋清楚。


兩個月前移種的太陽花終於開了

2024年7月19日 星期五

放暑假

好耐沒有放假的感覺,在香港的時候是自由工作者,每日都可以是工作日或休息日,純粹按需要而定,非常彈性,離開香港之後一段時間沒有工作,每日都賦閒在家,表面看似假期,但由於沒有收入的緣故,所以也沒有什麼心情遊玩,正如阿媽以前成日話:無事出街小破財。收入之外,人生還需要一點價值感吧,工作是一種付出,與社群連繫,所以自去年九月開始,即使做義工,也把時間表排得滿滿的,每星期兩日返慈善店幫手、一日去當保育義工,另外兩日做研究的手尾工作,總之有了勞動,休息才有意義。

一月開始工作變得密了,放假的閒適感又更強了些。就好像五六月既要監考、又要做兼職,還要開田、寫文交稿,加上每日三餐和家務,腎上線素不斷提升,不能放過一分一秒,把工作排好,完成之後安靜下來,有些收入、有些自我實現的滿足,放假的時候便能完全放空,享受清風太陽。

陽光來得正好,今天是英國入夏以來最熱的一日,飯廳的溫度計顯示23度,剛好。這兩天穿上短袖衫走路上班下班,盡量吸取紫外線,希望能補充一下我不足的維他命D。我今天將注意力放到街道的名稱上,離開大馬路之後便是山毛欅街,但我沿路而走,只見前園的花卉,不見山毛欅的蹤影,我抬頭看葉片,在路的盡頭處是酒紅色的葉片,就如學院學前那兩株壯大的山毛欅一樣,不過細小很多。難道這條街以前真的長滿山毛欅嗎?

山毛欅街向右轉,便是刺山路,顧名思義,這裡大概長滿了刺藤和懸鉤子植物吧。我用心細看別人家門的前園,種的都是櫻桃樹和梧桐樹,沒有什麼藤蔓啊。就在我疑惑之際,在籬笆的隙縫之間,伸出了白花,莖部長滿了刺,那不就是黑莓嗎?我想像自己回到一百多年前,這裡還未發展成市鎮,從山毛欅林走到這個長滿刺藤的山頭。

披荊斬棘,我往下走,到了灰樹溪。雖然這個地方以溪命名,但流水改道,層層排屋不斷伸延,地景消失,只留下名稱。我不奢望能看到灰樹了,街上兩座教堂已變成了清真寺和印度教的聖殿,一座稱為迴廊的宅邸夾在其中,我喜歡頂層黑瓦中伸出來的白色窗檯。突然間,一陣風吹過,刮起了地上的種子,我看一看,細長的種子不就是灰樹的種子嗎?我抬起頭來,陽光正穿光樹梢射向我,灰樹葉沙沙作響。溪水不在,但灰樹仍在。

我喜歡這種走行微微出汗的感覺,度過了漫長冰冷的日子後,夏天彌足珍貴,暖得剛好。


櫻桃

2024年7月18日 星期四

歸程

放工走回家,用步行的速度欣賞路邊風景,看得很細。

我喜歡街上傳來山指甲的清香,其實那不是山指甲,而是山指甲的親戚:歐洲女貞(Privet),入夏之後歐洲女貞的綠葉伸到街上,點點白花散發異香,蜜糖般的氣味將我帶回香港的春天。

初春時櫻花盛放,繁花落盡之後櫻花樹沉靜了一陣子,原來綠葉叢中子房正熟,如火球一樣的櫻桃如今掛在樹梢。

排屋看上去仿佛一式一樣,但用心去看各有不同。有些煙囪是圓筒型、有些則是長方型,有些山牆砌了不同的圖案,有些窗戶加上黑色木條,有如都鐸時期的建築,紅磚堆砌起落有致,沿山向上排序或沿街伸延,有些屋前留了花園種上梧桐樹冠蔽天,有些在後花園種了別緻的花卉。因為英國的排屋很多都有近百年的歷史,不同時期的屋主都為排屋添加築構部份,所以每間排屋都烙印著每一個屋主的個性。


今日天氣和暖走起路來很舒適,就只是簡單地步行,在街上慢走偶爾會有迎面而來的途人,四相交投之後相視而笑,相逢何必曾相識。

看到一隻海鷗停駐在煙囪之上,另一隻海鷗振翅飛去,覺得生趣無限。滿頭白髮的公公和婆婆架起工作枱,為受潮的木欄杆補上漆油,不知道這是他們第幾次翻新居所?歲月靜好,感情歷久常新。

每一間房子都有自己的故事,到了無力翻新之日,便是房子出售之時。街上時有For Sale的廣告牌,也有Sold的標示,磚砌的房子、流水的人,有人去、有人來。在這裡住了一年半,對面街的婆婆離開了,我半年前跟她見過一面,很嬌小的老婆婆,一頭銀髮。她的睡房窗前常放著一盆花。上星期我旁邊的鄰居也搬走了,很快便住進了四人家庭,我未曾跟他們見面,但已聽到他們的歡笑聲。

回家了,將自己種生菜洗淨,將魚肉打成漿,加點麻油,煮一鍋生菜魚肉,重拾少年的味覺回憶,很滿足了。



2024年7月17日 星期三

面試

朝早出太陽,從屋企走到市中心,風和日麗,八點半到達大會堂,比預定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鐘,我喜歡早到,輕輕鬆鬆出行,總好過趕頭趕命。

坐在窗邊,享受日光,早幾日收到NHS的短訊,說我缺乏維他命D,要吃補充劑,真想不到我竟然會曬唔夠太陽。不是我怕曬,而是英國夏天即使有太陽,亦涼風陣陣,我很少穿短袖衫出門。坐了十分鐘左右,其他見工的人都來了,坐我在旁邊,都是很年輕的小伙子。到了面試時間,職員走過來跟我們,叫我們多待一會兒,我看看手錶,已經九點了,還要等多久?最後,我們於九點二十分才走到面試室。

英國人很友善,我們專程來到,負責面試的職員先帶我們到天台,360度俯瞰整個城市,從北海、球場、山谷、河流等等,介紹這個城市的面貌。之後,我們坐下來,聽職員介紹這個城市未來二十年的發展計劃,然後解釋新聘的職位如何配合發展大計。

不要以為我見的是什麼高職位的工作,其實只是園藝學徒。我一個多月前見到市政府聘請園藝學徒,可以領薪上學,所以試下報名。其實,我自知年紀已大,本沒有很大的期望,怎知收到面試邀請,就當是學習。我曾經想過放棄面試的機會,因為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模式,早上到朋友的花園和農圃做農務,偶爾在家看書寫文章,下午做兩小時的兼職,一日三餐自煮自食,再加上季節性的監考工作,簡約生活,收入已夠糊口。此外,自從得知自己身體有隱疾,便減去了早餐,實行16小時的斷食,所以亦沒有信心能當全職學徒。

我真的沒有什麼期望,甚至想過即使被取錄,也會放棄當學徒的機會。說回面試過程,其實很有趣,其中一條面試題目,是要我們想像自己登陸月球失敗,要將十五項物件的重要性排序,以增加生存的可能。這個活動是要考我們的邏輯和溝通能力,我和另外五位年輕人都沒有把這個活動當成考試,反而樂在其中討論什麼重要什麼次要。例如其中一位年輕人說要帶火柴生火,但我說月球沒氧氣,不可能生火。另外一位說手槍沒有用,但我身旁的男生說手槍可以增加月球漫步的後座力。

之後的個人面試,我感覺自己的表現不合符他們的期望,我說太多Permaculture的理念了,談雜草的重要性,講From Garden to Table,這都未必是他們想要的。不過,我很高興其中一位考官追問我談於薺菜(Shepherd's Purse)的用途,至少我把握了這次機會,講清楚我的園藝理念,好過將來因了解而分開吧。

2024年7月16日 星期二

薺菜

第一次聽到薺菜的名字,是馬屎埔的農夫告訴我的。她說村內的上海人入春後便在田裡採收薺菜包餃子,廣東人不懂欣賞薺菜的味道,只當是雜草,但上海人卻視薺菜如寶。我後來在大埔的餃子店,也看到薺菜餃子,不知店主是否上海人。原來,江浙一帶的人念「薺菜」,跟「聚財」同音,所以他們會將薺菜餃子包成元寶狀,一家人聚在一起包薺菜,等於「包聚財」。

第一次見到薺菜的真身,在一葉農莊,植株很小,並不起眼,是一位落田參訪的老人家告訴我,我才知道那是薺菜。然而,一旦認得薺菜,便不會忘記,因為薺菜的種子呈小三角形,看上去好像很多心心掛在白花之下。究竟我有沒有採過薺菜吃呢?真的忘了。初學種田的時候,學神農嚐百草,什麼小葉灰藜、黃鵪菜、白花碎米薺,甚至有毒的石龍芮都嚐過,後來農產漸豐,便脫離了採集的行列,主要吃自己種的東西,唯一會採收野菜只有馬屎莧。

今朝再到P的花園,採些甜豆、生菜和羽衣甘藍,順便施肥及替膠棚內的作物淋水。如果不是自己種的話,也沒想過吃甜頭,然而,食過甜豆,返唔到轉豆。甜豆好像肥胖的荷蘭豆,脹卜卜,豆莢清脆爽甜,我試過炒豬肉和鴨胸,都非會配搭。至於生菜和羽衣甘藍,跟我以前在香港種的味道沒有什麼差別。因為近排看了梁芷靈的短片,教整魚滑,於是決定自種、自製、自食生菜魚肉。

走到甜豆棚的時候,覺得有株野草似曾相識,心形的果實、白色的花。噢,那不就是薺菜嗎?一月初上第一堂園藝課時,導師便提醒我們要清除花園雜草,其中一樣便是薺菜,英文是Shepherd Purse(學名:Capsella bursa-pastoris),據說中世紀的牧羊人和農夫的腰袋,形狀有如薺菜的心形果實,因此得名。1832年,英國詩人John Clare覺得薺菜飽受農民迫害(除草),所以寫了一首詩給薺菜:

E'en here my simple feelings nurse
A love for every simple weed
And e'en this little shephed's purse
Grives me to cut it up - indeed
I feel at times a love and joy
For every weed and every thing
A feeling kindred from a boy
A feeling brought with every spring.

And why - this 'shepherd's purse' that grows
In this strange spot in days gone bye
Grew in the little garden rows
Of that old hut now left - and I
Feel what I never felt before
This weed an ancient neighbour here
And though I own the spot no more
Its every trifle makes it dear.

果然情深意長。可能P的花園荒廢了十多年,薺菜才找到容身之所。所以,我決定不干擾它的生活,讓它在花園繁衍不息。等日後薺菜遍滿花園,我才採收包餃子也不遲。

2024年7月15日 星期一

如水

下午讀完《侘寂:無為而活》,有些話要好好記住,時刻提醒自己:

「茶,近似於香水,落在我們身上宛如一陣細雨,帶來滿是樹香的涼霧,而茶杯輕薄纖細,繪有花紋、襯著茶托,弧度如此完美,最宜就口。(頁127)

「茶盛行之前,『侘』代表貧窮;茶道盛行之後,『侘』表示靈性的理想,崇尚和平、反對征戰,『侘』,是茶道的核心。......在日本,茶道崇尚靜止,是完整傳承歲月價值的儀式,藉著再戰純不過的樹葉,蜿蜒地穿梭在歷史之中。茶一直是友誼的媒介,人們圍著茶碗而坐,分享閒暇時光,相互校談,彼此舉杯。杯,是一種生活方式。」(頁132)

「不執著(Non-attachment)與抽離(Detachment)截然不同。茶道的經驗證明,當我們玫力於營造一個平靜而謙恭的空間時,就能在過程中忘卻己身;當我們剪斷對朋友的依附時,就能接受朋友超出我們的掌控。這並不代表沒有人情味、無禮或是冷淡,而是不強求他人跟自己一樣,容許朋友對事情有不同觀點,並享受這種差異造成的摩擦。」(頁147)

「吾人意識時間的流轉,從而接受,進而坦然放下,這就是『侘寂』,茶無法永遠存放在茶罐裡,時間一久便失去香氣,生命亦如是。」(頁149)

「一旦擁有,就會害怕失去。」(頁171)

「自然界有三種簡單的元素,在神經系統中產生奇妙的作用,讓一切鎮靜下來,恢復和諧。這三種元素是微微蕩漾的漣漪、沙沙作響的樹葉和觸感滑的石子。有四個地點能看見上述三元素的組合:溪畔、河邊、湖畔、海濱。」(頁198)

「植樹是代代相傳的侘寂餽贈,即便你有生之年無法欣賞其成熟的風韻與色澤,他人也能欣賞。」(頁225)

「日本庭園並非異國風情或鮮豔花卉的展示櫥窗,而是各種綠褐、灰的變化,使人注意形狀與層次,其他較鮮艷的色彩僅做為點綴。」(頁230)

「識破忙碌活動背後的偽裝,需要訓練有素的眼睛。」(頁236)

「即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品嚐,永遠也無法找回初次品嚐食物所體驗的那段愉悅時光。」(頁239)

「松尾芭蕉的俳句:即使身處京都 當杜鵑啼叫 我仍然渴望京都」(頁243)

「秋天,最具侘寂精神的季節。」(頁256)

「每一季都有時限,對於無法熬過冬季的樹葉而言,最好的選便是任其落下。」(頁257)

「如果我們留意潮流,順著『理』的潮流放鬆自我,便能衣身處地點,將力量從此岸轉移至彼岸。」(頁267)


去年夏天的北海岸

2024年7月14日 星期日

足球

走在街上,很多人穿上英格蘭國家隊的球衣,似在互相提醒今晚有重要事情發生。以前覺得英國就是英格蘭,長大後才知道「英國」所指的是聯合王國(United Kingdom),包含蘇格蘭、北愛爾蘭、英格蘭和威爾斯,以英國稱呼聯合王國,太過以英格蘭為中心。然而,「英國」在華文世界已成為約定俗成的稱呼,謹記來到英國之後,不要以England代替UK即可。

在英國生活,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在足球場上,隔村如世仇。從鄉村到民族,因足球而生的衝突時有發生。歐洲國家杯其間,便有蘇格蘭的球迷在自己的花園,掛上與英格蘭對壘的隊伍旗幟,聽說今日歐洲國家杯冠軍戰,蘇格蘭的球迷便排隊買西班牙國家隊的球衣。如果換在中國,這樣的行為很可能會被鄙視,甚至被視為背叛國家的行為。

我初初住在東北,對他們在足球場上所展現的身份認同很感興趣。例如,英格蘭東北有兩隊比較知名的球隊,分屬兩個主要城市,但兩個城市的球迷卻是世仇。一河以隔、兩地市民老死不相往。我問一位本地朋友,如果另一隊球隊打到英超歐軍戰,他會否因為同屬英格蘭東北的緣故而支持他們?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會,只希望他們輸掉比賽。

其實,身份認同非常多元和複雜,小我和大我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線,更沒有所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概念。所謂「聯合」王國,是一種不斷變動的整合過程,沒有什麼「自古以來不可分割」的既定邊界,身份認同亦不斷變動,所以才會出現英國脫歐的結果。

有人可能會調侃說,英國脫歐之後,北愛爾蘭和蘇格蘭便會脫離聯合王國,但我認識的朋友才不在乎統獨問題,他們重視的是民主程序。有些政治評論提議,如果英格蘭奪冠的話,便全國放假一天。或許,這才是整個生活在聯合王國的人支持英格蘭隊的一大誘因。

2024年7月13日 星期六

夏雨

又下了一整天的雨
我努力回想今天怎麼過
早上如常煮了黑咖啡
烤一片麵包皮
加上芝士和帕馬火腿
吃過早餐後原地慢跑二十分鐘
窗外細雨濛濛

想把過去一星期的工作服洗了
但屋內濕度高
洗了也沒法曬晾
唯有執拾家居
做些簡單的家務
跟朋友說去不了他的花園
他回短訊說
I was interested in your thoughts about feeling in limbo in England.
I also think you are a bridge between two worlds.
Almost like the six degrees of seperation.
他鼓勵我寫童年和少年的雜記
很想從我的回憶中窺探舊日香港

我天馬行空了一會
但童年和少年的回憶已經很模糊
我還記得嗎?
回憶如毛毛細雨

走到書房
要寫下一篇文稿了
對著發光的螢幕
寫好了又刪除了
究竟我想說什麼?
我想說地方的生態價值
但從哪裡開始說起?
想從我的鄉土說起
你的鄉土在哪裡?
窗外驟雨連成了絲

我想外出走走
但雨越下越大
我有種被困的感覺
唯有開車到超市
買了一盒蛋和一袋番薯
原來週六的超市人頭湧湧
我只想吸一口空氣

父親傳來為阿嫲慶生的照片
阿嫲103歲的生日飯
六圍枱幾十人
我應該是其中之一
我打給父親
談起我小時候的事情
我開始記起了
我很小的時候便問父親我們是否會死
父親問我記得他的答案嗎?
我說記得
他說我們都會死
但小時候的我不信
長大後才慢慢相信
特別是近幾年

天開始暗起來
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小暑已過 大暑將至
我等待著夏天的陽光


第一株倒下的粟米

2024年7月12日 星期五

還未算太差

還未等見醫生,已上網先看驗血報告,膽固醇問題解決了,回復到正常水平,應該算是放下心頭大石了,但再看下去,竟發現另一個問題,那是我從沒想過會出現在自己身上的。驗血這回事,就好像玩捉迷藏,一切無所遁形。自問生活健康,不煙不酒,每星期都有固定的勞動/運動時間,不熬夜、不食宵夜,但原來身體沒有我想像中健康,某些機能開始停擺。

雖然還不算是什麼不治之症,但心情還是有點鬱悶。為何是我?難道每天吃降膽固醇藥之外,還要食更多的藥物?很抗拒「長期病患者」這個標籤,昨天還覺得自己尚算壯健,今日便要努力不成為「病人」。我想起Bjorn Natthiko Lindeblad在《我可能錯了》的話。當他知道自己患了ALS(漸凍人症)的時候,寫了一篇文章給自己的身體。讓我也好好再念這篇文章,感謝自己的身體:

「身體啊,謝謝你,每一天都竭盡全力。
現在你正在打一場苦仗。我懂。
你現在的一切都得付出代價。然而,你仍然為我竭盡所能。
即使你連自己需要的空氣都得不到。
我正在盡一切所能幫助你。我明白這還不夠,還差很遠。
然而,你繼續奮鬥,日復一日付出自己的一切。
你是我的英雄。
我保證,一旦又有一個動作你做不來,我絕對不會生你的氣。
我保證,會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常好好聆聽你的聽音。
我保證,不會向你索求超出你能力和沒有意願給予的事。
對不起,我以前總是這麼做。」(第33章)

或者,是時候運用英式幽默面對。有一次我點咖啡的時候,店員把水杯打翻了,她一臉尷尬,不斷說Sorry,我不懂反應。我身後的女士對我們笑著說:Could be worse。然後三人一起儍笑。是的,Could be worse,還未算太差。就這樣吧。


今天落完最後一列粟米種,希望太陽快些出來,溫暖大地,助粟米一臂之力。

2024年7月11日 星期四

左與右

終於可以跟P見面,自從復活節一齊清理花園的刺藤和雜草,都沒機會跟他詳談。我們間中會以短訊交流,大多圍繞農務進度,上星期談到國會大選,他顯然對保守黨和工黨都很不滿。他不看BBC,拒絕交電視牌照費,因為他覺得BBC言論偏頗,只為某部份人說話。他很久沒有投票,因為他覺得兩大政黨皆是一丘之貉。不過,為了上星期的國會選舉,他特意補領護照,因為他需要具有照片的身份證明,才能投票。他在短訊中說,他今次一定要投票,給小政黨生存空間,他亦很不滿某些媒體(我估他說的是BBC)妖魔化某些小政黨(大概指改革黨)。我回覆他說,是的,我們都要運用公民力量創造多元和包容的社會,給予小政黨生存空間。之後,他便沒回覆我的電郵了。

今早見面,我不再說任何政治話題,只跟他說花園的種植情況。他非常雀躍,跟我一起品嚐旱金蓮的辛辣和脆口的甜豆莢。我告訴他蘋果樹旁的草堆其實是堆肥,請他留起廚餘,我會用作堆肥的材料。我們一起收成了羽衣甘藍、生菜和甜豆,我還告訴他花園裡長了覆盆子、紅加侖子和黑莓,他可以隨時採收食用。他兩眼發光,想不到荒廢了十多年的花園充滿了生命力,很感謝我的幫忙和付出。其實,我一直思量是否應該延續短訊的話題,政治有時太敏感,會影響朋友關係。

我覺得他是真心把我當朋友看待的,不是出於英國人的客套。於是問他,對於這兩年很多香港人來到英國定居,有什麼感覺和看法。他說,在他記憶中,1990年代開始便有很多華人來到英國定居,他覺得華人(特別是香港人)對英國的價值及文化有深入理解,亦願意融入英國社會,所以跟華人相處,他不發覺有任何問題。他亦同意英國勞工短缺,很多醫護、老人照顧的工作都由非裔(如尼日利亞)的專業人士補上,所以他非常接納這些移民。不過,他說,近十多二十年,很多不認同英國價值的移民來到英國,他們依賴英國的福利制度,卻不願融入英國社會,自成一國,英國文化逐漸失去了本來的特色。他認為工黨的政策比保守黨更向這些移民/難民傾斜,他估計工黨未必能執政五年。他說,現時英國的選舉制度並不能反映選民的投票取向,如果以比例代表制分配議席的話,工黨不可能一黨獨大。

我理解他的憂慮,就如香港人擔憂本土文化無以為繼一樣。然而,作為新住民,我亦擔心右傾的政治氛圍會令社會失去包容力。他坦言,有些思想狹隘的人會反對任何種類的移民,不理會他們是否願意融入英國社會。我每天都會抽時間聽BBC的Podcast,Arts and Ideas其中一集討論左與右(Arts & Ideas - Left and Right - still relevant in British and Global Politics? - BBC Sounds)很有意思,究竟現代的政治和社會,能否尋求中間偏左/偏右的路線?在我的印象中,妥協和商議一直是英國的政治藝術,難道連英國也逃不過兩極化的命運?

不論如何,既然來到這裡,便要努力融入社會,多認識本地的朋友。圍爐重要,但腳踏實地活在這裡更加重要。就好像英格蘭打到歐洲國家杯決賽,點到要支持一下啦(昨晚打完Blog,英格蘭在90分鐘反超前,係開心的)。


今日天陰,終於落完雨

2024年7月10日 星期三

天氣壞

朝早打算落田,點知又落雨,唯有取消行程,宅在家看書。

翻看手機相簿,去年這個時候英國的天氣有如人間天堂,清風白雲、朗日高照,那時還未開始找工作,每日外出探索周遭環境,海灘、湖畔、市集、古蹟、燈塔、博物館,目不暇給。反觀今年英國多雨,自去年冬天開始,天無三日晴,幸好今年有工作,即使天氣壞,也不大影響生活節奏。再過一個星期便放暑假,希望到時英國天氣會好起來。

近日開始計劃暑假的活動:

第一,要做些簡單的裝修。英國一年四季的溫差大,冬天的濕度高,牆身和天花有如我們的皮膚,一到冬天便會出現裂紋,所以很多英國人趁夏天補上新油漆。除了天花牆身,後園也要大清潔,木屋的門亦要維修。

第二,單車後胎漏氣,要趁Amazon減價買補胎工具。

第三,已跟兩組朋友約定於八月初北上看古蹟,一行九人,四日三夜。

第四,多看書,整理一葉農莊的文稿。

除了第四項,其他三項都要好天氣配合。

英格蘭打入歐洲國家杯四強,入鄉隨俗,睇波(剛好Saka入球,但越位在先,食詐糊)。其實,我沒有耐性睇波,上一次睇波,已經是22年12月的事。


去年夏天

2024年7月9日 星期二

抽血

去年五月,收到NHS的短訊,建議我抽血檢查健康狀況,我跟附近的家庭診所預約,過程快捷方便,不用半小時便完成抽血程序。大約過了一星期,我收到電話,請我再跟診所預約第二次抽血,原因是膽固醇太高。其實,我二十年前左右便知道自己的膽固醇偏高,當時以為是飲食問題,所以過去十多年已注意了飲食,少吃魷魚和內臟等高膽固醇食物。種田之後,運動量大,體重和BMI亦正常,便忘記了膽固醇的事情。掛上電話,心情有點糾結,為何膽固醇仍要纏著我?之後的半個月,我更節制飲食,只吃麥皮蘋果三文魚等等可及膽固醇的食物,甚至每天飲蘋果醋,希望第二次驗血膽固醇會回到正常水平。

三星期過去,收到第二次驗血報告,膽居醇值居高不下,醫生要約見我做評估。經過反覆查問,醫生認為我患上家族性高膽固醇血症,是一種遺傳病,大約每250人之中便會有一人遺傳此病,會影響心血管健康,甚至導致心臟病。不過,醫生說,根據我的近親病歷及生活習慣,我患上心臟病的機會仍然偏低。為了控制膽固醇值,自去年九月,我便開始每日食降膽固醇藥。英國的NHS也照顧週到,食藥之後一個月左右,我又要再抽血,檢查肝酵素是否正常,確定降膽固醇藥沒有引發副作用。

知道藥物沒有引發不良副作用之後,我才放心一些,亦沒有之前一個月那種不斷計較食物膽固醇含量的糾結。有時回想,也慶幸自己十年前選擇了在農田教學的生活方式。如果我沒有離開學校的話,我每年都會為學生的公開試成績而擔憂,全職教學我亦難以抽時間勞動/做運動,以前做教師經常叫外賣食物亦高鹽多油,壓力、少運動、外食的生活會增加身體的壞膽固醇,再加上隱藏在我身體裡的家族性高膽固醇血症,我的心血管問題可能一發不可收拾。還記得我第一年教書的時候,其中一位同事放工後在家中暈倒,他當時很年青,四十歲左右,有一對年輕的子女,他的體型適中,偶爾和學生打乒乓球,但原來他有心血管疾病,暈倒的那個晚上,還沒說再見便離開了。

以前在香港,我才不會某天醒來、擔心自己有事而去驗血,所以英國的醫療體系,在預防工作方面,還算不錯吧。聽聞女性到了某個年紀,也可以到家庭診所免費檢查婦科疾病。話說回來,吃了差不多一年的藥,我也不知道身體的壞膽固醇有沒有下降,今天早上抽血,下星期一見醫生,到時大概會水落石出。


四年前的今日,豐收

2024年7月8日 星期一

沉浸經驗

沉浸(flow state,亦有人譯為暢態)是一種活動時的心理狀態,當一個人忘我地做事,會忘卻時間的流逝,完全享受每分每秒,覺得時間過得很有意義。根據心理學者Mihaly Csikszentmihalyi的理論,沉浸的活動經驗受不同的因素影響,但以下三個因素尤其重要。

第一,若我們知道活動的目標與方法,便較易進入沉浸的狀態。對我而言,種田很容易進入沉浸狀態。很多時候,我在落田之前便已對當日的農務有明確的排序,哪些是首先要完成的、哪些較次要。例如種子發了芽,便必須要埋到田裡;沒有下雨的日子,便要先淋水。至於除草、施肥等農務,則較有彈性。我亦曾擔心自己的技術未能應付英國的環境,但經過幾個月的練歷,發覺自己仍能處理開田的工作。我在田裡常覺得時光飛逝,一轉眼便到黃昏。與種田相反,監考的時間過得最慢,用Mihaly Csikszentmihalyi的說法,就是一種停滯(non-flow)的狀態。

第二,若我們可以即時知道活動的表現,不論是看到、聽到或感到自己行為所帶來的影響,即使是直覺的回饋,都更容易進入沉浸狀態。種田的活動是立竿見影的,鋤禾田當午、汗滴禾下土,經過一個鐘頭的活動,播種也好、淋水也好、開田也好,整個農田的景觀都會改變。就好像我到P的花園,之前因為監考太忙整個星期沒有看顧農作物,一個星期之後看到粟米長得很高、椰菜翠綠、甜豆開花,都覺得投入的時間和體力得到了回報。人和土地的互動就如情侶共舞,舞者忘卻時間和步式,只有當下的律動。相反來說,可能監考工作很難看到即時的影響,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可有可無,所以很容易進入一種時間停滯的狀態。

第三,如果工作的挑戰剛好是我們的能力所能克服的話,我們便很容易在活動中進入沉浸狀態。因為工作太難鉅的話,恐懼和擔憂會蓋過愉悅;如果工作太容易的話,我們便會覺得乏味、甚至大材小用。一開始學種田,我也曾擔心這個憂慮那個,又怕種子不發芽、又怕誤了時機作物不生長,不過種田有一個好處,就是失敗了也無傷大雅,甚至沒有所謂失敗這回事,播了種必定有收成,只是多與少、好吃不好吃的問題而已。因此,每次收成都成了鼓勵,相信下一次再種會收成更多、味道更好,可以說,是植物的回應讓我們進入沉浸的狀態。

雖然我將種田和監考相提並論,好像種田很好、監考很差,但請勿誤會,我並非否定監考這份工作。畢竟,從現實角度考慮,監考工作的收入比種田多,這也是現代經濟的運作,越沉悶乏味的工作,越需要金錢補償。因此,監考與種田,其實是一種自我補貼的方法,利用監考工作的收入,支持我的種田樂趣。有些人問我:為何不將種田變為工作?或者,我就是喜歡種田的純粹。


西洋菜開花
(其實,它已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是否稱它水田芥Watercress更合適?)

2024年7月7日 星期日

列車

天氣預報說今天常有陣雨,出門時太陽忽隱忽現,與雲層較勁。我沒有既定的行程,只想搭乘鐵路,沿途看書看風景。列車差不多要到市中心,望向窗外,太陽還未屈服,遠處有朵烏雲。好吧,先到農田探望一下農作物。

離開車廂,走過草地,步入農圃,前面的女士捧著一盆花,踮著腳尖而行。她回頭望向我,一臉無奈,一片藍天白雲映照在草地上,原來昨日暴雨,農田的路都淹浸了。我本想打道而回,但覺得一場到來,試找沒浸的通道,到田裡看看粟米的情況。我左拐右轉,差不多所有通道都浸了,只是深淺不同,鞋還是進了水。很多農友的田都在水下,可憐那些盛放的繁花,如此被水淹浸,未必活得過夏天。終於抵達田列,粟米田情況還好,用以前種田的方式開墾田畦,將田地堆高,避開了水患,本地人常用升高了的花床和菜床,卻成了水塘。旁邊的農友指著我們的粟米田說,Not too bad。

泥土如麵團飽飲了水,不是開田的時機,將幾株被水浸的粟米苗移到沒有被水浸的田畦,便離開了農田。時間尚早,走一趟市集。

上車後仍舊讀書,蕭紅的《生死場》。文學評論家許子東說得好,小說中的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雖然蕭紅寫的是九.一八前後東北農村的故事,但我想到的卻是那條嶼南小村落的歷史。自從離開了香港,對一些事情的看法更透徹了,拉遠了的距離令我看到大圖像。想不到坐在英倫的列車上讀蕭紅的小說,感受卻更深刻。

烏雲開始蓋過太陽,市集人頭湧湧。我走到角落,看到賣水墨畫和字畫的攤檔,直覺他們都是香港來的,我跟他們打個招呼,然後聊了起來。婆婆看上去已年過七十,是書法家,水墨畫則是老伯伯畫的,他坐著輪椅。旁邊大概是他們兩位女兒吧,我沒有詳細問。大家閒談擺市集的種種,對我來說,內容還是其次,停下腳步閒談是很重要的支持,那是我幾個月前和朋友擺檔時的感受。其中一位朋友指著我的布袋上「辛、苦」兩個字,說很有意思。那個布袋是很多年前朋友送的,香港文學館的活動,以辣椒的「辛」和苦瓜的「苦」為題,表達人生的感悟,我很喜歡那個布袋。

買一份炸魚薯條,坐在海邊的長椅,天已變灰,但雨未下。潮水一波又一波拍打沙灘,海鷗在海面盤旋。還記得一年前初到這裡,那時還沒有收入,美景雖在眼前,但生活壓加掩蔽了視野。如今有些收入,生活變得自在,較容易活在當下,不會常為未來煩惱。吃飽之後繼續坐鐵路,到市中心的咖啡館看書,窗外灑了一陣大雨。

星期日,所有店提早打烊。是回程的時候了。

我放下書本,嘗試以蕭紅的方式觀看眾生相,像一個旁觀的人。金髮少女翩然離開車箱,留下膠樽在座位。旁邊的男人望著水樽,搖了搖頭,目送少女消失在車站之外。一位非裔男士從後面走來,他穿著毛衣,若無其事地坐在少女之前坐的位置,半邊屁股壓住了水樽。夕陽打在電線杆上,電線杆的黑影由遠至近劃過乘客的面龐,大家都埋頭在手機屏幕中。車箱搖曳,不知從何處滾來了一個玻璃酒瓶,膠水樽甩開那位非裔男士的屁股,掉到地上,與玻璃酒瓶撞個正著。

人生有如列車,有為也好、無為也好,時候到了,便要下車。

2024年7月6日 星期六

夏枯草

早上天陰,出門時氣溫只有14度,風是寒的。今天是最後一堂園藝課,秋季課程九月開始,一轉眼便入秋,那是最後一期的課程,如果要繼續上園藝課,便要升讀二級課程,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應付。

自從上了園藝課,認識了身邊的植物,對這個地方的歸屬感又強了,看到身邊的金銀花和桑樹,好像在他鄉遇到老朋友,有點「啊,原來你都在」的親切感。今天同學分享了海邊拍的雜草照片,其中一張開著唇形小花,導師問我們是否知道那是什麼花?我覺得似曾相識,但沒有頭緒。同學答那是Self-heal,我立刻Google它的中文名字。原來是「夏枯草」,難怪如此面善。我跟同學說,香港人喜歡喝夏枯草涼茶,她很驚訝,問我採花還是摘葉煲茶,我說採花曬乾。導師聽到我們的對話,亦說此花名叫Self-heal,即代表有藥用價值,不過英國人較少留意。

我們離開課室,到戶外辨識植物,踏著綠茵草地,同學指著我腳邊的紫色花說,那便是Self-heal了。「夏枯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英國遍野都是,但採集之前,必須確認那是無污染的野地。走到池畔,我被Gunnera(大葉蟻塔/巨人大黃)的巨大葉片吸引著。冬天看它形神萎靡,葉片枯黃,想不到現在一葉成傘,非常張揚。資料說Gunnera是很古老的植物,在恐龍時代已經存在。每一株植物都記載著某部份的地球歷史,看懂了便覺得野外生趣處處。

下課後,我和其中一位同學交換電話號碼。她風趣幽默,見多識廣,導師每次請同學辨識植物,她都能對答如流,我非常佩服。她給我看花園的照片,花床、菜園、灌木、緣攀作物佈置有序,我說希望能拜訪她。

離開校園,開車到P的花園。突然下起傾盆大雨,我也少理,戴著漁夫帽、穿上防水雨褸便開始做農務,移大蔥苗、為青瓜拉網,替膠棚內的作物淋水等等,最後採收Chives。英國的香港人經常問:Chives是韭菜嗎?Chives有點韭菜的氣味,但味道淡一些,莖葉既幼且圓,我覺得稱為小香蔥或細蔥較合適一些。中國韭菜(Garlic chives)在英國難買,我也有種一些,已發芽,但由種子開始的話種植時間要長一些。那些Chives是我兩個月前在超市買的,是小盆栽香草,我將它一盆分株為四盆,放在P的溫室,今天四盆都非常茂密,所以我剪去莖葉、修剪根部,然後再分株到較細的花盆,如此這般,便長收長有。

近一個星期,晚餐必有一碟自種的蔬菜。昨晚是白灼生菜、甜豆炒鴨胸,今晚是羽衣甘藍菜飯、Chives煎蛋,也算是成就解鎖了吧。


Self-heal(夏枯草)

2024年7月5日 星期五

有為與無為

不用監考,早上可以專心看書,繼續讀《侘寂:無為而活》。午後,坐在客廳,陽光透過窗簾閃映屋內,我讀著讀著,不覺掩卷而睡,忘卻了今夕何世。這樣的午睡,千金難買,是甜蜜的當下。書中一些話,要好好摘錄:

關於絨毛兔和老皮馬的故事,值得深思。兩隻毛公仔,絨毛兔歷久常新,老皮馬毛皮剝落。當絨毛兔沾沾自喜的時候,老皮馬卻很喜歡自己的破相,原因是主人很喜歡老皮馬,經常把玩,才令老皮馬如此破落。對於喜歡的東西,我們大多採取兩種極端的方式:束之高閣、視如珍寶;或隨身攜帶,如同戰友。如果二者必需捨棄其一,我們會捨棄什麼?換一個方式,歲月在我們的身體留下痕跡,不也是活著的憑證嗎?我們希望成為絨毛兔,還是老皮馬?

「吾人在改變上花的精力,遠不如耗費在維持不變上的精力。」(頁59)
生活如能放下控制欲,才能享受自然的變化,活在四季更迭的旋律之中。其實種田就是順應改變的學習,與其改變外在環境種一些不合時地的農作物,不如改變自己的口味,享受在地的蔬果。

「『侘』可以解釋困乏,但這是刻意為之的困乏,而非境遇或是他人運作控制的結果。」(頁65)
什麼人看什麼書,一連幾本書(《素樸生活》、《我可能錯了》)都談到這種自我約束的生活。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是生活的最高境界。

「先具備千利休的熱情及敏銳的洞察力,然後開始掃除生命中的塵埃,再搖下幾片葉子以成就侘寂。」(頁67)
侘寂不是什麼也不做,而是不斷學習的生活態度,不斷思考為與無為。慵懶與侘寂,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侘寂以弔詭的方式,旁觀著世界在你眼前來來去去,然而這種『旁觀』是刻意的。」(頁72)
這裡所說旁觀的意思,不是袖手不理世事,而是觀察束縛自己的人際牽絆,然後抽身而出,活出自在。此外,練習旁觀亦能去除個人偏見,如實觀照自我。

「我們的思緒向來以敘述的方式進行,它整理歸納我們的過去,像是織布機上的線,編織出回憶的奧妙;有時不盡完全,有時經過美化,有時稍微加油加醋,有時根本是看似有理的一連串白日夢。」(頁94)
聆聽別人的故事,就是幫助人編織自我,讓他們從言說中找到生命的意義。

昨夜睡前跟小兒子談了很多住事,他說近日有些覺悟,不想再活在別人的期望之人,希望探索人生,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說,我支持他做的決定,不要為讀書而讀書,走出舒適圈,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以前未必明白我,但現在長大了,好像多明白了我一些。


刺藤開花,之後便會長出黑莓,不也是侘寂嗎?

2024年7月4日 星期四

選票

來英國一年半,已經投第三次票。第一次是去年五月的市議會選舉,第二次是剛過去五月的東北市長選舉、警察與犯罪專員選舉及另外三份一的市議會選舉,今天則是國會大選。

走入票站,拿出身份證明文件,取得選票,看到選民登記冊上自己的名字,感覺很受尊重。不論出身、種族、社經地位,每一票的影響力都是均等的,投票是民主參與的形式,更重要的是透過選舉,大家提出重要的議題,稅收、基建項目、醫療系統、移民政策、社會福利等,讓候選人辯論,增加公共開支必然增加稅收,醫療系統市場化可減輕政府負擔,但可能令社會中的弱勢社群受損,收緊移民可能影響BNO Visa的政策,但太過寬鬆的移民政策只會加重財政負擔。整個過程皆是魚與熊掌,政策理念和財政現實需要調和,選民在候選人的辯論過程中了解自己的政治取向。

有些評論指歐洲政壇右傾,民族掛帥的政黨或本土政黨崛起,唯獨英國政治向左轉,預計保守黨下台後工黨執政。其實,(後)現代政治「左」和「右」的界線已非常模糊,不能說大政府或國有化便是左傾,鼓吹自由市場的便是右派(或新自由主義)。有一位英國評論員說得非常好,他指整個歐洲(包括英國)都有一種取向,經濟上支持社會福利主義、高稅率、國有化,拉近貧富懸殊,文化上卻標榜自身的文化傳統(本土?),反對外來移民,保持歐洲既有的宗教、民族特色。其實,不單是歐洲,我覺得香港之前的社會運動都出現這個傾向,一方面希望政府介入市場經濟,減少貧富懸殊造成的問題(如全民退保、增加公營房屋等),另一方面希望政府以香港人優先,保存香港人的身份和獨特文化(如繁體字、廣東話、華洋混雜等)。

不談香港了,講返英國。上幾個星期很多人以為工黨會吸納很多保守黨的選票。然而,我近日跟一些本地朋友聊天,他們都說會投票給改革黨。不論是工黨的支持者還是保持黨的支持者,他們都覺得兩大黨都解決不了英國的問題,只寄望其他政黨能打破悶局。改革黨的旗幟鮮明,借脫歐崛起,提倡本土優先、反對移民,減稅、醫療市場化,該黨領袖Nigel Farage的言論頗偏激,經常失言,但支持者越來越多,估計今次國會大選後會與保守黨平起平坐。

如果英國脫歐是黑天鵝的話,改革黨執政便可能是灰犀牛。工黨上台並無懸念,問題是五年之後若工黨表現差勁的話,改革黨會否取而代之?對已經在英國的香港人來說,要好好把握未來五年的時機。


去年7.1,倫敦的驕傲月遊行,我以為返了銅鑼灣。

2024年7月3日 星期三

突然

昨夜想起相澤婆婆,今朝做完功課,便傳信息給日本的朋友。上次跟她聯絡,大概是九個月至一年前的事了,簡單的問候,然後問她有沒有參與今年大地藝術祭的工作,順道了解相澤婆婆的近況。一個鐘頭之後,我收到她的短信,她說很久沒有相澤婆婆的消息,幾經查探,她才知道相澤婆婆於去年11月過身。 她很遺憾地告訴我這個消息,並將最後一次跟相澤婆婆的合照傳給我留念。

可能近日讀中野考次的《素樸生活》,他經常談論面對死亡的態度,總覺人生無常。他常說以前的人面對死亡這回事,比現代人豁達多了。就如西行法師的短歌所言:

「願於花下春死  二月月滿時分」

「吉野山櫻  雪飄枝頭  遲綻之年無有之」

中野考次有感而發,說:

「其實所謂人類,藉著清楚的看見死亡,反而更能夠清楚看見生命與生活。......仔細的凝視死亡,然後有所自覺吧。」

照片中的相澤婆婆看起來很淡然,滿頭白髮,眼神有點哀傷,大概是疫情把她困住了吧,大地藝術祭延期舉行,遊客無法參與藝術祭,三省屋人去樓空,她亦無法再以笑顏和真心招待住宿的人。

我跟日本的朋友說,今年仍未能到松之山,但他朝必定會重訪,並在相澤婆婆的靈位前上香。自從到過松代和十日町,我更能體會川端康城在《雪國》中所表達的離別之情。

「這種孤獨驅散了哀愁,蘊含著一種豪放的意志。」

是的,惜別會那夜,我哭得雙眼紅腫,多情自古傷離別。然而,一生住在松之山、已習慣別離的相澤婆婆,還是笑意盈盈地送別我們,並為我們準備好最後一天的早飯。

我們在旅遊巴上不斷回首,相澤婆婆目送我們下山,直到大家的身影消失在視線。

2024年7月2日 星期二

三年之約

一轉眼又三年。2018年七月,我帶著學生到松代遊學,參與越後妻有大地藝祭的義工活動,替藝術家田島征三先生佈置繪本屋,與日本的小學生和高中生交流,學習日本的鄉土文化,搓糯米丸、織草鞋、畫緞畫,住在三省屋旅舍。三省屋的前身是松之山小學校舍,昭和式的木構建築,停辦後一直閒置,九十年代開始村民向市政府爭取活化校舍,後來大地藝術祭帶來旅客,校舍改建為旅館,課室變成睡房,我們十多位男生擠在一個房間,共度了二十一個晝夜。

離開時最不捨的,是招待我們早晚餐的相澤俊子女士,她當時已經七十一歲了,在松之山出生和長大,小時候就讀三省屋學校。我雖然不會日語,但每次見她,都總會麻煩翻譯的朋友問她小學生活的點滴。她告訴我很多童年往事,以前交通不便,入冬後大雪紛飛,田也種不了,大部份男生都會外出到城市打工,留下妻女在鄉間謀生。相澤女士每餐都為我們預備了不同的醃菜/漬物,有些學生吃不慣,覺得味道太濃,相澤女士說,那是當地傳統,以前夏季種的菜要留到冬天食用,醃漬便是最好的方法。她還告訴我很多學校舊事,包括被老師罰企、打手板、靠牆半蹲等等,她一邊說、一邊帶我遊走不同的房間,原來食堂本來是音樂室、接待處就是教師辦公室。

離開前一晚,我為相澤女士和其他接待我們的日本朋友舉辧了惜別會,我和學生將我寫的鄉土音樂唱給他們聽,還勞煩了翻譯朋友將歌詞譯為日本。我將其中句由「大帽山」改為「松之山」,雖然分屬兩個不同的地方,但我覺得山村里人都有相似的性情,大概就是鄉土味吧,質樸、純真、平易近人。相澤女士說,她做飯的主要調味料有兩種,就是えがお(笑顏)和こころ(心)。惜別會後,我請學生寫一封信給三年後的自己,因為他們很多都是中六學生了,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每三年舉辦一次,我們下次再來大概會有很大的轉變。

那個晚上,我將學生的信封存好,約定三年之後,即2021年七月,我再約他們一起拆信。想不到,2019年、2020年、2021年,不只是學生,整個香港、甚至世界都變得面目全非,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也停辧。2021年的今日,疫情一波接一波而來,我在疫情稍退之後,遵守三年前的約定,約學生在農田相聚,我把信還給他們,大家回顧寫信的那夜,恍若隔世。

我說,2024年的七月,疫情大概會消失,我們就約定2024年到松之山探望相澤女士吧。想不到2024年7月這麼快便到了,相澤女士今年78歲了,不知道她近況如何?還負責三省屋旅舍的伙食嗎?身體健康嗎?學生的近況又如何?應該大學畢業了吧,還留在香港,還是天各一方?我還沒有忘記三年之約。

2024年7月1日 星期一

素樸生活

今朝終於不用監考,吃完早餐便安坐客廳,天色微暗,清涼,將毛毯蓋過雙腳,靜讀中野考次的《素樸生活》,有些話要好好記住:

「在認為以金錢可以買到一切的風潮中,無論人們以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清貧,便益發顯得可貴。」(頁40)

千利休:「家居生沽,享山珍嘗海味,皆為俗世之事。家不漏,食不飢,便萬事足。」(頁126)

道元禪師:「學道之人須先貧,財多必失志,貧近道。」(頁126)

神貧是信仰的修行,不斷減少對物質的需求,將精神集中在靈性生活,有些人生感悟,只能在物質以外才能尋索。正如區紀復所說,越少越自由。不擁有,便全然自由。與其追求成品,不如鍛鍊自己的手藝。

折口信夫:「正月山中 飄落雪音 萬籟俱寂 聽夕」(頁47)

我亦希望能練就如此的精神狀態,在寒冬夜中仍能傲雪,聽黃昏的雪音。

「自然藉著雪、冰及寒流,展現出人類無以名狀的無力一面,並告訴人們必須承受的生命淒苦。」(頁52)

來到英國之後,才知道置身於雪境之中並不是浪漫的事情,瑟縮哆嗦,四肢僵直,冷風刺鼻,呼出白烟。以前覺得冬天短暫,現在才知道冬日漫長。有了寒冬的經歷,再讀川端康城的《雪國》,才能感受被寒冬所困的淒美。

前登志夫:「漸濕 枝梢 響徹三月檜林 落雷 須臾 杉樹傷幹 吾輕撫之」(頁62)

我喜歡這首歌形容早春的景色,冬去春來,雷雨忽至,樹木發新枝,但最後一句「吾輕撫之」是神來之筆,萬物有情,輕撫樹幹,是感通。

「老木與那塊老地、氣候風土、周遭的樹木間的關係中生長者,將老木從那塊地方切脽移植,實在是件殘酷的事情。」(頁80)

中野考次談他的母親不親離鄉與他同住,人離鄉賤、物離鄉貴,我以前寫過一首歌,其中一句「也像老樹扎根看守這村莊」,表達了相同的意思。我把自己看成遊子。

「我覺得從五十歲開始的人生,較二十餘歲、三十餘歲時,活得更有意義。年輕時不了解自己是什麼,總是不停的勉強自己、強要出頭。並且,與其說享受生命,反而戰鬥意識非常高張。相對於此,過了五十歲之後,死亡就在前方,也覺悟到自身,才總算能活得像自己了。」(頁81)

不補充了,非常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