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31日 星期二

播種

播種好像是簡單的動作,但實行起來大有學問。

初學種田時,老師教我們播莧菜和菠菜種,他將黑頭般細小的種籽放在掌心,然後左右搖動,動子無形無聲地掉到田上,不論我如何瞪大眼睛,就是看不到種子的墜落,但老師堅定地表示,種籽已平均落在田上。老師示範完,到我們播種了。因為我們完全沒有播種經驗,老師建議我們先將砂土混和種子,令種籽更平均散佈於田上。雖然混合了砂土,但發芽後才看見田畦像癩痢頭,東一撮、西一執。播種的動作看似簡單,但要練就均勻的陰柔之力,要花些時日。

播種的方式一般分為三種:點播、聚播和散播。

不論點播或聚播,都要先用小鋤頭在田畦開坑,坑與坑的距離要視乎農作物茁壯時需要的空間,坑的深度約2至3寸,然後灑水、確保泥土濕潤,之後便將種籽平均放到坑裡。這是很需要耐性的步聚,種子越小、需要的專注力越高,種田的人指頭通常又大又鈍,每次只拿一粒蘿蔔種子其實很費精神。然而,為了節省些種子及減少疏苗的功夫,點播是基本功。

聚播和點播相近,同樣要開坑,但以兩至三粒種子為一組,我通常以聚播的方式落粟米種,因為很久以前讀《半農半X》時記得作者塩見直紀說過:「以前農夫種豆,一定是一次三粒;一粒給空中的小鳥,一粒給地上的蟲兒,一粒給自己。」簡單來說,就是發芽率有三份之一,已經要滿足。那時我剛好學種粟米,便如此實踐,如果發芽率高於三份之一的話,我便將疏出來的粟米苗種到其他田畦。根據過去十多年種粟米的經驗,以聚播方式落粟米種子最合適。此外,聚播很適合已風乾經過防霉的種子,若在旱季播種,便先在坑裡灑水,再放種子,然後以乾土和乾草覆蓋;若在雨季播種,便返過來將乾草放在坑底,才覆蓋泥土。

最後就是散播,即最傳統的撒種。對於不用疏苗的農作物,散播是最有效的方法,就像之前提及的通菜及莧菜,它們的特徵是苗期短、收成快,它們對於生長空間的要求不高,擠在一起也快樂成長,就如櫻桃蘿蔔和甘筍。此外,我通常會以散播放式培苗,然後才根據農作物的生長需求疏苗移植。

還有一種方法,我最喜歡,就是在田畦中挖洞,直接將種子放到洞中,可惜能夠這樣播種的種子不多,主要是豆科種子,粒粒圓潤飽滿,很容易便能放到洞裡。有些農夫會在洞上加一個玻璃瓶替種子保濕,但我比較疏懶,亦沒有足夠的玻璃瓶,所以沒有試過。


刀豆種子是我種過的農作物中最大粒的


2023年10月30日 星期一

輪種

種田最難的地方,是無法根據經驗預計收成。有些新手農夫因為一次成功的種植經驗,便不斷重覆種植單一農作物,於是為將來的失敗埋下種子。因為泥土包含很多病原體,但不同的病原體有特定的侵襲對象,如果反覆在同一片田畦種一樣的農作物,我們便變相助長了泥土裡特定的病原體繁殖,結果是特定的農作物表現越來越差,種田的人忍無可忍,用盡各種方法消滅病原,結果進入惡性循環。用福岡正信的說法,就是人為自己製造了勞累的條件。其實,只要種植其他農作物,便很大可能解決了問題。不過,有些人就是不能改變,例如有些人一年四季都要吃菜心,或者去到天涯海角也要吃白菜,用盡方法改變環境配合自己的口味,而不是因應環境的變化而調整口味,失去的終究是生存的韌力。

種植講究的是配搭,農作物越多元、農田的生態便越完整。最理想的情況,是避免在同一田列重覆種植相同的農作物,有人以為菜心、芥蘭、白菜、西蘭花輪流種植便可以了,殊不知這些看似不同的農作物,但同屬十字花科,所以考慮輪作的時候,必須對植物的種屬有基本認識,才能避免單一種植而產生的病害蟲害。此外,田畦分得越細,能夠輪種的方式的越多,如果田畦太大,雖然容易打理,卻失去輪作的彈性,只能說針沒兩頭利。

一般來說,農作物主要為以下幾科:
1. 茄科:番茄、茄子、椒、薯仔等;
2. 豆科:豆角、四角豆、荷蘭豆等;
3. 十字花科:香港人最喜愛的蔬菜大部份屬於此科,不贅;
4. 菊科:生菜、茼蒿、皇帝菜、油麥茶等,有些人不愛菊愛的草青味,有些人卻鍾愛其野,我屬於後者。
5. 繖形花科:甘筍、芹菜、芫荽等
6. 旋花科:番薯葉、通菜等
7. 葫蘆科:大部份瓜都屬此科
8. 禾本科:粟米、高樑、稻米等
9. 莧科:莧菜、菠菜等

除了把握輪流耕作的規律外,種田的人更要觀察不同農作物的配搭,將不同生長期的農作物放在一起,例如在椰菜花旁種生菜或櫻桃蘿蔔,便能確保不同時期收成不同的農作物。此外,對日照有不同要求的農作物也可放在一起,例如在粟米附近種花生或南瓜。不過這些配搭需要很長時間的實驗,我試過在粟米下種花生,但這樣便影響上泥(培土)的工作。

種田沒有一成不變的規律,但這正是種田有趣的地方,每次落田都是挑戰,種田的人只能透過觀察與環境互動。


2015年秋天,一葉的南瓜


2023年10月29日 星期日

澆水

水坑田的設計真妙,水源就在田列附近,方便農夫澆水。

不同的農作物的灌概要求都有不同,但有幾個時期,充足灌溉能確保農作物茁壯成長。

第一當然是發芽期。在濕潤的環境下種子才會發芽,所以播種前農夫必須確保泥土飽含水份,但植物因應環境而發展不同的繁殖策略,《種子的勝利》以「帶著便當的嬰兒」比喻種子,有些種子飽含水份,只等待觸碰泥土和熱力便發芽生根,如棷子;有些則以假死狀態,沉睡數十甚至上百年,靜候時機。不過能夠成為農作物的植物,經過人類數以千年的馴養,已經與人類建立默契,就如粟米種子一樣,只要稍加水份,便能發芽生根。

第二個重要時期,便是移苗階段,這個時期的水份要求比較講究,泥土要濕潤但不能浸水。雖然農夫移苗時多連泥膽,但無論如何都會令根系受損,此時農作物就像傷癒在床的病人,只能「吊鹽水」,逐少逐少吸收水份以便復原,所以泥土屬黏質的話,根系便會受不住水浸而腐爛。

此外,不同農作物對水份的要求不一:

1. 葉菜最矜貴,生長期都要淋水,十字花科作物如芥蘭、葉心等可不斷採收嫰莖嫰葉的作物,對水份和肥料的要求都高,那些只收成一次的農作物如白菜、椰菜花、西蘭花等,則在收成前十至二十日,增加澆水量,令肉質更豐富、口感更嫰。

2. 果類作物如番茄、茄子、青瓜和豆角等,從花期開始便要多澆水,如此可以增加收成和產量,也令果類作物更軟更飽滿。

3. 根塊類作物如甘筍、薯仔、蘿蔔等則不用澆太多水,如果泥土水份太多,根塊作物可能只生葉而不生根,所以從苗期開始,只要確保泥土濕潤便可,直至根塊生長、即收成前十至二十天才增加澆水量。

如果泥土太濕,難以疏水的話,便只能種植受水的作物,例如通菜、芋頭、椰菜、芹菜、芝麻菜(日本水芹)和西洋菜等。

後話:昨日凌晨二時轉到冬令時間,第一次經歷從夏令到冬令是去年,我正在碧城旅行,對於提早入黑很不習慣(其實只是錯覺,夏令時間六時入黑,但轉到冬令便是五時,所以不是太陽提早歸家)。今年好一些,將家中所有鐘錶較慢一小時,但生理時鐘不是話轉便轉,平時六點半左右吃晚飯,但今日五時半有餓意,但太早吃晚飯的話夜晚肚餓不知怎算,還是忍一忍口。


田列旁放水桶收集雨水

2023年10月28日 星期六

泥土

蔬菜對泥土的要求非常高,如果泥土養份不足、蔬菜經常捱餓,口感和味道都會大打折扣,如果泥土結構欠佳,乾旱或太濕,又會令蔬菜發育不良,所以好土必須蘊含充足養份,砂土及黏土的比例均勻,蔬菜才能又嫰又多汁。

能夠在好土種植當然理想,但今時今日覓地已難,怎能奢望農地都是好土?所以,學習復育泥土是種植的關鍵,正如耶穌所說的撒種的比喻,將種子撒在好土裡的,就結實,有一百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三十倍的。有些人對這個比喻的理解,是選擇撒種的地方,但對我來說,重點是如何將自己的心田培育成好土,隨時迎接種子發芽生根。

凡事皆有兩面,泥土也一樣。顏色淺褐、砂質的泥土疏水較佳,入春後易受熱,適合快收成的蔬菜,例如生菜、菠菜、櫻桃蘿蔔等等,但砂質土艱份不足、難以保水,農夫要悉心照顧,施肥澆水,少一點功夫也不可。黏質土壤養份充足,含大量腐植質,但難以疏水,容易令植物根部腐爛,因此可選種對養份要求較高、生長期長的作物,如甘筍、羽衣甘藍、豆科作物等等。

然而,最理想的情況,是種田的人要不斷改善泥土結構。如果田畦砂土比例較多,便要多在田上造堆肥,增加泥土的腐植質(有機碳),令泥土更保水;如果黏土比例較多的話,便要投入乾草和(在可能的情況下)加入牛馬糞便,增加泥土的疏水能力。除了農人在忙,泥土裡的生物也在忙,我經常說,復育泥土是學習謙卑的功課,不只是在意農作物的收成,而是為泥土的生命提供理想的生活環境。

我經常跟學生學玩笑,引用耶穌的話說:「你們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堆肥和加入乾草的農務,其實是服侍「最微小」的弟兄,它們實在太小了,我們用肉眼看不見它們,它們包括真菌、細菌、微生物、蚯蚓、土狗等等生命。我為什麼稱它們為「弟兄」呢?因為它們才是令泥土變得健康的關鍵,我們復育泥土,令它們有食物可吃、有空氣可吸、有水可喝,然後它們不消運動、消化,將有機物分解成氮、磷、鉀等植物可以吸收的元素。農夫和微生物合作,才能製成好土,我們不就是兄弟嗎?

所以,種田是長年累月之事,急不得,不能只看農作物的生長,眼光必須廣闊,才看到生命的共生關係。


我們用了十年時間,將硬土變成好土,交給被迫遷的農夫。


2023年10月27日 星期五

野性水田芥

終於寫好西洋菜/水田芥的文章。越發掘英國的水田芥歷史,越覺西洋菜可愛。分享如下:

英國人稱它為水田芥(Watercress),意思是在水中生長的小菜,在歐洲有很長的食用歷史。相傳古希臘命令士兵吃水田芥防,克里特島的人吃水田芥催情,羅馬人認為水田芥能治秃和壞血病,這些習慣亦非迷信,水田芥確實含豐富的維他命C ,能增強抵抗力。第一批種植水田芥的,大概是中世紀的愛爾蘭僧侶。愛爾蘭多溪流湖泊,適合水田芥生長,愛爾蘭僧侶認為麵包配水田芥是最純潔的食物,多吃使人得智慧、令人成聖。一海之隔的英國人,亦有採集水田芥的習慣,William Hamilton的《採集水田芥的人》(The Watercress-Gatherers)呈現了18世紀英國的鄉郊景致。畫中的少女右手拉著裙擺,彎身採集水田芥,然後將水田芥放到拉起的裙擺之中。她凝望岸邊的女童,女童雙手拿著藤籃,準備接過水田芥。此情此景與詩經的《關雎》有異曲同工之妙,Hamilton大概正雲遊英倫鄉野,見到河洲之間淑女正採收野菜,觸景生情,便畫下如此美景。採收野菜,不分古今中外,都能喚起人類原始的慾望。 

英國工業革命後,城市居民的收作增加,已不滿足於只吃薯仔和麵包,新鮮蔬菜的需求伴隨經濟發展而來。踏入19世紀,居於肯特郡(Kent)的農夫William Bradbery看見商機,便嘗試將野生的水田芥變成商業農作物,在湖畔溪流大規模種植水田芥。受惠於工業革命帶來的交通網絡,不耐存放的水田芥可即日從肯特郡送到倫敦的菜市場,到了1820年,Bradbery擴張種植規模,在倫敦東部的Westy Hyde租下五英畝(five acres)湖泊種植水田芥,往後幾十年,水田芥沿鐵路由南至北,開拓了曼徹斯特、利物浦、約克,甚至愛丁堡市民的新鮮蔬菜市場。1851年,水田芥成為水晶宮博覽會的展品,水田芥增加英國農夫的收入、促進農村經濟發展,帶動農村和城市的農產貿易。為紀念水田芥的貢獻,其中一條1865年啟用的鐵路甚至以水田芥命名(Watercress Line),全長17公里,至今仍開放作觀光之用。

英國人吃水田芥不像香港人吃西洋菜。香港人吃西洋菜,不論是火鍋、煲湯或煮西洋菜蜜,必以高溫烹調,去除十字花科獨有的嗆辣之味,而且水田多病原體,生吃西洋菜隨時染病。然而,英國人吃水田芥,必定生吃,取其獨特的芥末之味(這也觸釋了為何將cress譯作「芥」而非「芹」)。在英國買水田芥,包裝上會標明是否辛口(Peppery)。維多利亞時期,水田芥三明治是很普遍的早餐(就如愛爾蘭僧侶的聖人食物),但隨著水田芥產量產加、菜價下降,麵包反而比水田芥昂貴,買不起麵包的基層市民只能吃水田芥充飢,所以水田芥又被稱為「窮人麵包」(poor man’s bread)。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英國糧食緊張,本地生產的水田芥成為新鮮蔬菜的主要來源。不過,採集水田芥需要大量人手,戰後工資上升加上菜價下降,入口的蔬菜越來越多,水田芥失去了昔日的光芒,種植水田芥的面積不斷縮減。

到了2004年,英國的水田芥農夫為了救亡,發起一場宣傳運動,鼓勵消費者支持本地農產。宣傳品形象非常鮮明,一絲不掛的女模在水田芥田中,捧著水田芥遮胸,笑容燦爛,邊旁加上「不只是碟邊菜(Not just a bit on the side)」的口號。奔放的女性形象呼應著水田芥的原始野性,英國的氣候環境適合水田芥生長,四季不斷,對環境友善,符合永續的原則。因此,水田芥不只是可有可無的沙律配菜,而是關係本地農業和環境的重要農作物。宣傳運動非常成功,水田芥再次受到英國人青睞,農量漸漸回升。去年11月,我初到英國參觀巨石陣,順道遊覽Salisbury Cathedral、希望一睹影響人類歷史的《大憲章》(Magna Carta)時,看到那裡的河溪長滿了水田芥,那些涉水採收西洋菜的片段又重現腦海。


十九世紀的英國西洋菜田


2023年10月26日 星期四

地方與記憶

經過兩年,從消失到重現,古村的輪廓漸見雛型。我只負責訪談的部份,文獻搜集及電腦模式設計由其他同工負責,這樣的團隊合作,帶來莫大的滿足感。文獻資料提供紮實的數據及清晰的村落佈局,口頭史料則令建築物充滿質感,最後由電腦設計的同工把關,將文獻及口頭史料變成立體圖像,讓身置身其中,感受鄉村生活。

我拿著黑白舊照片和電腦拜訪「木」先生,我知道「木」先生抱羔,但並不知道具體情況,等到「木」太太開門,她說「木」先生剛上床休息,請我稍等一下。我很不好意思,「木」先生病了還來打擾,我說可以在客廳靜候,等「木」先生休息後才進行訪談,但「木」太太說不要緊,請等一下,然後走到睡房,扶著「木」先生出客廳。「木」先生推著助行車,眼神有點彷彿,說話模糊。「木」太太說丈夫上個月老毛病復發,從椅子掉到地上,然後指著書桌,說血跡還在。我實在不好意思在這樣的情況下跟「木」先生訪談,心想還是算了,把白黑照片交給「木」先生便離開。

我拿出黑白舊照,泥磚屋前一片空地,背後有一間青磚屋。「木」先生說:這是某某的房子,我小時候常在這個禾堂玩耍。

木來彷彿的眼睛有了神,他再說:從這裡繞過山後,便是打水的地方。

我問「木」先生,你還記得泥磚屋和青磚屋是誰的家嗎?

他靜了一陣子,然後逐一告訴我屋主的名字。

翻到另一張黑白照片,他說:這是我家。旁邊是叔伯的房子,那是我太婆(祖母的媽媽)的舊屋,她是遷村時年紀最大的村民。

雖然「木」先生手腳不靈活,但談到故居,他竭力要開自己的電腦,想要給我看他以前整理的資料。他很想起身,但四肢無力,要我和「木」太太攙扶,他才勉力站起來,然後一拐一拐走到電腦前。然而,發病後電腦閒著,已沒電。我說不要緊,將來有機會再傳給我吧。

我打開自己的電腦,給他看舊居的立體模型。他看得很投入,好像走進時光隧道,回到童年歲月。

差不多兩小時了,離開前我跟他拍照,然後將照片傳給「木」先生的姐姐,告訴她我已履行承諾,將舊照片都送給「木」先生了。過了不久,「木」先生的姐姐傳了信息給我,她寫道:「你終於在我弟弟重要時刻見到他了,到訪合時,使他的人生多了一份色彩,衷心謝謝你。」

地方是記憶的鑰匙,人類的記憶充滿著地景的細節,當我們重回「老地方」,與地方的相關記憶便會浮現,我們甚至會忘記今夕何時,在「老地方」返老還童,做一些以前做過的事情,就如The Great Escaper那部電影所呈現的,當老兵回到諾曼第,才能完成年輕的承諾。

然而,世界變得太快,地方消失的同時,我們也失去了記憶的鑰匙,現代人的壽命長了,但心境很快衰老,因為我們失去太多記憶,當下與過去斷裂,活著成了斷裂的片斷,難以建立連貫的意義。

慶幸來得及探望「木」先生,希望如他姐姐所說,在艱難的時候,讓褪色的記憶變得有色彩。


圖文不符,昔日香港農村一景。






2023年10月25日 星期三

談天說地

昨晚開四個鐘頭車回到新城,天已黑,下著毛毛細雨,馬路冷清,不像B城肩摩轂擊,離開大路,轉到迴旋處,不用再看導航,是回家的感覺。

早上出發到N城做保育義工,出門前掙扎了一陣子,究竟要開車還是搭鐵路?細雨如絲,要避雨當然要開車,但N城朝早經常塞車,呆在車裡只能聽收音機。反正有時間,穿上防水褸,傘子也沒帶,就一簑煙雨輕裝上路吧。可能英國大風,橫風橫雨連傘也吹翻,所以英國少人打傘,他們很多時候穿連帽上衣出門,下雨時套上帽子,若無其事,豁達生活。

我愛坐鐵路,不知何故,在鐵路看書我更集中,近日讀的是Siegfried Lenz的The German Lesson,偷海鷗蛋那一章描寫細膩,主角以旁觀者的視覺觀察姐姐和情人的互動,海鷗和怒濤構成動態的風景畫,呈現人和自然的搏鬥,回憶疑幻疑真,我們不能確定讀的是回憶還是建基畫作而虛構的故事,或者兩者並無分別?

看書的時間過得很快,一小時的車程便到達N城。今天的任務是整理生態花園,為過冬做準備。我今日的拍檔是Derek,看來六十多歲,非常健談。我們推著獨輪車到馬路掃落葉,然後將一車車落葉運回生態花園造堆肥。原來生態花園有幾個落葉收集區,義工可以將廚餘丟到落葉堆中,增加堆肥養份,我終於找到收集廚餘的地方。

英國人做事不急不忙,10時集合,彼此介紹、互相認識,10:30開始工作,11:15到茶點時間,大家到廚房泡茶、吃餅乾和蛋糕,最重要是閒聊,11:45分再工作,我繼續伙拍Derek修剪樹籬,我們二人合作,我操控十呎長的樹剪,他拉動剪鉗,把過高的樹枝剪下。樹剪太長,操控有點吃力,幸好Derek談笑風生,令我忘卻疲勞。

Derek知我從香港過來,問我有沒有看過Kung Fu Phooey。我聽也沒聽過,回家Google才知是70至80年代很受歡迎的美國動畫。接著又介紹我看Only fools and horses,說是英國經典電禍喜劇。談到英倫東北歷史,他問我是否知道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是誰,我說知道呀。他說東北也有開膛手,稱為Yorkshire ripper。

眨眼又到12:30,午餐時間,大家又回到廚房,拿出自己預製的午餐,大多是三文治。英國人對吃不講究,只需要泡茶。又是閒聊時間,他們閒聊,我便張開耳朵練習聽力。我有時懷疑,他們是為了聊天而工作。到了下午1:15時,繼續修剪樹籬,我和Derek很合拍,他笑說樹籬等我從香港過來修剪,半小時後,大家收拾工具,工作結束,下次再見。

回家路上,繼續享受鐵路的讀書之樂。


2023年10月24日 星期二

寒意

三日兩夜的B城之旅終於結束,跟兩位老先生訪談,也跟三組朋友見面,行程很充實。

重訪B城,很多去年的片段又冒現腦海。或者是不適應英國的氣候,去年11月初到達B城的時候,冷風蕭瑟,寒意不斷襲上心頭。入住民宿後,朋友便車我們到市中心一間香港人開的日本拉麵店吃晚飯,感覺似曾相識,好像香港某個城市角落,但大街很冷清,下著毛毛雨,有點孤寂。走進拉麵店,朋友點了慢煮雞腿拉麵,熟悉的味道、但陌生的價錢。除了氣候,還未習慣英國的物價。

第二天開始用腳尋索城市,我最愛在圖書館流連,遊走在書櫃之間,看到英國另類農業的歷史,選一個對著草地的座位,從中世紀黑死病開始讀到近代,英國秋分後夕陽沉得很低,看著餘暉映照,其實不過下午五點左右。圖書館很溫暖,不像香港那樣冷冰,學生交頭接耳、情侶卿卿我我,外面越冷、圖書館越熱鬧。不過,英國經濟不景,公共服務欠人手,關得很早,有時候只開半晝。

除了圖書館,我最愛逛的便是市集。一鎊一盤的水果和蔬菜,一開始不相信如此便宜,後來問清楚便經常光顧,但有些店主很不老實,見我是新來的,找贖時給我很多1便士硬幣,後來才發現店主少找錢給我,最無奈的是,其他店家怕被騙,不收便士硬幣。100便士才等於一英鎊,拿著滿手便士,如何是好?我走回那個找錢給我的店家,再多買一盤生果,把便士還給他。店主開頭想拒絕我,我目露兇光,說那是你給我的,我現在還給你。自此以後,我到市場前必備足夠硬幣,盡量避免找贖。

還有一個室內市場,感覺像錦田的紅磚屋,裡面是分租給小店,每間鋪大約四呎乘六呎,只放貨品,如二手衣物、古董、飾物、日本潮物、手作醬料等等,沒有店主招呼。我第一次去的時候買了些手作辣醬,但找不到店主付錢,一時間不知怎算。後來問人,才知門口的接待處便是收銀處,店主只放貨品,由紅磚紅職員代收錢,完全是格仔鋪的經營模式。

去年在B城逗留了兩個多月,從11月至2月那段最寒冷的日子。這幾天重回B城,最掛念的還是火鍋的味道,我從來沒吃過如此滿足的火鍋,不是B城的火鍋特別好吃,而是我從沒試過如此寒冷。對於吃,我沒有什麼要求,但在英國寒冬中吃火鍋,給我完全不一樣的飽暖感覺。



2023年10月23日 星期一

也無風雨也無晴

到B城第二日,與另一位老先生見面。

老先生八十多歲,健步如飛、聲如洪鐘。我們在茶樓見面,點了蝦餃、燒賣、腸粉、糯米雞和鹹水角,邊吃點心邊談往事,我忘記了自己置身在英倫的城市。

老先生說,他未到四十歲便申請勞工紙到英國做生意,屈指一算,至今差不多五十年,他兒孫滿堂,有醫生、有律師、有科學家,可謂文武全才。正當我要恭喜他苦盡甘來、老懷安慰的時候,他突然說,大兒子在英國被殺。我還以為自己聽錯,瞪大眼望著他,他很堅定地望著我,說:是啊,被謀殺,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說:大兒子好勝,有事沒有跟家人商量,借錢給朋友,最後債仔謀財害命。聽到這裡,我拍拍老先生的背,想安慰他。老先生望向我,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淡然說:我沒傷感,真的沒什麼了。我聽著事發經過,痛在心裡,但在他口中,一切雲淡風輕。俱往矣。是什麼練歷如此豁達的人生觀?

他出生不久,日軍入侵香港。懂性以來,便知道人生朝不保夕。戰爭結束,表面和平,但生活仍然艱難,哥哥和姐姐都溺水而死。那些年頭,兄弟姐妹未必能一起成長,餓死、病死、跌死、失救致死,甚至有人因一時之氣而吊頸自絕。死亡揮之不去,看多了便習慣,兄弟姐妹、叔伯兄弟能同偕共老,是機緣、也是天賜之福。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現代人活在「保險」和「避險」的概念中,將所有意外化約成可計算的概然率,將「死亡」排拒在日常之外。然而,人類歷史絕大部份時間,能活到天年真是少之又少。當死亡是如此日常的時候,人便知道活著並非必然,每個活著的人都是倖存者,擔當著亡者的生命。

談了四個多小時,老先生仍然精神。他問我,出一本書要多少錢?原來,他正在寫自傳。人生匆匆,或長或短,都希望在時間的流沙中留下自己的足印。



2023年10月22日 星期日

原點

兩年前這個時候,收到大學老師的電話,希望我可以幫手研究大嶼山某村落的歷史,村落已消失60多年,健在的村民寥寥可數,離鄉時的少年,如今也白髮蒼蒼,我能否透過訪談知道他們當年的生活?我如何尋找他們的下落?

我們先在網上翻查,看到一位「木」先生曾在網上論壇談及童年舊事,但再追尋下去,方發現他已移居英國,唯一的線索好像斷了。後來幾經轉折,終於聯絡到其他村民,順藤摸瓜,兩年過去,我們遊走海角天涯,足跡遍佈大澳、水口、塘福、昂坪、長洲、大小鴉洲、坪洲、荃灣、元朗,接觸到的村民有幾十人,每一個人都保存著村落的一塊拼圖,我們上窮碧落下黃泉,在檔案處和圖書館找到舊照片和歷史文獻,村落的歷史越來越清晰。

我們有時能從高空鳥瞰,將百年歷史看為一瞬之間,潮起潮落,人來人往,每一代人都在累積生活經驗,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雖時有海盜賊寇侵擾,但村民兼收並蓄,尋找共生之道。我們在聆聽他們的回憶時,化身成村民,感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上山斬柴、落山趕牛的生活,歌謠響徹山野,月色澄明,炊煙梟梟而起。

做歷史研究,搜集史料是挑戰,如何整理史料、建構成有意義的圖像又是難關。村落都消失了60多年,研究有何價值?這是我們經常面對的質疑。是要懷舊復古嗎?做人要向前看!這是我們經常收到的溫馨提示。

然而,我時常想:前面是什麼?沒有回憶的族群,有什麼前景可言?

重組那個村落的歷史時,不能否認,生活實在艱難。天災、疫病、賊匪,這是我輩難以想像的。不過我和鄉親之間,只相隔三十年。然而,歷史之中不是每個三十年都等量齊觀。有些三十年走得步履蹣跚,有些三十年卻如白駒過隙。而香港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之間的三十年,完全是翻天覆地。一回頭,才發現滄海桑田完全消失,山海成為平地,高樓拔地而起。

所以,我想把握這些年月,從老香港的回憶中抽絲剝繭,細看那些滄海桑田的景像,趁還有人記得的時候。

四月返港,竟然遇到「木」先生的姐姐,她給我「木」先生在英國的聯絡方法,彷彿冥冥中有天意。今早開四小時的車到B城與「木」先生見面,我拿著舊照片,他逐一告訴我擔水的地方、鄰居的名字、課室的佈置......。

每聽到他們能如數家珍述說五、六十年前的往事時,我便想,如果有人問我小時候的生活,我又記得多少?是我們這些「現代人」的記憶力衰退了嗎?還是從我們這代人開始,已沒有深刻的童年往事?

趁著到B城的機會,與舊生圍爐,眨眼又二十多年,我望著學生的兒女,希望老香港的故事能一直傳下去,不論何處,只要有香港人的地方,便有香港故事。


風雨之後





2023年10月21日 星期六

海馬

暴風Babet離去,海邊的燈塔被海浪砍了頂,白沫淹蓋了海邊小鎮,素來羨慕住在海邊的人家,但暴風之下,還是慶幸自己遠離海岸,大自然溫柔的時候,總想投懷送抱,一旦發起烈怒,不是人人能受,還是敬而遠之較好。

風平浪也靜,天空一片澄藍,遠眺北海一望無際,又忘了昨天風浪如斯暴怒,是誰惹了風浪之氣?

螢幕彈出2016年今日的照片,抽穗的粟米整列倒下,如被炮火狂轟的士兵負隅頑抗,葉片如亂髮在狂風中舞動,場面悲壯。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把粟米整列推倒的狂風叫「海馬」,受過「海馬」的教訓,才知道秋颱的厲害。

2016年並不順利,鄉土課程才開始不久,責任很大,時常忐忑。第一次見基金會會長時便被問到,如果學生沒有收成怎麼辦?我笑說,不會沒收成的,植物滿田皆可吃,辨識什麼是可吃野菜也是學習。表面嘴硬,其實心虛。課程開始便戰戰兢兢,常望天打卦,希望風調雨順,五穀豐收,對資助方、學生、老師、家長和自己都有交代。

然而事與願違。第一,自己經驗不足、功力未夠;其次,土壤肥力不足,還要花時間堆肥養田。課程於春天開始,清明多雨,開坑太深,土壤水份太多浸死種子,粟米發芽率不足,收成是有的,但數量不多、且有點營養不良。踏入9月,暑假後學生再落田,上天給我第二次機會。秋天乾爽氣候溫和,風季已過,只要按時澆水、多造堆肥,一切事在人為,收成指日可待。

粟米果然聽教聽話,到了10月中長得比我高,開花抽穗個個趾高氣揚,看著一整列的深綠的粟米,真有點老懷安慰。那列粟米不單是吃得進肚子的食物,還代表著一種抽象的自我滿足、夢想的實現。說了多年要和學生一起打理一片農地,從幻想到現實,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來的路,眼前就差不多到終點。那種感覺就像運動員每天練習,終於落場比賽終點在望。不用跑得最前,要求能跑完全程。

然而,2016年的今日,「海馬」竟然穿過南中國海,直撲香港。我曾經幻想,季候風可以抵住颱風,將「海馬」送走,可惜願望落空。還在掛三號風球時我寫了一封電郵給同學,寫道:

「在我發出之前的電郵後,天文台發出黃色、紅色及黑色暴雨警告,我也走到田裡拍了照片給你們看看田裡的情形。暴雨過了,天文台預告明天掛一號風球,預測海馬直撲香港。如果颱風正面吹襲,星期五可以放假一天,但粟米可能全部倒下。你們是否樂意放颱風假?颱風假期,代價不菲。或者,我們是時候學習以農人的眼睛看世界。」

過了不久,我收到同學的回信,說:寧願不放颱風假,不能讓自己的農作物毀於一旦。

另一位同學說:「上學的人去努力學習,上班的人希望升職,每天處身於忙碌之中,故此他們希望能夠獲得一個颱風假期,放鬆自己,得到一天休息日,我想他們的心情大概是這樣吧。但是在看到你的電郵後,我也彷彿感受到你的心情。那些作物都是我們親手移植,親手種下的。一步步、一次次、慢慢地看著他們的成長。然而卻可能因為一次的颱風之後,一切化為灰燼。他們會死亡、會凋謝,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茁壯成長。也許經過這次之後,我對因為颱風得到的假期也不會再那麼高興了。」

最後,「海馬」還是把粟米都吹倒了,但我感謝「海馬」,因為活在城市的我們,或者從「失收」中學到的,比收成學到的還多。

種人,比種田更重要。



2023年10月20日 星期五

電影發燒友

今日打風,但不是香港的颱風,英國稱為風暴(Storm),同樣有名字,這個風叫Babet,朝早起身聽到風聲,感覺似香港的三號風球,出門做義工時無雨,不知道英國這邊會否因打風而不用上班上學?可能打風關係,慈善店沒什麼生意,我便隨手拿書到櫃面看,第一本是Richard Templar的The Rules of Life: A personal code for living a better, happier, more successful kind of life. 心靈雞湯類型,隨看隨停,有些提醒。之後再拿另一本書,因為以1961年美國的時代背景,幾吸引,便拿來一讀。William Kent Krueger的The ordinary grace,只讀了開頭,一椿看似平常的死亡事件充滿懸念,小鎮佈局、父子張力,希望之後有時間讀下去。

每次返慈善店做義工,都在Phil身上學到新事物,Phil同樣是電影發燒友,但文化背景不同,一些對他來說很出名的電影,我從沒聽聞,每次他講到電影和電視節目,我都請他等一等,讓我先記,好在他不厭其煩,逐一講解。簡單記錄如下:

1.  Frank Capra於1936年拍攝的Mr. Deeds goes to town(香港譯為富貴浮雲),我看過Capra的電影,但對這套電影沒印象。Phil愛看喜劇,很多推薦的電視電影都以喜劇為主。

2. 愛爾蘭喜劇演員Dave Allen的作品,我孤陋寡聞,未聽過,他說Dave Allen的作品對生命有深刻的洞見。

3. 木下惠介導演於1954年公映的《廿四之瞳》。我在2017年去過日本小豆島,看過相關的藝術作品,應該有看過這部電影,但竟然忘得一乾二淨,要重溫。

4. Doctor Who連續劇。我在BBC找到2006年的重拍片,但他說舊版於1963年公映,是經典。

5. Hammer horror genre,於50年代至70年代英國拍攝的恐怖片。完全未聽過,枉我自稱是cinemania。

6. 英國經典喜劇Carry on series,如果要學懂英式幽默,不能錯過。

7. Gunfight at the O. K. Coral,港譯《龍爭虎鬥》,Phil問我有沒有看過,我擰一擰頭,店內剛好有位婆婆,驚訝地望著我,說I can't believe it。我面都紅曬。

還有很多事情,Phil是故意用道地英文跟我說的,例如:

1. 他請我坐底,會講:Take a pew.

2. 討論得面紅耳赤時,他突然說:Skinchies。原來是英倫東北小朋友玩的遊戲,食指中指交叠的手勢,代表「你捉我唔到」。

3. 講到有小小sensitive的笑話時,他會說tongue in cheek,大意是講下笑啫,唔好認真。

4. 在慈善店要學數銀仔,但英國銀仔難認,Phil說D-Day之前更難。D-Day的意思,不是二戰期間盟軍反攻德國的日子,而是1971年2月15日的「十進制日」(Decimalization day),在D Day之前,12便士(pence)等於1先令(shilling),20先令才等於1英鎊。1971年之前數銀仔,隨時找錯錢。

返到屋企看BBC,先知Babet一點也不弱,將我成日去的South Shields燈塔頂都吹走,Roker beach的碼頭也損毀,其他地方甚至有人命傷亡。如果Babet早一日到,我在Northumberland的山頭野嶺都不知怎算。


BBC網上圖片,除了返義工,我沒有外出。



2023年10月19日 星期四

北美雲杉

上星期三做義工,留下了伴我十多年的防水帽,職員替我放到總部的廚房,今天再做義工,第一件事立刻跑到廚房,遍尋不果,找不到它的踪影。所有我從香港帶來英國的東西我都很珍惜,失去的不只是一件物件,而是與物件相關的回憶,那些大雨的日子我總戴著防水帽落田,我還記得十多年前在旺角逛二樓露營用品時買的。執著也沒有用,唯有放下,就當是斷捨離的練習。

今天英國氣象部發出黃色天氣警告,也曾擔心自己捱不住,出門時雨勢稍歇,知道沒有防水帽,心情有點悵然。從新城出發到國家保育區,要兩個多小時,今天的任務,是移除北美雲杉/錫特加雲杉(Sitka spruce),難度是三星級。所謂三星級,即是地形非常崎嶇、需求大量體力勞動、要操作複雜的工具。負責人Jen問我有沒有帶防水褲,我說沒有,但褲子是潑水材質,我以前落田都是穿那條褲。Jen聽到之後,在車尾廂拿了一條防水褲給我,叫我還是穿上好些。

雖然沒有防水帽,但幸好Jen給我防水褲。我們經過商業植林區,走到國家保育地,腳下是泥炭沼澤(Peat bog),踏著苔蘚,Jen沿途跟我解釋泥炭沼澤的重要性。原來英國於1830年代引入北美雲杉,以商業模式大規模種植,提供木材及木漿。北美雲杉粗生,外型有點像聖誕樹,對土壤要求不高,且生長快,很快便佔據了野生動物的棲息地,破壞泥炭沼澤的生境。Jen跟我說,泥炭沼澤保存大量有機碳,能緩和全球暖化,所以Wildlife Trust的工作便是將國家保育區內的北美雲杉移除,為原生動植物保存泥炭沼澤的環境。

其實,商業林木區與國家保育地之間只以鐵網相隔,北美雲杉的種子每天都會隨風飄到國家保育區之內,所以保育的工作無日無之,並不能一勞永逸。我們一行六人,兩位資深保育員負責用電鋸鋸樹,Jen帶我們三名義工將鋸下的北美雲杉剪短,加快腐化和分解的速度,就好像白蟻和馬陸分解枯枝的道理。我們每人獲派一把手鋸和一把大剪,看到倒下的北美雲杉,便要拿著大剪、張開兩臂,用力的夾斷樹枝,這個動作好像年青時操練胸肌的練習。有些雲杉苗躲藏在苔蘚之間,我們走每一步都要瞪大雙眼,在不同層次的綠色之中找出那一小點翠綠,毫不留情地拔除樹苗,務必要消滅於萌芽之初。從早上十點半至下午兩點半,不斷重覆這個動作,迷霧加上大雨令老眼昏花,剪枝的動作令胸肌隱隱作痛。老了。

在簡介會中,我已知道全日的義工活動要自備早餐,我一早起身便預備了煙三文魚三文治,到了12:30,Jen建議大家先吃午餐,我拿出三文治,但其他英國義工,只是吃水果和麵包,Jen更直接生吃娃娃菜,又一次飲食文化的衝擊,但我真心佩服英國人那種粗豪和野性。午後體力下降,走在苔蘚上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好像有人拉住後腿,冷不防便要摔下去,我只好步步為營。午後風雨越來越大,我雖然穿上防水風褸,但仍全身濕透,係連底衫都濕埋嗰種。防水風褸伴我十多年,和防水帽是一起買的,大概是防水層已脫落,抵不住連連大雨,是時候退役了。

回到家裡已差不多六點,雖然後累,但很有滿足感。我跟英國朋友分享香港的種田軼事,他們則教我很多英國野生動物的知識,感覺慢慢把握到英國的節奏。


商業植林和國家保育區只有一籬之隔

2023年10月18日 星期三

野化西洋菜

自從跟西洋菜老農羅海東先生訪談後,我便不時到川龍問他種西洋菜的技巧。川龍村與一葉農莊可算是一衣帶水,川龍村與一葉農莊所處的林村谷都位於大帽山,川龍在山脊、林村谷在山腰,雨水積存在山體岩石之間,滙流成林村河,沿山而下抵達海口,便是大埔的吐露港。我每次跟海東叔見面,他都送我西洋菜,說太多賣不了、吃不了。我多拿了也不好意思,便請海東叔給我連根的西洋菜,好讓我移種到一葉農莊。正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應好好把握機會承傳西洋菜的種植技術。 

海東叔說,過了中秋便可以移種西洋菜。我按照海東叔的做法,以旱種的方式種西洋菜,為方便澆水,我和學生選了一片四面有坑水圍繞的田畦,除去所有雜草後便將帶根的西洋菜苗插種,之後每天澆水,替西洋菜苗保濕。然而過了幾星期,西洋菜苗沒見起色,莖葉發紫,看起垂頭喪氣,我跑到川龍村向海東叔求救。海東叔說,大概是澆水不足。那年香港入秋後天氣仍然炎熱,叫我要多澆水替西洋菜降溫。川龍村位於大帽山脊,溪水清涼,很適合西洋菜生長,但一葉農莊的坑水混濁、流動較慢,日照令坑水溫度升高,亦未必能幫西洋菜降溫。我唯有改變澆水時間,每天提早澆水,黃昏前再澆水一次。過了一個月左右,天氣轉涼,西洋菜漸見起色,但與此同時,田上的雜草也乘虛而入,滿田蔓生,我來不及除草,西洋菜很快便失去了生長優勢,被雜草掩蓋。紙上談兵很容易,落手落腳才知道魔鬼細節。種西洋菜,是喜歡它的野性,只要在移苗初期稍加照顧,西洋菜便能蔓生於整片田野,但在我的田裡,西洋菜未能贏在起跑線、更輸了在終點。算吧,或者一葉農莊不宜種西洋菜,還是專心種其他作物,免得顧此失彼。 

轉眼又過一年,我都差不多把西洋菜忘了。到了2020年初,我在農田外的林村河漫步,赫見河床亂石之間長出一片片翠綠,那不就是西洋菜嗎 一直以來,我都知林村河上游有農夫種西洋菜,但從來沒見過西洋菜蔓生在亂石之間,大概是打颱風,把上游的西洋菜苗沖到中、下游,西洋菜莖葉落石頭門的隙縫,生根長葉,變成河上的一片綠毯。我跟附近街坊和學生分享新發現,大家立即拉起褲筒,赤足漫過河水,俯身彎腰去摘西洋菜,傳出陣陣笑聲,看到此情此景,我想起詩經《關雎》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不論古人和今人,活在自然之中,自有其樂無窮的理由有同學發現,在西洋菜之間,有顆黑點緩緩挪動,看來有點像水蛭,但小黑點沒有水蛭那種伸縮自如的口器,我們再靠近一點察看,清楚見到兩雙手腳和一條扁平的尾巴,好像是未脫尾的蝌蚪,但見小黑點尾巴扁平,便知道我們碰見了香港的原生兩棲動物—香港瘰螈,大概是入春以後瘰螈媽媽黏附在西洋菜上產卵。河道中的西洋菜,除了是人類的食物,也是水生動物的棲息地。當西洋菜回復自然的野性,我們也感受到農耕之前人類祖先的野性,仰賴自然享受採集之樂。



2023年10月17日 星期二

學下種嘢

雖然未有田,亦未伸請allotment,聽講現在排隊要等三五七年,無論如何,先備課,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所以我經常讀英國的種植文章。今日讀到一篇,是關於種植的八個貼士,同大家分享:

1. 不要買現成盆栽,由種子開始種植。上個月Wilko結業,我已買定了幾包芫荽種子,雖然我沒有後花園,但也趁半價買了幾個花盆,自己種蔥和芫荽,這兩種香菜是我最常用的。將來的目標,是自行留種。原來英國人每年春天都會交換種子(seed swaps),很乎合自由種子運動的精神。

2. 造堆肥。不過,正如我之前都講過,來到英國之後其中一件不習慣的事情,就是將廚餘當圾垃。以前在香港,因為有一葉農莊,差不多所有廚餘都能造堆肥,連爸媽也習慣每星期留廚餘給我,現在沒有法子,唯有等合適的時機。

3. 粗放式種植,讓農作物回復野生的本性,亦擁抱「雜草」的好處。來到英國,我要重新認識這裡的花草樹木,原來這裡有一種雜草,名字叫Herb Robert,應該是魚腥草的一種,我還未有機會接觸,但英國的農業專家說Herb Robert對身體很好。以前在一葉農莊,紫蘇便是其中一樣野化農作物,深秋之後天氣轉涼,我每天都用熱水煲薑和從香港帶來的紫蘇,增強抵抗力,避免如去年冬天那樣病完又病的慘況。

4. 自製肥料。英國有兩種雜草,浸水後缺氧發酵,便變成很好的肥料。第一種是蕁麻,這個我認得,第一次做義工除蕁麻時便被刺得又痕又痛,蕁麻酵素含豐富的氮,有助葉片生長。另一種是紫草,含豐富鉀質,有助番茄等作物結果。

5. 運用自治系統的概念,種自行留種的農作物。我以前種四角豆便是這種方式,讓四角豆散落田畦,待第二年直接在田裡發芽生長。我暫時未見英國人種四角豆,但專家建議種金盞花(calendula)、澤花(poached egg plant)等。不過,我還是想種結果植物多些。

6. 種多年生作物,如大黃(Rhubarb)。大黃在英國很普遍,有時想在酒吧看書,便叫一杯大黃梳打(無酒精的),邊讀邊喝。其他香草如Rosemary和Lavender都是考慮之列。

7. 拯救超市的香草。這是我的強項,有時見到整盆帶泥的芫荽特價發售(不用港幣10元),我便買回家,將葉片剪去,然後連泥膽分株移種到花盆。

8. 回收公園的殘枝樹幹,製作棚架讓蔓生植物生長。就好像上星期三做義工時Wildlife Garden的做法,以柳枝和柴枝作樹籬。

快入冬了,我其中一樣最想學習的,是如何打理冬天的農田。



2023年10月16日 星期一

田邊故事的敘言

躬耕於一葉農莊,是一場緣份。2015年夏,鄉土學社在打鼓嶺昇平村舉辦為期兩天的歷史藝術展覽,我在其中一個工作坊認識了阿洋,閒聊間他說在林村見過我,然後又談起他在林村新塘有一片農田,原來是街坊,於是我便提議找個時間到田裡拜訪他。 9月某個早上,我離家走到對面巴士站,然後在巴士站邊的小路走到農田,只不過5分鐘路程,那時候農田還沒有名字,阿洋正在種白菜,泥土顏色淺褐,阿洋見到我,請我到朴樹下稍歇。朴樹下除了我和阿洋,還有蓋上防水布的堆肥。我跟阿洋說,農田壤土似乎不足,不如我將鄉土學社過剩的廚餘送到這裡,我幫忙收集乾料造堆肥,一起復育這裡的泥土?阿洋接納我的提議,讓我到農田做助手。人和土地,日久生情,離家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從復育泥土開始,我札下了根。有一天,有人提議要為農田取個名字,阿洋和一位街坊的孩子名字中剛好有「一」字和「世」字,他們問我是否都加上我孩子的名字,我說不用了,你們各有一子一女,已經可以代表所有人的下一代,如果要我加的話,就在「一」和「世」的上面和下面,都加上「草」(花頭)和「木」,寓意我們的兒女都能寄居於草木之間。於是,農田便有了自己的名字:一葉農莊。

2016年春,在伍集成文化教育基金的支持下,一葉農莊迎來第一批中學生,他們來自不同的角落:先是將軍澳的寶覺中學和何文田的順德聯誼總會胡兆熾中學,之後是大埔的救恩書院、九龍塘的真光中學和粉嶺的田家炳中學。2016年至2022年的六個寒暑,我們一起堆肥、翻泥、播種、澆水、除草、培土、紮棚,然後收成,將實實在在可以吃的學習成果帶回家和學校,跟親友和師生分享。收成非必然,我們學種田、也學做人,遇到早春農地結霜、初夏大旱坑水枯竭、盛夏颱風不斷、秋漫天煙霞、入冬仍然翳熱的時候,我們便知道人類的生活終究離不開自然,與自然共生是唯一的出路。有些同學雖然中學畢業了,但對林村和農田的情懷不減。我們撫今追昔,希望知道林村以前的農人,是如何仰賴土地和自然資源種田的呢?我們能否從他們身上學習與自然共生之道?

住在田邊,便有近水樓台之便,我們從一葉農莊的田主陳太開始,了解這片農田的過去,原來這裡曾經種過淮山,之後村民移居英國,才將農田租給花農。七、八十年代,很多林村村民離鄉別井,到英國和歐洲謀生,一別經年,到2000年左右,他們又回到出生的地方,渴望落葉歸根,李太便是其中之一。村民閉門一家親,陳太和李太是親戚,陳太是一葉農莊的田主、李太是我家的業主,但談起耕種,大家都是朋友,沒什麼主客之分。李太是留種和培苗達人,她知我愛種田,經常給我菜苗和種子,洛神花、秋葵、番薯葉、節瓜、魚翅瓜、竹蔗等等,我最珍惜的,是她給我的豆角種子。她告訴我,那些不是普通豆角,而是林村獨有的「珠豆」。李太移居英國多年,回港後發現年近古稀的叔婆仍在山頭種菜,她一看到叔婆種的豆角,便知道不是街市買到的豆角,而是她小時候在林村吃的「珠豆」,與街市的豆角相比,「珠豆」顏色青白,豆莢粗壯、豆粒飽實,很適合燜豬肉,飽吸肉汁後豆莢鬆軟而有豆香。李太問叔婆拿了些種子,之後不斷留種,至今不斷,而一葉農莊種的豆角,就是李太給我的「珠豆」種,我也秉承村民的做法,自行留種、代代相傳。

種田的人喜歡彼此幫忙,經過一葉農莊,繞過蘋婆樹,便是譚生譚太的田了。譚生譚太已退休,但熱愛自然,用友善方法耕種,我們很投契。一葉農莊多壯丁,每到週末,便有很多少年人落田,我們有時見到譚生譚太的田需要人手,我們便會過去幫忙,除草、斬樹、搬搬抬抬等,人多好辦事。相反,一葉農莊沒有自來水和電,很多時候都要人手打水,20185月香港大旱,溪流枯竭,譚生譚太便用抽水機從林村河抽水給我們灌溉之用。我們彼此照應,互補不足,特別是疫情期間我們分享農產,又將農產送到農墟。疫情期間我也識了藝術家陳禹騫先生。事緣朋友在網上看到徵二手單車的留言,我們家剛好有多一輛單車,非常少用,與其閒置,不如送給有需要的人,那位村民便是陳禹騫先生。自此以後,陳生會來田裡探我,我也會送菜給他,他邀請我和學生到他的家參觀,我們大開眼界,他將以前的農村生活揉合到藝術創作,所以我們便邀請他成為其中一位田邊故事的主角。

同學本來互不相識,因一葉而結緣,組成「鄉土同學會」,他們遊走林村,與街坊訪談,聆聽村民的經歷,記錄每一段落地生根、落葉歸根的故事。歲月悠悠,人來人往,每一次相遇而生的連結,如植物一樣,我們穩穩札根在這片土地。





2023年10月15日 星期日

換一個解釋

主日崇拜在以巴衝突的陰影下開展,教堂裡有不少看來是阿拉伯裔的信徒,教堂場刊也有阿拉伯文註明經文出處,崇拜後的報告也有即場的阿拉伯口語翻譯。我還未有機會認識他們,如果有機會,我想親自聽他們的看法,從評論以外的角度,理解實在的生活故事。

今日的福音經文,是馬太福音22章1-14節。牧師站在講台,便不斷的嘆氣:解釋(Interpretation)、解釋,一切問題都源於解釋。故事只有一個,但解釋卻永遠多於一個,對故事的解釋亦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然後她說:今日的福音經文,是第三個天國的比喻,國王為兒子攞設娶親的筵席。國王打發僕人邀請嘉賓,但嘉賓竟然不賞面,還把僕人殺了。國王一怒之下,以眼還眼,為被殺的僕人報仇,斬殺兇手,再以烈火焚城。後來,國王覺得既然筵席已經準備了,便請僕人到岔路,邀請路人赴會,沒多久,國王兒子的婚宴座無虛席,善人惡人都聚首一堂,同賀國王的兒子娶親。國王見所有人都入座了,便走到筵席,赫然發覺有一個客人沒穿禮服,便質問他如何衣冠不整還來赴會?賓客無言以對。國王便叫人將他捆起來,丟到外邊的黑暗裡,讓那個不知羞恥的賓客哀哭切齒。

其實,這段經文我已聽過後多遍,牧者都會用這段經文「提醒」會眾,雖然返了教會、決定信了耶穌,但也不要怠慢,勤讀經、多禱告,否則上主(國王)來到見你沒準備好(穿禮服),便要被丟在黑暗了,到時後悔莫及。最後還引用耶穌的說話:「被召的人多,選上的人少」。然而,我每次讀到這段經文,我的心都會惆悵。為何這個國王的形象與主耶穌給我的感覺如此不同?
第一,國王不單向兇手報復,還要燒燬他們的城,這個做未必太絕了吧?
第二,雖然筵席已擺好,但剛剛才烈火焚城,如何有興致請陌生人參加兒子的婚禮?
第三,請客的目的,是滿足別人的需要,還是滿足自己的虛榮?
最後,因其中一個賓客沒穿禮服便將他趕到黑暗裡,還要他哀哭切齒,心胸也未免太狹窄?

然而,這些問題我一直憋在肚裡。直到今天,牧師問我們:你們真的覺得為我們被釘十字架的主耶穌是比喻裡的國王嗎?教導我們願諒人七十個七次的主耶穌,會是以眼還眼、高高在上的君主嗎?騎著驢子入城的主耶穌,會將一個沒穿禮服的賓客趕出筵席嗎?然後,她再嘆一口氣,說:我不認為天國比喻的國王是主耶穌。她指出,耶穌說這個比喻的時候,是剛進耶路撒冷,大家都希望耶穌這位彌賽亞(救世主)能率領天軍天使,帶領猶太人將羅馬人趕出家園,而耶穌說這個比喻的主要聽眾,就是當時的法利賽人和文士(即宗教特權階級)。她挑戰我們,說:What if,如果這個比喻不是說明上主是比喻中的國王,而是要挑戰法利賽人、文士和一般以色列人對天國的想像(她特別強調,英文聖經用的是can be compared,不是is like)?

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整個比喻的意思便完全不同了。耶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耶穌是帶領天軍天使解放以色列人的國王,那麼有難的不只是羅馬人,那些曾拒絕邀請的人(即法利賽人和文士)都面臨滅頂之禍。如果天國只為國王的顏面,很多人都要被丟棄在黑暗中的了,誰有資格穿著華貴禮服參加盛宴?她再說一遍:Interpretation。然後禱告,感謝上主為所有人擺設筵席(Banquet for all),願平安降臨。

換一個角度,產生另一個解釋。信仰影響我們的做人態度,要劃分誰被召、誰被選上,便生了爭競與嫉妒心。因為怕被丟在黑暗而時刻提心吊膽,怕得失主子,這樣的人生與奴隸無異。愛裡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因為懼怕含著刑罰。主耶穌又怎會用懼怕為手段,叫跟隨他的人終日惶恐?我聽得出牧師的弦外之音,在世道紛亂的今日,很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矛盾,不是出於對真理的堅持,而是來自不經質疑的偏執。越是覺得自己手握真理,越要黨同伐異。最後,不論我們來自哪裡,帶著何等的傷痛,一同唱詩,彼此記念:

The Kingdom of God is mercy and grace;
The captives are freed, the sinners find place,
The outcast are welcomed God's banquet to share;
And hope is awakened in place of despair.

大地,本來是為眾生擺設的筵席。




2023年10月14日 星期六

讀《亂流》有感

謝謝N城的朋友借我區家麟的《亂流》,讀來激動,但放下書的瞬間,看著英倫秋月,一陣寂然襲上心頭。看完《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再看Sam先生的分析(請大家多支持Sam先生的影評及劇評),更覺自己是何晞賢,那種倖存的矛盾感揮之不散。N城的朋友說,她終究還是會回去的。我也隱隱覺得,那不是「回不回」去的問題,而是「何時歸去」的問題。因為在那個角落,我們才能在街頭窄巷,跟擦身而過的人用眼神說一段心照不宣的過去。

區家麟說:如此景地,仍能安於不安,泅泳前行。
我想:有人同行,不論任何景地,便能安於不安,有人說,苦難將個體聚合,形成共同群。

區家麟說:往日的自由很廉價,真正的考驗才剛開始,自由與真相總是與痛苦相伴。求真與尋找快樂不是同一回事,你渴求真相,當你見到時,你不能逃避伴隨而來的苦楚,否則你根本什麼都沒見過。
我想:那個苦難的共同體,曾用盡氣力,撕破浮華之下那種猙獰惡相,以前的自由,是被給予的自由,是用金錢物質麻醉自我實現的自由,當快樂不再建基於物慾和消費,當快樂成為尋找自我意義的純粹,痛苦少不免。

區家麟說:這潮池內,我們發揮小宇宙,笑過哭過,耗盡全力,無愧於心,沒有辜負彼此。巨浪無情,準時淹沒有一切,我們來不得及狂歡起舞,來得及深情擁抱,來得及痛哭一場。
我想:巨浪在預期之先已淹沒一切,還來不及擁抱及痛哭,便從一個潮池漂到另一個潮池。雖然是天涯過客,但人生匆匆,還是緬懷那個曾耗盡全力、拼死一搏的潮池。

區家麟說:聚散無常,生命如浪花躍動,瞬間回歸大海,杳無餘跡。如果你是一滴水,既能有機會在時間長河中探出頭來,總要努力張望、奮力搏鬥,在水浪之間一探究。如果你是一位歷史學者或一個記者,你會希望凝住那些奮力距起的小水滴,看清他們的光芒,聽聽他們的呼號,在翻勝巨浪瞬即淹沒他們前,記下點滴。
我想:我會的。在這個新潮池中,我看到比我更早被沖到潮池內的熟悉面孔,太多擦身而過、太多欲語還休,但身為回憶的記錄者,我正伺候每個時機,準備好自己,隨時記下先來與後來的聲音。

區家麟借用歐威爾的話,說:眾生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如海鞘、草原狼、遊牧狗、母洋、變色龍、蠢驢和大象。
我在這些動物中,記起那個潮池的眾生相:只求生餐溫飽的、甘於服從的、失去自由意志的、習慣被圈養的、身為被壓迫卻愛壓迫他人的。而我,有如一頭大象,或如《放綻如花》的何晞賢,守住苦難的記憶、土地的歷史,保存族群存活的關鍵。


2023年10月13日 星期五

圓規

兩年前的今日,颱風圓規襲港,雖然掛起八號風,但掛心一葉,於是走到田裡,看看農作物的狀況。2021年十月真是多事之秋,也忘了第幾波疫情了,踏入十月,先來黃雨、紅雨和黑雨,隔了幾天還打颱風,如果說種田是一種修行的話,這幾年間不斷學習的,便是隨遇而安。這並不是消極的阿Q精神,而是面對現實、不盲目樂觀的練習。

第一個現實,是我資金有限。我不能像其他專業農夫或大型農場一樣,投放大量金錢起基建,農莊裡很多設施,都是在垃圾站執回來的,儲物櫃是回收再用的,藍色的儲物棚三面開放,就是避免太食風,所以過了五個寒暑,仍然屹立不搖。第二個現實,便是我能力有限。很多農場有大型溫室或防蟲網,打颱風前總動員收起膠布幕或紗帳,待颱風離去才重新佈置。然而,一葉農莊得我一人,開兩個小帳蓬給學生遮陽擋雨已搞得我手忙腳亂,我哪有能力處理大型溫室和帳幕?颱風吹倒農作物,我損失有限,大不了再種過,但農田基建受颱風破壞,動輒捐失數千至數萬元,我如何能負擔。至於不盲目樂觀,是指不抱僥倖之心,近年全球氣溫劇變,秋颱越來越多,即使種田,我經常都做了失收的心理準備,計算自己能承受的捐失,所以颱風來到,失收的情況比預期少,便當是賺了。

好像圓規來襲,我走一轉農田,只有十多株粟米倒了,其餘農作物沒受太大影響。洛神花在幾日前已被黑雨蹂躪過,要倒的都倒了,其餘還站著的,可說是見慣風雨,影響有限。而且洛神花已到收成季節,即使沒有颱風暴雨,我們都要加緊收成洛神花,盡快曬乾或製成果醬,否則風雨後洛神花萼濕透,很容易發霉變壞,所以問題不是颱風,而是我們是否有人手和時間。

比較易受颱風影響的,大概只有番茄苗。番茄怕濕怕水,連場風雨很容易把番茄的根浸壞,引致枯萎病或早疫病。如果有足夠護根的話還好,但2020年疫情後經常送乾草給我們的回收公司再沒出現,學生不能落田我們也缺乏人手到社山收集乾草,農田的乾料來源只剩下堆肥、落葉及晒乾的雜草。那一年的番茄收成確實欠佳,11月重新移苗已錯過了茁壯時機,到了差不多要收成的時候早春又到,細雨綿綿又是番茄大忌。慶幸的是禾田的雀網沒有被吹翻,不過稻米正值抽穗時期,風雨已把禾花打落,影響稻米收成。

有時候,得得失失也不必深究,天氣反常所有種田的人都受影響。一直以來我都不敢以農夫自居,我只希望將一葉農莊打理成方便大家採集食物的場所:在雜草叢中摘幾朵蝶豆花、在歪斜的灌木叢中剪下洛神花、用鼻子尋找紫蘇的味道、在黃花之下瞥見長如手指的秋葵、抬頭看到大蕉垂掛......。種田,除了耕種的技藝,也需要辨識食物的目光。懂得發現驚喜,才能抵消失收的遺憾。

世事無常,還未看透。


2021年10月13日

後話:今天開車送新相識的香港朋友到N城,朋友請我食燒鴨飯,久違的家鄉味道,然後又再開車到Outlet,午後一杯Latte,看秋天的太陽西下,趕及在日落前採訪前屋主,日落歸家,來不及煮飯,叫一份簡單炸魚,配自煮的郊外油菜,又一餐。

2023年10月12日 星期四

逃走

來到英國,多了機會看英國電影學院(BFI)的電影,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影癡的時候,便從英國訂購BFI的《Sight and Sound》電影雜誌,那時候台灣也有一本《影響》電影雜誌,很多電影評論人都在那本雜誌寫影評,《影響》的名字改得真好,「影」與「響」呼應Sight和Sound這兩項電影的重要元素,而中文「影響」又多一層意思,可惜雜誌於1998年停刊。過去十多年,搬過很多次家,捐了很多書和雜誌,但《影響》一直伴隨著我,直到要離開香港,真的不能帶走,才將所有珍藏的《影響》送給學生,我臨行前好好叮囑她,千萬不要將雜誌變賣,也不要捐出,如果有一天她不想再保留雜誌,便跟我說好了,我會回港認領。

唉,想起BFI的Sight and Sound,便想起《影響》,談到《電影》,又回想那些年的浪漫文青歲月。不過,我想講的不是自己,而是昨晚看的BFI電影《The Great Escaper》,我本來想找這部電影的香港譯名,但上網翻查,好像未必會在香港上映,如果是這種的話,真的可惜。The Great Escaper改編自真人真事,2014年盟軍登陸諾曼第70周年,89歲的退伍英軍Bernard Jordan (Bernie)離開療養院,拄著拐杖、推著助行車,南渡法國。當療養院職員發覺Bernie失踪大為驚慌,立即報警,其後Bernie的妻子Rene告訴療養院職員,丈夫只是到法國參加登陸諾曼第登陸七十周年的儀式,警方鬆了一口氣,並以英式幽默將Twitter的尋人啟事,變為#The Great Escaper的告示,消息散開,引來大批傳媒在療養院等候,希望訪問Bernie這位「二戰英雄」。

為免劇透,不講太多內容了。不過,單從戲名,大家便知道這不是什麼「英雄故事」,偉大的逃亡者(The Great Escaper)本身便很矛盾,「逃亡」之人,可來偉大?英國警察可能只想用Escaper表示Bernie逃離療養院,但在Bernie心裡,他想到的不是槍林彈雨、劫後重生的勝利回憶。回到法國,重回諾曼第,其實是面對「為何活著的是我」這種倖存者的矛盾。他拒絕所有採訪,甚至沒有出席任何的紀念儀式,他只想在墳前完成七十年前本要完成的任務。戰爭之中沒有英雄,只有被殘害的生命,差不多到了人生盡頭,站在當年戰友的墳前,戰友的生命卻永遠停留在青春歲月。What a waste,為何不能一起老去?

電影由始至終,都沒有義薄雲天的豪情,而只有英年早逝和韶華老去的唏噓。其中一幕,看到英國老兵和德國老兵在法國酒吧同桌,談起昔日的種種,德國老兵潸然淚下,然後大家一同肅立,向亡者敬禮,快到人生的終點,放得下才能輕身上路。Bernie的Escape,並不是逃離戰場和療養院,而是兩次離開他的愛人Rene:第一次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第二次是便是七十周年重回諾曼第。Bernie離開,Rene守候,能否歸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導演Oliver Parker將年輕的變人與年老的夫妻並置,演員Michael Caine和Glenda Jackson之間的默契、眼神交流、逗趣玩味的對話都演活了Bernie和Rene的親密,不需大特寫性感纏綿,也不用強大煽情的配樂,兩人並肩觀看旭日初升、金光燦燦,晨光映照著七十多年的愛情,那種至死不渝又雲淡風輕的場面,是浪漫的極致。

電影很觸動我,我待在電影院,等所有片尾謝幕完結後才離開。我和一位中年男士一同走上樓梯,他突然問我覺得電影怎樣,我說很好、很感人。他跟我說,電影給他意想不到的反思,很有人性,甚至覺得看完電影之後都成為更好的人。我回應他說,電影很有詩意,很多人談到年老,便想到夕陽,但電影中的Bernie和Rene一直在看的,都是朝陽。年老或死亡,可以是另一種重生。然後,他握一握我的手,說很高興和我交談,祝我晚安。這是我沒有在香港遇過的事情,在英國真的是較易遇到知音人。

後話:女主角Glenda Jackson在電影未上畫時便離世,六月的時候我在英國也常看到她離世的新聞,她是工黨成員,為工人、動物和全球暖化等議題發聲,想不到The Great Escaper是她的遺作。





2023年10月11日 星期三

除草

第二次做Wildlife Trust的義工,開半小時車到社區中心,走到接待處,看到一連串的社區活動,每天不同主題:小徑漫步、禪耕(Mindful gardening)、自然藝術、長者茶敘等等,感覺很親切,報到之後,負責人帶我到Wildlife Garden,大小如以前的一葉農莊,硬件設備齊全,溫室、小徑、小木屋、社區農圃,據負責人所說,Wildlife Garden剛開始,前身應是重建後的空地,所以泥土裡多石塊,我們早上的任務,便是除草和搭樹籬(Hedges)。

置身在Wildlife Garden中,我好像重返一葉。拿起園藝鏟,所有除草的肌肉記憶都回來了。我戴上手套、彎下身,跪在田邊,用力將園藝鏟插進泥土,左手緊握草莖,右手撬動鏟子,雜草立時連根拔起。負責人說,由於Wildlife Garden將會對外開放,我們必須把蕁麻(Nettle)和刺藤(Bramble)除清,以免小孩被刺。想當年在一葉農莊舉辦親子活動,我都會提醒家長小心怕醜草。很多小朋友(和家長)落到田見到怕醜草便興奮,不斷用手指戳怕醜草的葉片,怕醜草被戳後收起羽狀葉,逗得大人和小朋友一陣歡笑,不過有時候大人和小朋友並不滿足於怕醜草的含蓄,想用手指夾怕醜草,怕醜草便會露出真身。含蓄只是表面,其實它滿身是刺,當手指要夾怕醜草的瞬間,怕醜草便會刺到夾它的指頭,真是十指痛歸心。因此,我每次見到家長帶著小朋友分享把玩怕醜草的童年回憶時,必鄭重提醒他們小心被刺。

兩星期前的主日才聽過聖米迦勒節之後不要採黑莓的傳說,今天便遇到滿地刺藤,我問負責人園內的刺藤真會長出黑莓嗎?她說會啊。我又問她,10月之後不可以採黑莓嗎?她說也可以,但千萬不要採長得太矮的黑莓,因為當地人經常在公園遛狗,狗隻常在草叢撒尿,所以採黑莓要採高的,肯定不會沾到狗尿。哈,真相大白,不是怕鬼口水,原來是怕狗尿。刺藤的根也確實難除,蕁麻用園藝鏟便夠了,但刺藤盤根錯節,要用大鏟才能連泥膽掘起。不過,我最想用的,其實是鋤頭,不知為何,一支鋤頭英國難求。一輪功夫之後,竟然有點頭昏腦脹、金星亂冒,有點氣力不繼,便轉去做較輕省的搭樹籬工作。

香港的農夫少搭樹籬,或者香港農夫多以鐵絲網區分邊界,而且香港主要防人,較少防野生動物。英國則多用樹籬,樹籬分兩種:活的樹籬和死的樹籬。活樹籬多見於後園,以灌木叢分清邊界。我們今天搭的是死樹籠,以樹枝和乾草分開園圃和野生動物的範圍。我主要幫忙運柴枝和撿垃圾,都算輕鬆。英國人秉持慢活的哲學,做了兩個鐘,12時正,負責人便請大家進小木屋吃茶點。大家七咀八舌傾閒偈(small talk),從天氣到家事無所不談,就是不談工作。我用心地聽,當作練習listening。到了12:45分,負責人便多謝大家參與,今天的工作結束了。

我後來請負責人留步,聽我分享我在香港的種田經驗,她很有興趣,還請我每個星期三都來一起設計農圃。冥冥中真有天意。



2023年10月10日 星期二

告別

一年了,選擇10月10日離開香港,沒有特別原因,純粹想在離開香港之前的週末,先和母親慶生,緊接的星期一才出發離港,但巧合地,朋友聽到這個日子,都說有特別意思。去年今日,望著皎皎朗月,心裡百般不捨,那一段回家的路走了很多遍,在公路旁的避車處落車,沿小斜路往上走,右手邊第二個鐵閘。未開鐵閘,我習慣先看看我家陽台,右手邊是晾衫的地方,兩枝鐵柱撐起竹條,竹條作掛衣之用,太陽曬乾的衣物,有種熱力烘乾後留下的氣味,有人說那其實是塵蟎被陽光曬死後留下的餘香。陽台的左邊是我的小天地,高身圓木吧枱加上木椅,那是粉嶺咖啡小店裝修後送給我的,用了多年。微雨時份,我愛坐在那個角落看雨絲匯聚成水簾從上層流瀉下來;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又喜歡獨坐陽台一角享受微風吹拂。疫情期間少外出,烤肉癮發作,便在陽台開個小炭爐,陣陣油香四散、炊煙梟梟,自有一番風味。

打開鐵閘,走到庭園,地下是不同顏色的雲石堆砌,白的、灰的、咖的,多年以前,有流浪貓常在屋外徘徊,業主不忍,便放些剩飯剩菜到庭園,後來流浪貓變成自來貓,吃得飽睡得甜,越長越肥,業主便以「肥貓」稱呼牠。肥貓毛色如玳瑁,匍匐在地時,竟完全融入成地板的一部份,簡直是完美的保護色。我有次不小心,看漏了眼,一腳便踏到貓尾,牠哇了一聲,我跟牠說對不起,但牠只是瞟我一眼,從此不再理睬我。肥貓孤高,仍保存流浪的特性,即使每天給牠餵食,沒牠同意也是碰不得。大約三年前左右,肥貓跟其他流浪貓打架,眼睛被抓傷,後來傷口發炎流膿,業主李太想替牠清潔,但牠非常抗拒,若硬著要抱牠洗傷口,牠便會還擊。我有時會扮貓叫,喵喵的逗牠,牠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獨坐一隅。我和牠的關係,大約是雞犬之聲相聞吧,我也非每天都會留意牠的,直到有一天,才想起整個星期沒見過肥貓,隨便問李太,李太說牠「走」了。不知何解,雖然牠走了,但我每次走進庭園,仍然小心察看肥貓是否隱莊在雲石之間。

李太自幼在林村務農,曾移居英國多年,但女兒長大後決定回港,落葉歸根,照顧年老的母親。我跟李太的關係很好,她教我種菜、給我自留的種子,有多的菜苗她總會留一份給我,還有她種的果菜,也會送我一份。她種的主要是本地農作物,而我則多種外國蔬菜,所以我每次收成粟米、番茄和紅菜頭等,都會給她一份。有一次,她經常問我為何咁辛苦仍然落田?我說看著農作物成長很有滿足感。她用力點了點頭,有如遇到知音。2018年朋友請我幫忙找稻米田,我第一個想起的便是李太,李太聽到我想種禾,她便帶我走到後山,指著鬱鬱山坡說,那裡曾經都是梯田,她小時候便在那裡耕田。走過滿是薑花的平地,又告訴我,這裡以前也是禾田,是祖堂地,若要租的話,可以給我村長的聯絡方法。經她穿針引線,那片薑花田又復育成幾萬呎的禾田。

一年前的晚上,我跟李生李太道別,李太握著我的手,說非常不捨,我捉著她的手,感謝她多年的照顧和教導,我很喜歡這裡,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真的很喜歡香港,或者說,我很喜歡這種以林村為中心的生活圈。我經常問自己,如此喜歡香港,為何要離開呢?我想,過去幾年,由於太喜歡香港,內心在些傷痕,還是要在抽離的情況下調理。此外,我心底裡知道這種美好很脆弱,我不忍近距離觀看那種太激烈的變化,每一次的改變,我心如刀割。時空上和香港的距離可能遠了,但透過文字反而覺得自己和香港更親近,那個香港才是沒有人能干預、我最私密的故鄉。



2023年10月9日 星期一

秋雨

由於時差關係,我每晚回看雲端的當年今日照片,顯示的都是早一日的事情,例如今日英國是10月9日,但顯示的卻是10月8日的照片,說來湊巧,颱風小犬今日離開香港,天文台除下所有風球,之後卻掛起黑雨,原來兩年前的10月8日,香港連續掛起黃雨、紅雨和黑雨。那天我很擔心農作物捱不過黑雨,所以冒雨走進農田,拍了分半鐘的片段,從粟米、洛神花到稻米的情況,都一一拍攝下來。

關於秋雨,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秋高氣爽,泥土偏乾,立秋下了種,有些秋雨滋潤大地,省了不少澆水的功夫,其實是好事。正如聖經也經常引用秋雨作為祝福的比喻:「祂必按時降秋雨春雨在你們的地上,使你們可以收藏五穀、新酒,和油」(申命記11:14)。秋雨又稱「早雨」,因為巴勒斯坦的耕種季節由十月開始,那時剛入秋,農夫要等到秋雨來到,土地濕潤,才開始犂田播種,小麥種子被冬天的雪覆蓋,等待回暖便發芽生長,到了四月便是收成之時,那時候的雨便是「春雨」,又叫「晚雨」,收割前夕的「春雨」使小麥更加飽滿,所以「春雨」所代表的,是恩典的豐盛。收成之後,便是連續幾個月的旱季,要等到「秋雨」再臨,才開始下一輪的農作。

不過,近年天氣反常,細雨綿綿當然是甘露,但暴雨傾盆而下,農作物隨時淹死。如果九月播種的話,十月底便是粟米稻米抽穗開花的時間,如果那時候暴雨忽至,即使粟米稻米沒被吹倒吹斷,傾盆大雨摧殘稻穗和粟米花,稻米和粟米不能受粉,前功便會盡廢。更加無奈的,是播種時機已過,農夫不可能到十一月再播種,稻米和粟米受不了寒,農夫能夠做的,便是多種幾行番薯,填補失收之痛。幸好,兩年前的黑雨對農田的影響未算嚴重,粟米雖高、但仍未開花,稻米受紗網保護,沒受黑雨打擊。唯獨是洛神花頭重腳輕,被風雨打得東歪西倒。

去年今日,我將要告別,終於不用擔心秋天暴雨驟至,今天望著英倫的光風霽月,重看兩年前在黑月下拍的片段,竟又懷緬起那些風雨同路的日子。


2021年10月7日,黑雨下的稻米


2023年10月8日 星期日

英國的豐收主日

返到教會拿著程序表,才知道今天是豐收主日(Harvest Thanksgiving),很多往事又重現腦海,以前怎麼懶,都必定在豐收主日參加教會聚會,將農產獻上,感謝上主的賜予,亦將大地的恩惠分享出去。疫情期間,學生未能落田,農產積存太多,送街坊朋友也送不完,便開始將農產拿到教會,弟兄姊妹自行定價,按自己的能力將買農產的金錢奉獻給教會。因此,讀到今天的禱文(Eternal God, you crown the year with your goodness and you give us the fruits of the earth in their seeson: grant that we may use them to your glory, for the relief of those in need and for our own well being)的時候,非常感觸。如果有機會,我還會繼續在這裡種田,身體力行復育英國的泥土,以友善的方式種植,回饋社群。

上星期日崇拜後,我在街頭遇到一位媽媽,帶著幾歲的兒子閒逛,兒子嚷著要媽媽買玩具車,媽媽不斷安撫兒子,我即時被他們的聲音吸引,久違了的廣東話,很有親切感,於是我和朋友走過去,跟小孩和他媽媽用廣東話打招呼。媽媽聽到我們講廣東話,臉上綻放笑容,並問我朋友拿電話號碼保持聯絡。過了幾年,我們便約出來吃早餐,她分享了很多生活的困難,其中一事,是她兒子的濕疹問題。她一個人帶著兒子,在這裡缺乏社區支援,一日三餐都靠外賣和速食解決。我告訴她,孩子的濕疹問題很多時候是食物引起,除了戒口,還要少吃預製食物。我想起多年前看的書《我的幸福農莊》,作者陳惠雯便是因為兒女的濕疹問題般到淡水,自種自食,改變生活方式,自此以後兒女的濕疹沒再復發。那一刻,真的希望如以前一樣有自己的農田,送她無污染的農產,減輕小朋友的皮膚問題。之後那一天,我用本地的西芹、紅蘿蔔和紫洋蔥煮了一鍋羅宋湯,裝了一壺給她。她說,來英國之後都沒喝過住家湯水,那碗羅宋湯讓她記起香港的味道。

聖樂奏起,詩班唱頌Come ye thankful people come,其中有一句提到:All the world is God's own field, fruit as praise to God we yield; wheat and tares together sown, are to joy or sorrow grown; first the blade and then the ear, then the full corn shall appear; Lord of harvest, grant that we, wholesome grain and pure maybe. 有麥子便有稗子,正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要到麥子長大,看到嫰苗和麥穗,才能將稗子分別出來。太在意稗子的存在,反而會忘記小麥帶給農人的愉悅。遇到有需要的人,更加提醒我不要專注在自己的不足,而要將自己看為別人的祝福,正如五餅二魚的故事一樣。今天牧師證道,講到我之前也沒有想過的重點。他說,五餅二魚不只是數量上的小,更加是質量的低劣。他想我們想像,小男孩在烈日下拿著的麵包和魚,可能是有些發霉的硬麵包和開始發臭的魚,但耶穌還是將餅和魚舉起祝福,餵飽群眾。因此,不論我們的生命是如何不配,也能成為別人的豐盛的祝福。

豐收主日的意義不止於收成的喜悅,更在於對上主的信靠。天上的飛鳥不種不收,野地的百合不織不紡,同樣一無所缺。我們不是比飛鳥和百合更寶貴嗎?香港現在正經歷九號風球,秋颱往往比夏天的颱風帶來更大影響,初秋播的種子在這個時間正在茁壯,那年秋颱海馬將粟米全吹倒的畫面仍歷歷在目,希望香港的農田能避過這一劫。豐盛的主啊,求祢教導我們如何友善管理大地,成為好管家,並讓我們成為純全的穀物,成為鄰舍的祝福。


2021年7月的豐收主日奉獻


 

2023年10月7日 星期六

思苦憶甜

在網上讀了一首詩,名為《Jammy  Days》作者:Chalkey (Geoff S) 2023。讀來淡淡哀愁,有種俱往矣的唏噓。英文用字簡單又朗朗上口,押韻之餘又充感音樂感,拙譯如下:

In my young  days of Bread and Jam
And  meat was often known as Spam,
And Beef was Corned , from something horned
And sell by dates had never warned !

我的年輕歲月有麵包和果醬常伴
有一種肉叫午餐肉
和一種從有角動物而來
卻從沒註明食用日期的鹹牛肉

When Butter was mostly  Margarine
And milk still had it's  top of cream,
Condensed in cans or boiled in pans
But Sterilized milk had very few  fans !

那時候牛油還叫馬芝蓮
牛奶上總有忌廉一層
凝練於罐或鍋內燙熱
消毒鮮奶卻知音難尋

Our two-colour Telly was black and white
With Epilogue at the end of night,
Channels were few and far between
And  Cowboys ruled the silver screen !!

電視顏色只有黑與白
節目尾聲於夜闌人靜
廣播頻道寥寥可數
銀幕是西部牛仔的領域

A fire of Coal and sticks and paper
Lighting it was such a caper
Huddled around it  Winters nights
Who got  closest, (quite a fight.) !

煤炭柴枝廢紙的火焰
混亂嬉笑中瞬間點燃
寒冬夜圍爐共聚
(爭崩頭者)靠得最前

Songs by  Beatles ,  Rolling   Stones,
No one heard of Mobile phones
Fashion clothes were still a perk
And once worn out, were worn for work !

披頭四、滾石的音韻
手提電話無人聽聞
一身時裝難得裝潢
破了爛了又為工裝

These days I never buy that Spam
Preferring now to eat fresh Ham,
But would I go back if I could ?
You can bet your Bread and Jam I would !!

今時今日我不再買午餐肉
寧吃新鮮火腿鹹肉
如果可以我會否回到從前?
用你的麵包果醬打賭,我很願意!

這首詩把我帶回從前,如果可以回到那些日子,我會如作者那樣決斷要回去嗎?曾經讀過一本叫《Stumbling on happiness》,談到我們的大腦很會騙人,特別是回憶這件事,大腦很多時候會將想像和現實混而為一,於是產生一種浪漫化的懷舊傾向。

正如我看著這張三年前今日的照片一樣,為了迎接快要送到農田的菇糠,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將斜坡的雜草打除,然後用犁耙和鏟叉將雜草移到一邊,以備將來堆肥之用,掃淨落葉和草碎,才可以在水渠蓋鋪上帆布,這樣菇糠才不會掉到雨水渠、污染天然河道。打草看似容易,但打草機越背越重,打草時刀片割到硬地和石塊,回擊的反作力會震軟雙手,打到海芋汁濺到皮膚又痕又癢,最怕是雜草叢中藏著胡蜂巢,試過幾次打草時手腳刺痛,以為是擊起石粒木碎打到身上,怎知細看才見身邊聚了很多長腳胡蜂,嚇得我立即跑離案發現場。

是的,我懷緬自種自食、樹下沉思的時光,但汗流浹背、日曬如淋的日子也確實熬人。冬夜圍爐讀起來浪漫醉人,但沒有暖氣的白色聖誕我真的怕了。有人說,離開香港之後才發現香港的地位如此重要,或者重要的不是「香港」本身,而是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感。



2023年10月6日 星期五

老橡樹

九月中開始,逢星期三要做司機開車到Durham,正發愁如何打發等候的三小時,迷惘間看到市中心的Gala Theatre,類似香港的文化中心,規模雖然小,但最驚喜的是Gala中有一間小型電影院,專放藝術電影,戲票只要5英鎊,即港幣47元左右,比香港的票價便宜差不多一半,我之前已看過A Haunting in Venice和The Lesson,半年前在英國第一次看電影時非常不習慣,開畫後要看半小時廣告和Trailers,現在適應了這裡的節奏,大家不慌不忙,而且我有三個鐘頭的時間要打發,再多看半小時Trailers也沒有問題。

看A Haunting in Venice之前,竟然看到The old oak的trailer,見到導演Ken Loach的名字,立即肅然起敬,原來Ken Loach選了英倫東北的故事作為他執導的最後一部作品,映期很短,碰巧星期三竟然有一場,我二話不說立即入場觀看。電影沒有字幕,但在這裡待久了,練就了敏銳的聆聽能力,完全明白Aye, The Neet, Howway, Lad, quid的意思,聽來很有親切感。電影名稱的老橡樹(The old oak),其實是Durham一個沒落的煤礦小鎮的酒吧。英倫東北曾經以煤礦聞名全國,一直以來都為工業革命提供動力,但70年代以後,石油取代煤礦,英國經濟轉型,英國政府逐步關閉東北的礦坑,政府與礦工的衝突越演越烈,到了1984年—即戴卓爾夫人簽署中英聯合聲明那一年,英國礦工忍無可忍,企圖以工業行動迫使戴卓爾(Thatcher)下台,但面對北京政府摔了一跤的戴卓爾並沒有在礦工面前再仆一次,她提倡的自由市場方案大獲全勝,煤礦區陷入經濟困境,而The old oak所在的小鎮人去樓空,樓價暴跌,市面一片蕭條。

近十年左右,難民問題在英國社會引起很大爭議,甚至成為英國脫歐的導火線,電影的焦點亦落在難民與英國基層社會的張力之上。電影一開始,便是一批敘利亞的難民離開旅遊巴,入住小鎮的空置房屋。不過,電影並沒有交代是誰安排難民住宿。英國政府有沒有諮詢市議會的意見?還是內政部直接向房地產中介租用房屋?總之,當難民入住空置房屋的時候,當地人非常不滿,認為政府未經諮詢便引入「外人」,房地產囤積房屋亦令樓價下挫。作為當地人最後一個公共場所,老橡樹酒吧成為當地人聚集發泄的場地。在這裡我想補充一下。我少喝酒,也沒怎麼到酒吧,以前對酒吧的印象,就是酒鬼聚集的地方,但到了這裡生活,看報紙讀評論,發現英國酒吧其實是議事和社群交流的地方,我讀過一篇文章,就是說以前市議會議員會在酒吧「聆聽」和「搜集」市民的意見,再制定市政和公共服務政策。因此,酒吧不只是市民(以前主要是男性)下班後飲酒消壓的地方,更是非正式的議事廳,所以疫情之後酒吧相繼倒閉,令市民期望和政策的落差越來越大。

老橡樹的老板T. J. Ballantyne一方面理解老朋友對難民的不滿,但另一方面,他又對難民產生同情。或許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在難民的生命中看到自己,生活迫人,生意越來越差,酒吧破舊又沒錢裝修,兒子出走、母親病逝,終日鬱鬱寡歡,甚至有自殺傾向。直到難民少女Yara拿著相機走進老橡樹酒吧,他才打開那道塵封已久的後門,再看一次牆上的老照片,回憶80年代小鎮曾經有過的風光,其中一張照片寫著:When we eat together, we stick together。之後的故事發展不多說了,也不想劇透太多,但T. J.和Yara以慈悲之心,將自己謹有的奉獻給有需要的人,不論是當地人、難民、兒童、女性,大家都在老橡樹酒吧吃到一頓簡單又飽足的Fish and Chips。那一場宴會,並不只是圍吃的行動,他們邊吃邊分享自己的故事,大家又在故事中找到人性的共通點和自己的身影,一頓飯成了一次聖餐(communion)。

Ken Loach沒有為社會問題給出簡易的答案,世界很惡、不如意的事情仍然發生,但電影最後一場,是受苦的人(不分膚色、性別、宗教和職業)都現身Durham Miner Gala。由1871年至今,每年舉辦一次,慶祝社群團結的力量。電影給我很大的鼓舞,體會過缺乏才理解別人的需要,施予和接受其實是一體,人生總有缺欠,所以眾生平等、彼此滋養。橡樹雖老,仍為疲乏的人遮風擋雨。

後話:昨天做義工,我話畀Philip知我睇咗The old oak,他未看,所以不知電影說什麼,但突然哼起一首歌:Tie a ribbon round the ole oak tree。原來首歌講一個離開監獄的人,很擔心故鄉的人不再接受他,所以請家人以絲帶為記,若歡迎他回家,便在老橡樹上繫上黃絲帶。我很想對那些被困在牆內的人說:絲帶已掛在老橡樹上,歡迎隨時回家。




 

2023年10月5日 星期四

歲月也曾靜好

疫情來襲的日子,我應該多寫日常記錄,當時的我為何不留下一些文字反思?限聚、口罩、禁堂食,只不過是幾年前的事,但復常之後,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夜繽紛的喧鬧沖走了靜默淡然的記憶?我看著三年前的照片,不斷思考:所謂復常,是復了什麼「常」?這種「常」,是誰的「常」?

2020年的中秋在10月1日,我翻看手機相簿,找不到任何一張照片,我大概如「常」早上落田,流一身汗,照顧作物,午飯時間帶些菜回家,快煮慢食,下午為歷史教學法和通識教學法的課堂備課。我當時一星期要教兩晚課,加上「第三波」剛結束,課堂要以網課進行,沒有實體的課堂互動,我每星期都要為網課做大量的準備功夫,即使以網課形式,仍希望學生能隔空參與討論,互相激勵。歷史教學法的課堂氣份還好,雖然處處紅線,但大家仍在尋找紅線內的空間。通識教學法的氣份卻很沉重,開學之後才放出殺科的風,難免令學生感到徬徨,如果畢業的時候便沒了通識科,一紙文憑是否作廢?花一年青春又換到什麼?那一年,我不斷告訴自己,要讓學生相信教育無處不在,科目或存或廢,只要人在,通識便在。所謂通識,不是一個學科,而是教學信念。正如甘地所言:活在世上,成為你想見到的改變(Be the change you want to see in the world)。人生不只是既定的存在形態(Being),更是無限可能的生生不息(Becoming)。

10月2日中秋假期,開車到大澳看花燈,那一年的大澳很清幽,到處閒靜。星期六探望阿嫲,未有疫情的時候,所有叔伯兄弟堂表兄弟姊妹都會到阿嫲家做節,但疫情之下,不能團聚做節,阿嫲成日都想見我們,所以趁星期六帶兩個兒子跟阿嫲見個面。星期日有兩位鄉土同學落田幫忙處理農務。他們從2016年2月開始便跟我落田,到了2020年,他們都畢業了,患難見真情,疫情期間他們仍從九龍來到林村,他們給我很大的鼓勵,他們的出現讓我更加相信鄉土教育的意義,所以我常說,學生對教師的影響,不亞於教師對學生的影響,此即為生命滋養生命。

由於星期二和星期四晚要上網課,我多於星期一的早上備課。拍這張照片的時間是星期一下午3時左右,正因為學生在星期日落田,和我一起處理了大量農務,我可以專心備課,吃完午飯才落田淋水。那時在林村生活,真有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質感,本來車來車往的林村公路,疫情期間也變得平靜許多,離開家門,不用戴口罩,離遠見到種桃花的賴姐,這個時間她都會替桃花淋水。戴著客家涼帽、赤著腳,個子嬌小、但聲音明亮。我每次見到她,便大叫:賴姐!而她又會回我:靚仔。啊,遠眺大帽山,藍天白雲、天朗氣清,極目遠望,看到雷達發射站,近處的桃花葉嫰綠青翠,白千層捱過颱風季節、昂首天際。大概是涼風吹過,讓我感到歲月靜好,世界雖壞,仍然有可以做的事情:好好備課、好好照顧農作物、好好生活、好好做人。

現在回看,雖然疫情可怕,但我們曾經在那些日子過著另一種日常,那時候路靜人稀,香港人守望相助,面對困境仍然堅持,因為信念常存盼望。如今卻是欲語還休,只道天涼好個秋。



2023年10月4日 星期三

英國也有秋老虎

過了中秋,日長夜短,太陽沉得很低,四點左右開車,一路向西,陽光就在眼前,捨不得夏天的艷陽,來到英國,暖和的天氣好奢侈,只要陽光普照,便要外出走走。回想在香港的日子,中秋之後便是農忙季節,九月落種培苗的農作物到了這個時間便要移苗和疏苗。盛夏難熬,但近十年全球暖化,秋天越推越遲,秋風不是沒有吹來,但香港入秋以後多吹西北風,秋風帶來煙霞,空氣像多了一層薄紗,困住了陽光,連呼吸也覺沉重。以前的農夫說,秋老虎很惡,就是指這種天氣。

當年在一葉農莊,秋老虎發作的時候大多是粟米疏苗移苗之時。九月初落種,到了這個時候粟米苗已經長到膝頭高,若不把握最後的移苗機會,粟米良莠不齊,影響收成。粟米播種要算得很準,一列五十粒左右的粟米種子,若以發芽率七成計算,即有三十五粒種子會發芽生長,然而三十五株發芽的粟米苗不會平均分佈在田畦上,為了令每株粟米都有足夠的空間生長,便要將太擠的粟米移到未有種子發芽的地方,這樣來回於田畦之間,功夫比開田播種還要多,有時秋老虎帶來滿天煙霞,即使再田裡也覺空氣混濁,實在難受。

除了粟米,另一種要多照顧的農作物便是番茄,入秋後培苗,到了中秋便是移苗的時候,回看2012年今日的照片,我們先在田裡挖洞,放入基肥(一般是熟成堆肥),然後將番茄苗移到田上。最花功夫是之後的事情。想要好收成,便要替番茄搭棚,讓番茄扶棚直上,多吸收陽光,還要摘去下層葉芽,令番茄將能量放在頂層,番茄長得越高,之後的收成越好。因此,過了中秋,我們除了忙於照顧粟米,還要替番茄紮棚。每到這個時間,我們便經常問:中秋都過咗啦,點解仲咁熱架,秋天幾時來呀。

人總是矛盾的,在香港時盼秋涼,來了英國卻掛念秋老虎。好在想英國也有秋老虎,這裡叫Indian Summer,形容10月至11月入秋後突然回暖及乾燥的天氣。雖然名字叫Indian Summer,但卻與印度無關,確實來源難以考證,但學者估計源於18世紀的美洲,由於入秋後天氣和暖乾燥,印第安原住民部落可以繼續打獵,所以當時的美洲殖民者便以印第安的夏日來形容和暖的秋季。法國人John de Crevecoeur如此形容:「Sometimes the rain is followed by an interval of calm and warm which is called the Indian summer.」(1778年)英國的印第安夏日並非每年都有,據英國天文台估計,2023年10月秋老虎可能會出現。其實,對來自香港的我來說,英國的秋老虎有如家貓般溫馴,溫度大約二十度左右,最高溫的紀綠是2011年10月1日,當時肯特郡(Kent)的Gravesend錄得29.9度。

雖然有點自私,心底裡頗盼望10月的英倫暖秋。



2023年10月3日 星期二

藍蝶之花

洛神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蝶豆花則是藤蔓深處展紫唇。一葉的蝶豆花,來自隔離田的譚太。2018年5月大旱,平日要靠坑水灌溉的我首當其衝,田坑乾了水、蓄水池也只餘下一潭死水,農作物等死。好在隔離田譚生譚太宅心仁厚,見我單身寡佬望天打掛,便用抽水機直接從林村河抽水給我灌溉,正所謂得人恩果千年記,每遇天災種田的人互相幫忙共度時間,建立更深的連繫,自此以後,我們的關係更深切,他們給我灌溉水,我有多餘氣力便幫他們搬運農具肥料,左鄰右里、彼此照應,這也是Permaculture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倫理關懷:分享多餘。多餘的不一定是物質,有時候時間、勞力和人際網絡都可以分享出去,甚至越分享越豐盛。

那年十月,剛過中秋,我在朴樹下休息,譚太突然跑過來,送上幾朵紫色的花,她跟我說:冬天就快嚟,如果再唔收啲蝶豆花,就浪費了。對於種花,我一向興趣不大,總覺得我不是尋花探花的材料,然而從譚太在我的掌上放上紫藍色的花朵,排成一個圓,紫色花瓣之間那一點白,如紫唇深處若隱若現的奧秘,又教我想入非非,蝶豆花的絲絹觸感,輕柔如羽,不知怎的,那刻突然有種強烈要種蝶豆花的感覺,於是便問譚太除了送花給我,可否再送些種子給我。譚太聽到我說想要種籽,便喜孜孜地走回自己的田,然後又遞上十多條乾癟的啡色豆莢,說:攞返屋企放入雪櫃,等出年春天之後先落種。從此之後,蝶豆花的紫藍與洛神花的火紅在農田互相映照。

我跟譚太的指示去做,第二年清明之後培苗,等蝶豆花苗開了兩至三串複葉便可移種。由於蝶豆花是蔓生植物,我便簡單紮了竹棚並放上網給蝶豆花攀爬,一個多月之後便開花,我還記得第一次採蝶豆花那種興奮,從第一朵數到第七朵,終於夠沖一杯花茶的數量,立即跑回家泡一壺蝶豆花茶,一壺藍色的花茶有如澎湖的藍眼淚,滴上檸檬汁又變成高貴的紫,加入一點點蜜糖,滿滿花青素流入身體,精神為之一振,每日一杯蝶豆花茶,既可抗炎、又能護眼,但有些朋友告訴我,蝶豆花雖好,但不能多喝,從中醫角度看,蝶豆花偏涼,女性不宜多喝,從現代醫學理論而言,豆科作物多有毒素,種子和根都有生物鹼,所以我跟同學也說明,花瓣泡茶後便拿掉,不要一起喝。

蝶豆花也是生命力強的農作物,有些農友照顧周到,會條枝剪芽,讓蝶豆花集中能量,我個人偏向粗放管理,任其蔓生,一到夏天日照漫漫,蝶豆花便用盡力氣傳宗接代,我每天收成的蝶豆花也數以百計,如果不想浪費把所有蝶豆花都泡茶的話,我必定會食物中毒。因此,到了豐收的季節,我便會將蝶豆花大派街坊,在疫情蔓延的時候,大埔小店叫苦連天,我便送上蝶豆花給他們打氣,其中一間素食店,店主為我預留廚餘給我堆肥,我便送上蝶豆花當作交換禮物。店主將蝶豆花放在食店外曬乾,也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蝶豆花從農田到小店的餐桌,廚餘又從小店的餐桌回到農田,社區應該有其自身的生命力,人與人互補不足、不假外求,這可算是疫情下社群自救的示範。

2019年之後,我也不需要再替蝶豆花留種了。花開花落,化作春泥,種子熟了掉到泥土,入春後回暖自然發芽生根,農田漸漸成為自顧自足的系統,農夫的介入越來越少(越來越懶?),但農田收成不減(甚至有所增加?),此乃農藝之最高境界也。



2023年10月2日 星期一

秋天的葵

不論樹葉和花型,秋葵和洛神都像田中的姊妹,葉片如掌,表面有些硬毛,都是錦葵科,端午左右播種,不怕熱、愛日照,生得高、長得快,大約兩個月左右便開花,洛神開紅花、秋葵開黃花。秋葵花落之後一隻隻指頭從葉下伸出來,所以又叫Lady's Finger,大約5至8厘米便要快快收成,否則再長一些便會纖維化,咬不斷,味同嚼蠟,更麻煩的是秋葵表面的絨毛會長成刺,收成的時候札到手指又痕又癢。雖然道理易懂,但秋葵一到收成季節,結果既多且快,而且秋葵不像洛神花,洛神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但秋葵卻甘於平淡,除了結朵黃花吸引昆蟲授粉之外,其餘時間都是淡然地綠,所以農夫要在綠色中找綠手指,有時好像在海中找水母,很容易看漏眼,兩天沒收成的話,淑女手指變成羊角,那時候農夫只好由得秋葵繼續長大,直到熟透,之後放在太陽之下曬干,取其籽作留種之用。

秋葵的策略非常成功,我每年留起的種子足夠幾年之用,所以農夫之間很喜歡分享秋葵種子。我們第一年學種田便種了秋葵,當時種的是兩個品種:印度原生種紅秋葵和普通的黃秋葵。原生種的印紅秋葵由一位做機艙服務員的朋友從印度帶回來,她當年好像參加了Navdanya的工作坊(不肯定我有沒有記錯),回來之後歡天喜地跟我們說她到西天取農經的故事。原生種秋葵的個子較矮,豆莢嫣紅,又粗又圓,很難想像是Lady's finger,勉強地想的話,也可以叫流血中的Fat boy's finger。與普通黃秋葵相比,原生種秋葵更易老,纖維更粗,收成的時機更重要。不過,當市面上都是又瘦又嫰綠的秋葵的話,那些又粗又紅的原生種秋葵反成了奇葩,物以罕為貴,價錢也可能提高一些。

秋葵多產粗生,耐熱耐旱,從盛夏到深秋都有收成,不過要求高一些的話,多澆些水,秋葵的潺會清淡一些,多除去底部葉片,讓能量集中在開花的枝葉,秋葵又會甜脆一些。我的兒子愛吃我種的秋葵,每到夏天,我便會採收秋葵給他們。簡單滾水燙後放涼,加上胡麻醬,兒子便大叫好味。有時胡麻醬吃膩了,便改配蒜泥和豉油。複雜一點的話,秋葵炒蛋也非常美味,我有時候更會以秋葵濃稠的汁打芡,方便又健康。

因為自種自食,一到秋葵收成的季節,為免浪費,差不多每一晚都有一道秋葵的餸,有些懂中醫的朋友告誡我,秋葵性涼,多吃無益。但又有些朋友悄悄跟我說,男人多吃秋葵,以形補形,多吃無妨。我似懂非懂,但到了英國之後,看到當年(2012)今日的照片,才驚覺一年沒吃過秋葵了,實在有點懷念秋葵的味道。


洛神花


黃秋葵花




2023年10月1日 星期日

中秋的天使日

今天是中秋後的主日,拿到場刊才知道9月29日也是聖米迦勒和天使日,傳說爭戰天使米迦勒(Michael)在這天戰勝魔鬼,因此教會便以9月29日為勝利紀念日。

返教會幾十年,我也是第一次聽到St. Michael and all angel's day,是天主教及英國教會的傳統。根據傳說,Michaelmas(直譯為米迦勒節?)之後,便不能再採摘黑莓(Blackberry),否則可能會有惡果(肚痛?食物中毒?牧師沒有說明)。為何如此?原來當年(人類還未出現,當然不知哪一年)天使米迦勒將魔鬼降服,禁止魔鬼再登天界,魔鬼一路下墜,竟掉到刺藤叢中,刺藤即是黑莓灌木,那些刺藤大概把魔鬼刺痛了,魔鬼一怒之下,便向黑莓又吐口水、又踩又踏(有沒有小便呢?不得而知了),所以9月29日之後的黑莓有毒,過了Michaelmas還採黑莓,隨時會有厄運。

雖然是傳說,但我估計背後其實有些道理。今年的中秋和Michaelmas同樣是9月29日,不論中國或西方,9月底是秋和冬的分界,中國人趁著中秋之夜團聚,明月之下,是要跟秋天告別,然後一家人齊齊整整為冬天做準備,如果收成好的話,到了冬至便可以拋犂上閣,在日照最短的一天慶祝穀倉廩實,過個好年。同樣道理,Michaelmas之後英國日照時間越來越短,黑莓營養不足,變得又細又硬,再加上秋霜的影響,黑莓容易凍壞發霉,吃了有可能食物中毒,所以收成要趁早,十月後寒冬驟至,到時後悔莫及。

時機很重要,以前的人透過觀察,整理成不同的傳說習俗,成為民間智慧,中秋也好、Michaelmas也好,梧桐一葉落,天下便知秋,把握好時機,才能知所進退。牧師說,Michaelmas提醒我們,世界是善與惡、好與壞的持續抗爭,記念天使米迦勒,除了知道時節,更要保存勇氣,擇善固執。他提醒我們,常存七種美德,先做個好人,再想辦法令世界變好。七個美德如下:

Chastity over lust:
牧師所說的不是什麼保持貞節的陳腔濫調,而是常存單純的心,清心志於一事,多反省、認清自己的動機,單單行善,勿計較得失。

Temperance over gluttony:
做事要有節制,知所進退,攻克己身、叫身服我,這是意志的磨練,不要耽於物質享受,多追求屬靈的氣質。

Charity over greed:
多關心別人的需要,分享多餘,現代世界有很多問題都由人類的貪婪而起,全球暖化、貧富懸殊、戰爭與難民問題等等,這與Permaculture的倫理關懷「分享多餘」不謀而合。

Diligence over sloth:
我最喜歡牧者宣講這個部份,他說的Sloth不單止怠惰或偷懶,累了想多睡幾小時,好逸惡勞等都是人性,但Sloth所指的,是面對世界問題,便覺得做什麼也沒有用,既然無用,袖手旁觀便算了。他說,無論世界如何惡,但我們必須要做些什麼,即使世界未必會變好,但至少我們沒有變壞。

Kindness over envy:
常存慈悲之心,不要比較、不要爭競,上主有自己的意思,每人都有上主特別的恩寵。

Patience over wrath:
面對不公不義,我們很容易憤怒,不公的戰爭、對人性的踐踏,但憤怒很容易令人做錯判斷,吸一口氣、點一盞燈,退一步看清前路,忍耐以見終局。

Humility over pride:
謙柔如水,澤被萬物而不爭名利,能屈能伸,志在四方(這是我的領受)。

舊約引題(創世記28章10-17節)給我很大的鼓勵:
我好像聽到上主說:「我也與你們同在。你們無論往哪裡去,我必保佑你們,領你歸回這地,總不離棄你們,直到我成全了向你們所應許的。」

願我們如天使米迦勒一樣,勇氣、智慧,也永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