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2日 星期四

逃走

來到英國,多了機會看英國電影學院(BFI)的電影,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影癡的時候,便從英國訂購BFI的《Sight and Sound》電影雜誌,那時候台灣也有一本《影響》電影雜誌,很多電影評論人都在那本雜誌寫影評,《影響》的名字改得真好,「影」與「響」呼應Sight和Sound這兩項電影的重要元素,而中文「影響」又多一層意思,可惜雜誌於1998年停刊。過去十多年,搬過很多次家,捐了很多書和雜誌,但《影響》一直伴隨著我,直到要離開香港,真的不能帶走,才將所有珍藏的《影響》送給學生,我臨行前好好叮囑她,千萬不要將雜誌變賣,也不要捐出,如果有一天她不想再保留雜誌,便跟我說好了,我會回港認領。

唉,想起BFI的Sight and Sound,便想起《影響》,談到《電影》,又回想那些年的浪漫文青歲月。不過,我想講的不是自己,而是昨晚看的BFI電影《The Great Escaper》,我本來想找這部電影的香港譯名,但上網翻查,好像未必會在香港上映,如果是這種的話,真的可惜。The Great Escaper改編自真人真事,2014年盟軍登陸諾曼第70周年,89歲的退伍英軍Bernard Jordan (Bernie)離開療養院,拄著拐杖、推著助行車,南渡法國。當療養院職員發覺Bernie失踪大為驚慌,立即報警,其後Bernie的妻子Rene告訴療養院職員,丈夫只是到法國參加登陸諾曼第登陸七十周年的儀式,警方鬆了一口氣,並以英式幽默將Twitter的尋人啟事,變為#The Great Escaper的告示,消息散開,引來大批傳媒在療養院等候,希望訪問Bernie這位「二戰英雄」。

為免劇透,不講太多內容了。不過,單從戲名,大家便知道這不是什麼「英雄故事」,偉大的逃亡者(The Great Escaper)本身便很矛盾,「逃亡」之人,可來偉大?英國警察可能只想用Escaper表示Bernie逃離療養院,但在Bernie心裡,他想到的不是槍林彈雨、劫後重生的勝利回憶。回到法國,重回諾曼第,其實是面對「為何活著的是我」這種倖存者的矛盾。他拒絕所有採訪,甚至沒有出席任何的紀念儀式,他只想在墳前完成七十年前本要完成的任務。戰爭之中沒有英雄,只有被殘害的生命,差不多到了人生盡頭,站在當年戰友的墳前,戰友的生命卻永遠停留在青春歲月。What a waste,為何不能一起老去?

電影由始至終,都沒有義薄雲天的豪情,而只有英年早逝和韶華老去的唏噓。其中一幕,看到英國老兵和德國老兵在法國酒吧同桌,談起昔日的種種,德國老兵潸然淚下,然後大家一同肅立,向亡者敬禮,快到人生的終點,放得下才能輕身上路。Bernie的Escape,並不是逃離戰場和療養院,而是兩次離開他的愛人Rene:第一次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第二次是便是七十周年重回諾曼第。Bernie離開,Rene守候,能否歸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導演Oliver Parker將年輕的變人與年老的夫妻並置,演員Michael Caine和Glenda Jackson之間的默契、眼神交流、逗趣玩味的對話都演活了Bernie和Rene的親密,不需大特寫性感纏綿,也不用強大煽情的配樂,兩人並肩觀看旭日初升、金光燦燦,晨光映照著七十多年的愛情,那種至死不渝又雲淡風輕的場面,是浪漫的極致。

電影很觸動我,我待在電影院,等所有片尾謝幕完結後才離開。我和一位中年男士一同走上樓梯,他突然問我覺得電影怎樣,我說很好、很感人。他跟我說,電影給他意想不到的反思,很有人性,甚至覺得看完電影之後都成為更好的人。我回應他說,電影很有詩意,很多人談到年老,便想到夕陽,但電影中的Bernie和Rene一直在看的,都是朝陽。年老或死亡,可以是另一種重生。然後,他握一握我的手,說很高興和我交談,祝我晚安。這是我沒有在香港遇過的事情,在英國真的是較易遇到知音人。

後話:女主角Glenda Jackson在電影未上畫時便離世,六月的時候我在英國也常看到她離世的新聞,她是工黨成員,為工人、動物和全球暖化等議題發聲,想不到The Great Escaper是她的遺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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