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日誌整理後,發表到《青芽兒》,記錄過去半年重回大地紮根異鄉的經歷:
離開香港之後,都沒有什麼機會親近泥土,時常懷緬以前吃完早餐便下田勞動的時光。流一身汗之後靜坐在朴樹下,看微風吹過菜苗,陽光穿過葉片在泥土印上斑駁光影。歸家時與其他種田人在路上相遇,閒聊作物的種種,多麼親厚的社群連繫。
2022年10月離開香港,在英國重新開始。花了一年時間,幾經波折,生活大致安頓好,便決定聯絡英國的自然保育組織,希望多親近自然和泥土,以解思鄉之愁。雖說身在異鄉,但地球只有一個,都是同一個故鄉。
終於,在離家三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找到一個野生動植物信託基金(Wildlife Trust),立刻報名參與義務工作。我懷著興奮的心情參加先導課,早到十五分鐘抵達。英國人好客,見我早到了便奉上熱茶。過了不久,一位很有風度的男士走了進來,我們互相打個招呼,便開始閒聊。他問我為何參加自然保育義工,我說在香港一直做生態農業的事情,英國水土物候與香港截然不同,想重新學習。輪到他自我介紹,原來他是律師,利用衛星圖測量生物棲息地的變化,做些數字比較及研究。聊到這個時候,一位裝扮有點龐克的少女走了進來,男士轉向少女,問她背景。少女說仍在大學修讀電腦科學,希望運用電腦模式進行自然保育工作。英國的自然保育義工都不是等閒人物,個個臥虎藏龍、專業隨身,很期待跟他們學習。
先導課
先導課堂正式開始,組織的負責人說,義工需要體力勞動、上山下海,所以一定要穿水鞋、自備午餐。聽到這裡,我便記起以前自己戴草帽、穿水鞋落田的模樣。離開香港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沒有機會再穿水鞋落田了,所以將那雙台灣製的黑色水鞋留給學生用,現在我終於找到買水鞋的理由了。之後,負責人叫我們多預備一雙襪子、帶備頸巾和闊邊帽、預備簡單午餐和飲用水,出發前先上廁所。這些話似曾相識,我以前就是這樣提醒學生落田的注意事項,只是現在的身份不同了。負責人又說,成為正式義工之前,還要經過體驗日(Trial Day),評估體力能否應付保育工作。通過評估之後,便能參與自然保育的工作,包括辨識本土物種、認識瀕危物種,移除入侵植物等等。
體驗日
等了一個星期,終於可以腳踏實地參與保育工作,但我必須先買一雙水鞋。來到英國之後,我發現很多慈善店售賣二手舊物,那些物件的條件其實很不錯,保養得宜。他們有一句口號,叫Let your pre-loved be re-loved(讓你的舊愛重新被愛),背後的理念是惜物。英國人也不介意用二手舊物,所以慈善店成行成市。我在其中一間慈善店看到一對合用的綠色水鞋,跟我十多年前買的第一雙水鞋一模一樣。體驗日之前一晚,我從衣櫃找出了從香港帶來的農夫裝束,跟隨我多年的防水闊邊帽和黑色防水保暖外套,終於可大派用場。
體驗日的任務其實很簡單,保育職員已經除了雜草、將雜草堆起,我們只要將草堆從草地(meadow)移到木林(woodland),為野生動物提供棲息環境,幫助牠們度過寒冬;直到春回大地,雜草分解成灌木林的養份。保育野生動物之餘又能養護灌木林,可謂一舉兩得。職員從貨櫃取出雞公車(wheelbarrow)和鏟叉(pitchfork),義工二人一組,來回於草地和灌木森之間。我拉著雞公車,有種與香港農田重新連繫的喜悅。
十多年前我便是這樣拉著雞公車,將雜草、木糠和豆渣送到田裡堆肥。提起鏟叉,我又記起和學生一起從荒地搬草到農田的日子。英格蘭東北氣溫偏涼,印象中過去一年都未曾汗流浹背,剛開始搬草時下著毛毛雨,還擔心自己四肢不勤、應付不來。怎知半個小時的功夫,我便摘下了頸巾和黑色外套,盡享勞動之樂,連內衣也被汗水濕透了。
我享受每一個片刻,重拾落田的感覺。安靜、呼吸,雨點如絲從天降下,陽光下葉片閃著點點露珠,光線穿過灌木叢忽隱忽現,我恍惚回到'一葉農莊'的朴樹下,肌肉漸漸甦醒,享受著身體和自然連合的歡愉。秋分將至,勞動之外,也要養生,我用紫蘇葉泡了一壺熱茶。那些紫蘇葉是我在香港種的,曬乾後帶來了英國,給味蕾小小的慰藉。
生態花園
通過體驗日,我正式成為野生動植物信託基金(Wildlife Trust)的義工,可以在網上瀏覽每月的義工活動,包括植樹、修建保育設施、移除入侵植物等等。所有活動都標明難度,將地形、體能要求及工具運用分為三級,各人按自己的興趣和能力選擇義務工作。我人生路不熟,而且對種植較有興趣,所以選了一個社區中心的生態花園作為起點。
到了接待處,看到一連串的社區活動,每天不同主題:小徑漫步、正念花園(Mindful gardening)、自然藝術、長者茶敘等等,感覺很親切;讓我記起以前在'馬寶寶社區農場'、'鄉土學社'和'一葉農莊'舉辦的活動,以農田為中心、連繫周邊社群。報到之後,負責人帶我參觀生態花園,一萬呎左右,大小就如以前的'一葉農莊',不過硬件設備齊全:溫室、小徑、木屋、農圃,堆肥架。據負責人說,生態花園方成立不久,前身是廢置大樓,拆卸後改建成社區中心,所以泥土裡多石塊。我們的任務是除草、清除泥土中的石塊及修建樹籬(Hedges),為春天的種植做準備。
負責人說,生態花園將對外開放,我們必須把蕁麻(Nettles,即台灣的咬人貓)和刺藤(Brambles)除清,以免小孩被刺。置身於生態花園,我又想起'一葉農莊',拿起園藝鏟,彎身、蹲在田邊,將園藝鏟插進泥土,左手握著草莖、右手撬動鏟子,將蕁麻和刺藤連根拔起;雖然我已很小心,但難免會被刺。想當年在'一葉農莊'舉辦親子活動,都會提醒家長小心怕醜草(即台灣的含羞草)。很多小朋友(和家長)到田裡見到怕醜草便興奮不已,用手指戳怕醜草的葉片。怕醜草被戳後收起羽狀葉,逗得大人和小朋友一陣歡笑。有時候大人和小朋友並不滿足於此,還要用手指夾起怕醜草,那時候他們便知道怕醜草並非善類,葉片下滿身是刺,大人小朋友指頭被扎痛得大哭大叫,才知自討沒趣。因此,我每次見大人小朋友把玩怕醜草的時候,必鄭重提醒他們小心被刺。
不過,與刺藤相比,香港的怕醜草真是小巫見大巫。英國有這樣的一個傳說,天使米迦勒(St. Michael)將魔鬼降服,禁止魔鬼再登天堂。魔鬼墜落凡間,竟掉到長滿黑莓(Blackberries)的刺藤叢中。那些刺藤大概把魔鬼刺痛了,魔鬼一怒之下,便向黑莓又吐口水、又踩又踏。那天剛好是9月29日,於是英國人便將當天定為聖米迦勒節(Michaelmas)。過了這個節日還採黑莓的話,隨時會有厄運。
這雖然是傳說,但我估計背後其實有些道理。9月底是秋冬的分界,英國的日照時間越來越短,刺藤營養不足,黑莓變得又細又硬,再加上秋霜的關係,黑莓容易凍壞發霉,吃了可能食物中毒。我見生態花園長滿了刺藤,便問負責人10月之後真的不可以採黑莓嗎?他說也可以呀,但千萬不要採底層的黑莓,因為英國人經常在公園遛狗,狗隻常在草叢撒尿,底層的黑莓常沾到狗尿。哈,真相大白,不是怕鬼口水,原來是怕狗尿。
刺藤的根也確實難除,蕁麻用園藝鏟便可以應付,但刺藤盤根錯節,要用大鏟才能連根掘起。不過,我最想用的,其實是鋤頭。以前在香港開田,一支鋤頭走天下,借用地心吸力鋤田翻土,功夫輕省得很。不過英國沒有大鋤頭,用鐵鏟除草很費勁,一輪功夫之後,我開始頭昏腦脹、氣力不繼,於是放下鐵鏟,轉去搭樹籬。香港農夫少搭樹籬,或者香港農夫多以鐵絲網區分邊界,而且在香港主要是防人,較少防野生動物。我們劃好邊界,執拾樹枝斷幹搭建樹籬,樹籬之外長滿刺藤,再之外便是公共空間,英國人就是用這種方式劃分邊界。
國家保育區
完成生態花園的義務工作,我想向更高的難度挑戰,於是便選了個三星級難度的任務,到國家保育區移除錫特加雲杉(Sitka spruce,或稱北美雲杉)。三星級的意思,即地形非常崎嶇、需求大量體力勞動,以及操作複雜的工具。錫特加雲杉自1830年代引進英國便開始大規模種植,作為木材及木漿原料。雲杉粗生,對土壤養份要求不高,生長快速,英國的泥炭地(Peatland)很快便成了森林;然而泥炭地保存大量有機碳,也是英國原生動物的棲息地。因此,移除雲杉的目的是保育泥炭地,既能緩和全球暖化,也可復育英國本土動物的家園。
出門的時候,英國氣象部發出了黃色的暴風警告,英國的冬天風雨連連,與香港的冬天截然不同。我們穿過商業植林區,走到國家保育區,兩者只以鐵網相隔,一邊是翠綠入雲的森林,另一邊則是棕褐色草地,好像兩種「自然」被一張鐵網區隔。但在保育者的眼中,鐵網是外來物種和本地物種分野,錫特加雲杉的種子每年都會隨風飄到國家保育區之內,移除雲杉的工作無日無之,在自然興替的過程中,何謂力挽狂瀾?何謂順應轉化?
我們一行六人在苔蘚地行走,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好像有人拉住後腿。我們還要瞪大雙眼,在不同層次的綠色之中尋找躲藏在苔蘚間的雲杉苗,然後毫不留情地拔除。我邊走邊看,覺得英國的苔蘚雜草多姿多彩,有些銀白葉片交錯成六角型、有些則像鹿角節節蔓生、有些如菇菌呈傘狀。可惜還未認識它們的名字,只能拍照做記錄。移除雲杉,讓陽光照射苔蘚地,就是要為這些原生植物創造更有利的生長條件。
有些雲杉巍然屹立,便要先由兩位資深保育員用電鋸鋸下,我們才以手鋸及鐵剪將倒下的樹幹修短,加快樹幹和樹枝的分解速度。有些長得不算太高的,我便以手鋸和大剪鉗將較低位置的樹枝除去,然後撥開泥土、找出樹根,逐一把根剪斷。如果樹木是有知覺的話(根據《樹的祕密生命》,樹木是有知覺的,但不是動物所能理解的「痛覺」),我做的事情其實很殘忍,都長得那麼高了,為何要令它們絕子絕孫?我內心暗地裡跟它們解釋:雲杉呀雲杉,你本來生長在北美,但來到英國成為木材原料後迅速繁殖。你生命力強,本地植物不是你的對手,這樣下去整個英國的郊野只會成為單調乏味的針葉林,很多原生動物都會失去家園呀。
將要倒下的雲杉不知是否聽到我內心的囈語,竟然回應我:那你來到英國,不就像我從北美來到這裡嗎?
我一時語塞、嘗試自辯說:我們香港人深知本土文化的重要性,正因如此,我才竭盡努力融入當地文化,促使文化更加多元,而非淘汰本地特色。
雲杉倒下之際,針葉搖晃,似在搖頭嘆息。我望著雨雲乘風而去、太陽綻放光芒,草地的水珠閃閃發銀光。極目遠望,天空廣袤無邊,國家公園內的苔蘚雜草層次分別,鮮綠、深綠、碧綠、翡翠綠,中間夾雜棕褐和深紅,鐵網外的雲杉矗立雲端。
臨行之際,我望著倒下的雲杉,心裡不忍,想到聖誕將至,在國家保育區的負責人的同意下,將松針和松果帶回家,製成聖誕花圈和聖誕樹,以記念我們相遇的緣份,也讓我和雲杉的對話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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