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野葛菜/蔊菜/細葉碎米薺

要數馬屎埔村最勤力的農夫,非五嬸莫屬。盛夏時颱風路過香港,把五嬸的瓜棚都吹倒了,我經過五嬸的田,問她是否要幫忙,她說不用了,自己有能力處理。不過一個月,田上又種滿菜心和茄子,野莧齊腰,精力比得上青年農夫。每次騎單車經過馬屎埔,都會看五嬸種什麼,在地農夫的智慧值得我們學習。



 

五嬸賣的野葛菜


 



前天在聯和墟見她擺地攤賣菜,我又找機會與她聊聊。地攤上除了我認識的農作物如薑和芫荽外,還有一些野菜。我指著那些紅色樹頭的東西,問她是什麼,她說是野莧菜頭,有祛濕之效。我終於明白她為何把野莧留在田上,我們一般會在夏天採野莧嫰葉食用,但她卻留待冬季採野莧菜頭,將食物變食療。在野莧菜頭旁邊有些帶根的黃花野菜,我問她是什麼,她說是野葛菜。野葛菜水我喝過很多,灣仔有一老店專賣野葛菜水,但野葛菜的真身,我還是第一次見。我立刻買了一綑,她叫我加瘦肉和蜜枣煲兩個鐘,我沒有時間,什麼也沒有加,只是簡簡單單地沖洗和煲水。野葛菜水有些回甘,茶色,有些西洋菜的味道。



 



田上找到的蔊菜(細葉碎米薺)



我把野葛菜的樣子認了,試在田裡找,終於找到像樣的,雖然同是十字花,但花是白色的,葉形也不同,我立刻找資料,原來在我們田裡的,雖也叫野葛菜,但真正學名是細葉碎米薺,也稱蔊菜,古書《爾雅翼》就說:「薺之為菜最甘,故稱其甘如薺」。我的味覺還不賴,在薺菜中嘗到「爾雅」的味道,用心在田裡觀察,以舌頭嚐嚐歷史和文學的味道也不錯。


2012年12月24日 星期一

口述歷史:重現消失的調景嶺

十三年前的中五學生,今天和我一起重尋調景嶺的舊日足跡。第一年教書,我戰戰兢兢,猶幸學生對我這個新手教師還有信心,留心聽課、雖然事隔十三年,但我還清楚記得家灝、震安、孖歡、十騰、Apple、Ming姐、天晶、安兒稚氣的面容,震安生得高大,卻愛坐在前排,會啃讀歷史學者的著作,冷靜分析。後來,他到澳洲升學,閒時也會給我發電郵,約四年前開始在調景嶺一所中學當歷史老師,在教師場合見面時,我都難以自拔地叨他幾分光:「這位曹老師,我第一年教書的學生,現在也教歷史。」

自台北東吳大學的台北、香港、廣州歷史教學研討會後,他也愛上了口述歷史,希望與學生一起研習調景嶺的過去。談到調景嶺,我也感到唏噓。我中三開始搬到將軍澳,調景嶺就是我的鄰居,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和幾位同學走訪調景嶺,訪問了幾位老街坊,其中一位是國民黨老兵,曾是空軍少校,他還給我們看他的委任證。我們當時還未認識口述歷史的理論,但記得鍾寶賢老師很滿意我們的報告。可惜當時的錄像影帶、菲林和膠片都不知所蹤,實在遺憾。很多調景嶺的居民都搬到厚德村,我也曾在厚德商場碰見那位國民黨伯伯,他獨坐在天橋,我沒有打擾他,自領匯收購厚德商場後,連鎖商店進駐,本來留給老人家閒談的角落消失了,我也再沒有見到那位伯伯。



所以,當震安說要和學生做口述歷史的時候,我很興奮,立刻聯絡教會和厚德村的街坊組織,希望能聯絡得上昔日的調景嶺居民。《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有這樣的一番話:「當你全心全意去追尋夢想的時候,上天會為你安排。」真的,一位中學老師告訴我,他的退休同事曾在調景嶺的中學任教,可代我們聯絡。當我們走訪位於厚德村的議員辦事處的時候,遇到了英姐和洪太,她們說了很多調景嶺舊話,打風缺電的日子呀,和國民當老兵的關係呀,我立刻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半下流社會》,那種風霜歲月,經歷的時候很痛苦,但回想起來又帶幾分浪漫,她們總愛說:「我地出街都唔駛閂門嫁。」這就是口述歷史的特點,主觀的情感要素比客觀環境更能構成生命史的圖像,香港大歷史會說都市更新造福了廣大市民,但公公婆婆可能寧願留在面對困難仍能守望相助的社區。對他們來說,和諧不是政治口號和工程,而是真真實實的生活。



我和震安穿過靈實醫院,到達了舊調景嶺警署,警署今天成為佛堂,平日不開放,我們有幸遇到佛堂主人,他讓我們參觀拍照,我俯瞰調景嶺,嘗試與二十年前看到的景象做比較,但我怎樣也無法把兩者混為一談。魔鬼山蜿蜒的山線削為峭壁,海岸線被高樓遮擋,調景嶺像垂死的刺蝟,軟癱岸邊剛毛直豎。如果調景嶺還在話,他應該會像台北的寶藏巖社區,是擁有獨特地理、歷史、文化意義的社區。這樣對社區的人為破壞,一次也嫌多。我們走入魔鬼山,找到一些滄海遺珠的建築物,也在山溪旁遇到一位年青人,他曾在調景嶺的學校讀書,也留了聯絡方法。歸途上有伯伯說見到野豬,叫我們小心。人去山空,野豬族可能是唯一留在調景嶺的原住民。

2012年12月19日 星期三

河是我故鄉

白居易的「仰觀山,俯聽泉,傍睨竹樹雲石,自辰及酉,應接不暇」完全描寫了草堂生活的平淡快意,我畫蛇添足,改為「仰觀華山,俯聽鳳水,傍睨竹樹雲石,自辰及酉,應接不暇」,形容農舍之樂,也不為過。



可能心靈多受山水滋養,想著想著粉嶺河流過與平原的時候,竟然哼出一些鄉土曲調,然後第一句歌詞出現了:河是我故鄉。於是,我將粉嶺平原過去五十年的變遷寫成一首小曲,送給粉嶺村民,也唱出了自己的心聲。
 


 河畔我故鄉 天空裡鷺鳥正翱翔

     泥地裡 共插秧 亦歡暢

     情繫青蔥山丘 與清澈河流

     平淡過 這生 感足夠



 
人面去 夜更深 燈火也靜悄悄下沉 
     雲霧散 樹影深 月昏暗

     其實天知否 清溪變沙丘

     無奈我的心傷透



 
誰在我故鄉 堆起了欄網與石牆 
     林木裡 聽野蛙 低唱

     無懼北風吹送 也不怕雨迷濛

     能共你 故鄉重逢



 
其實我故鄉 天空有鷺鳥正翱翔 
     平淡過 覓理想 便歡暢

     毋用穿金縷 建天宇瓊樓

     田上灌溉播種 很足夠



照片由青年農夫Herman提供

2012年12月17日 星期一

唱遊史人:藝史本無界


一個月前,沈說「創不同」(MaD)將在西九舉辦文化活動,問我是否有興趣將口述歷史帶到西九。我立刻想起兩年前和秀卓參加MaD的台北文化創意考察團,也很想和秀卓合作以藝術形式呈現口述歷史,於是跟沈說,就叫「藝.史.無界」吧,就此敲定了工作坊的名字。

 


其實,我一直懷疑到底有多少人愛聽歷史。在課室裡,我不愁沒有聽眾,因為學生無法選擇,都「被迫」留在課室裡,但對我而言,這個安排最少給「歷史」一個機會。我經常和秀卓說,「藝術」很吸引(用潮語「吸睛」更貼切),做出來的成果容易得到認同,學生走出來,說自己搞藝術,感覺很潮。相反,歷史這門學問,吃力不討好,研究的人要抵得住寂寞,因為你研究的問題,縱然很多人有興趣知道,但可能只有你願意虛耗青春尋找答案,就算你找到答案了,又有多少人願意讀你那些長篇累贅的歷史文章?你又不要將歷史降格,譁眾取寵,將歷史變為純粹的娛樂。畢竟每一個歷史故事有血有肉,愛歷史的人怎捨得用歷史故事換取別人的掌聲?


 


過去一個月,我不斷想起一部格魯吉亞的電影《歷劫鴛鴦》,電影由謝爾蓋.柏拉賈諾夫導演,一九八八年公映,我在幾年前的香港國際電影看過。說實話,故事內容早已忘了,但電影中那個「吟遊詩人」的形象都不斷重現眼前。吟遊詩人和聽眾,究竟誰先消失?如果今日還有吟遊詩人的話,有多少人願意停下來聽他說故事?一個晚上,我掌著結他的時候,一組旋律突然現身在空氣中,歌詞在腦際湧現,那些關於種田的情景,活現眼前:


玉米 長得高貴 在這地裡風吹過 落雨也無問題


白菜 生得可愛 鶴藪白菜很粗壯 來加些水灌溉


心中一片沃土 野菜與青草


蟲鳥愉快的飛舞 樹葉落滿路


清風吹遍這大地 到處見生機


無法悟透的真理 我願能親親這奧秘


道理 講得多了 亦要勇氣闖一次 別要再去猶疑


踏進 鄉土景致 熱愛地裡的生態 別讓地受破壞



我這個出走的教書匠,聽村民的故事、讀香港農村的歷史、拾起泥耙學種田,一路走來,腳踏實地,生活有了質感。做不了吟遊詩人,做個唱遊史人也不錯呀,拿著結他,將一些感悟唱出來,將鄉土生活帶到城市,也算圓自己的一個夢。

 



大會在竹棚下架起了圓形舞台,竹棚的右面是大型音樂會,搖滾音樂震遍全場;左邊草地是結他爵士樂表演,很有拉丁情調。竹棚背面是維港,矗立的摩天商業高樓是舞台背景,我在竹棚下拿著結他、說農村故事、唱農村的歌,有種地方錯置的感覺。沒有很多的聽眾,很多人坐了一會又離開,只有幾位朋友和學生能留到最後。朋友說,時間尚早,這裡的佈局留不住聽眾,成果已經不錯。但我不想就此罷休,我還有星期日的機會再來一次,我要把香港的農村歷史故事帶到城市,要在維港這個「小漁村到金融中心」的象徵前面,說一個小溪小河的農村故事。我還有一次機會,我決定在星期日換一個形式,一個令我更自在的形式。


 


 

 

週日早上,我在農田採集了牛筋草、鬼針草和紫花霍香薊,也帶了些小石頭和碎木片到竹棚的舞台,泊車的時候,我看到西九的草地長了很多貓尾草,我也順道採集了一些。為了令自己更自在,我先將圓形密封的「舞台」變為開放的「講台」,我盡量令竹棚變成我的教室。教室有黑板,但舞台沒有黑板,怎麼辦?好,我將地面變為黑板。移開內圓的卡板,騰出更大的地面,野草、木板和小石頭就是我的粉筆。我用小石頭將貓尾草和牛筋草固定在講台的地面,貓尾草和牛筋草隨風擺動,就像百多年前粉嶺平原種滿稻米的情形。然後,我用碎木片模擬梧桐河從八仙嶺流過龍躍頭、馬屎埔、華山和虎地坳的情景。教歷史的時候,我用了很多方法,邀請學生進入歷史的時光隧道。現在唯一不同的,是聽眾會隨時離開,所以我要運用更多方法,把聽眾留在竹棚的時光隧道,讓香港農村活現在竹棚下、維港前。

 


 我在講台的佈置上也作了一些改動,在面向行人道方向開了一個出入口,像一個坐南向北的匙孔。維港水流從西向東,梧桐河從南到北,兩個流向,小港小溪,就像一個香港歷史,擁有兩個面向。我不會唱歌、也不善演奏,但因為歷史故事,我才會手舞足蹈、口若懸河、自彈自唱。每一個歷史故事,都希望遇上一個會說故事的人。要故事說得動聽,就要有創意,藝史本無界。不做教書匠,就做個唱遊史人也不錯。

 

 

 


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磚山上的獨秀:少花龍葵



只要用心觀察,不讀《沒有我們的世界》(The World Without Us),也大概知道自然會如何重佔這個世界。 磚山堆放在田旁的角落,然後磚山旁邊長了牛筋草和莎車草, 木糠長出蕈菌,薇金菊蔓過磚山,磚山漸漸隱沒在野草之中。 為了騰出更多活動和種田的地方,我趁天寒打理農舍,先除雜草, 後移磚山。除草很費力氣,但我也不忘觀察, 就在野草快要除淨之際,我發現磚山上立著一棵結綠色漿果的植物, 根系發展很深,我不忍移除,於是將植物移到花盆, 待日後觀察研究

兩星期過去,綠色漿果轉為黑色,莖幹有刺,開白色小花, 剝開漿果,有紫汁混和種籽溢出,像茄科作物,我怕有毒, 不敢亂吃。為了知道她是誰,我找了很多關於野菜的書和網站, 最後發現了長在磚山上的她,原來是少花龍葵(有個很美的英文名稱 Shining-fruit Nightshade,不知道在深夜時份, 其果實是否會閃閃發光?),可食用。根據香港野花網, 少花龍葵屬茄科,葉和果都可食用。《廣州植物志》 亦說全草具清涼散熱、治輕微喉痛之藥效。

 

鋤頭有時像屠刀,放下鋤頭,一念之間,發現了大自然的賞賜。 又是一次奇妙的經歷,從此以後,少花龍葵不再是我眼中的「雜草」 了。


2012年10月15日 星期一

田邊閒話





 
無聊:


中秋清晨在田裡勞動,上華山的遊人在田邊經過,拋下好奇的眼神,你一句我一句:


「點解香港仲有人耕田?」


「在深圳請來香港耕田啫!邊有人咁無聊中秋節耕田!」


聽在耳裡,我沒有什麼感受,真正無聊的,是平日呆坐在辦公室裡。當我認真、專注地為玉米田澆水,看水點落在泥土,泥土的顏色從淺黃變褐色,從左到右,身體輕輕轉向,看著水花落下,覺得自己扮演著上天的角色,為玉米灑下甘露,玉米葉結了水珠,左搖右擺,渾然不覺時間流逝,小時只是片刻,腕表失去了意義,我再不用跟時分秒針追逐。在辦公室裡,有時會有「度秒如時」的感覺,明明等了很久的,為何只過了五分鐘?


農人的生活,沒有明確的時間刻度,一切都按身體和田的感覺行事,田裡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


農夫甲提議大家食飯。農夫乙說:「淋完水先啦!」農夫丙又說:「堆完肥先啦!」過了片刻,農夫乙說要吃飯了,農夫甲和農夫丙問:「現在幾點?」原來已經過了兩點,但大家仍未覺肚餓,或者說,田裡還有些工作比吃飯更重要,大家都想完成工作才吃飯。晚飯會好一些,因為太陽落山,大家自動自覺收柴歸家。在這樣踏實的生活節奏中,根本沒有「無聊」的感覺,勞動中享受寧靜的美,人閒才見桂花落的境界。


 


好臭:



大叔走到田邊,叫我過來,說有事跟我商量,我們隔著鐵絲網對話:


大叔話,「你的堆肥好臭!」


我說,「抱歉,技術不足,堆肥熟了會移走。」


大叔板著臉說,「你不覺臭嗎?」


我深呼吸,答道,「還好啦,不覺。」


大叔無奈,「你不處理,我致電食環署和環保署投訴你,你話比你老細知!」


我心想,這裡沒有老細,我淡然說,「你做了覺得舒服一些的話,不用介意,這是你的權利。這些堆肥熟了以後,我們會在田的另一邊做堆肥的了。」


大叔頗滿意我的答案,「你承諾的話,我不投訴你了,我以前都是耕田的。大家街坊,我都叫諮詢過你(他真的這麼說)。」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最看不起農夫的,並非城市過來的人,反而是那些以前種田的人。朋友打趣,說他們很辛苦才脫離了人肥畜肥的臭味,怎知你們這些城市人又走回來堆肥。罪過,罪過。不過,相比汽車廢氣,堆肥的氣味一點也不惱人。真的!


 


想種田:



一對年長的夫婦駐足在玉米田外,眼定定地看我們種田,我見他們站了很久,我請他們進來息,喝茶解渴。那位姨姨說退休很無聊,想耕田消磨時間,問我們會否把田租出去,我說,田地供實習農夫使用,沒有田租,抱歉。


其實,還有很多上了年紀的人在馬屎埔那邊耕田,通菜婆婆、五嬸九叔杰叔,還有在芬園警察宿舍旁邊種菜的婆婆,種田是他們的生活,而不是工作,所以種田的人從來沒有「退休」的概念,離開田的日子就是生活結束的日子。為了重拾生活的感覺,從前離鄉別井的,現在重回鄉土。


 


善哉:



工人在梧桐溪對岸打草,我們拿著泥耙,將雜草打包運回農場,在梧桐河騎單車和散步的街坊都很好奇,我們這些人為何把草看得如此矜貴,有些耕過田的朋友問我們是否燒草做肥,我們說用廚餘混和雜草堆肥,他們很疑惑,我看得出他們的頭上長出了很多問號。花這麼多力氣收草,還要花這麼長時間做堆肥?姨姨經過,問我們為何不用竹耙收草?其實,我找遍上水和粉嶺,也買不到竹耙,賣農具的店真的越來越少了。有人就這樣站著,看看我們搞些什麼把戲,我們也沒有想過,在香港這個城市,「收草」也可以是一種行為藝術,為假日的遊人提供免費娛樂。其間,一位僧人走過來,我經常在諮詢會見到他的蹤影,他帶領信眾在梧桐溪放生念佛,還鼓勵我們說:努力啊。我雙手合十,答道:善哉、善哉。一切盡在不言中。




2012年9月22日 星期六

畢業是友誼的開始



 
各位朋友: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常說畢業才是友誼的真正開始,我們之間不再受師生權力關係的約束,以後的日子,或志同道合,或分道揚鑣,都不緊要,我們至少在過去的七、八年中,彼此認識,分享共同的理念,築構對香港末來的願景。


    在心誠十二年的歲月,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粉嶺,不單是我工作的地方,更是我的家。守護粉嶺,就是守護新界;保育新界,其實是為了香港;讓香港保持獨特性,其實是為國家的民主自由開一扇窗。在「發展是硬道理」的主流意識下,人淪為「發展」的工具。於是農民只是不斷流徒的廉價勞動力,香港的農民成為經濟發展的障礙。近讀西漢晁錯的《論貴粟疏》,深有同感。他說:「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這不正是香港的寫照嗎?很多香港人以為,只要有錢,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空氣污染嗎?買低密度豪宅就好了;蔬菜有殘餘農藥嗎?買連鎖店的外國有機蔬菜便行了;在香港的石屎森林活得不奈煩嗎?不要緊的,離港外遊是解決之道。於是乎,新界變成香港富人的後花園,沒有經濟能力的要承受農藥之苦,而香港的多元生活漸漸消失,最後只有不斷流轉的錢、錢和錢。


    家,應該是我們休息和安心地做自己的地方。香港是我們,不單單因為我們可以在這裡「搵錢」和「消費」,我們還可以在這裡找到安靜片刻的海旁、田園和山坳角落,能夠在茶餐廳品嚐街角人情,就算你忘了帶錢包,也知道老板娘不會報警拉人,也可以無慮地說自己的看法和感受,而不需要擔心承受任何政治後果。不過,過去十五年,我們看見所謂的經濟發展,令香港的多元性不斷消失,銀行林立,海景私有化,田園變豪宅。


    香港,是誰的香港?香港,首先必須是香港人的香港,而且是能為成為「家」的香港。很多香港人(特別是經濟發展的既得利益者)正在輕視香港這個家,也迫那些以香港為家的人離鄉。農民離不開土地,沒有農民不把農地視為家的,播種、播泥、施肥、收成,都是愛的無聲行動。我們常常以為,要做些事情守護農村。不是的,我們其實在守護自己的生活、守護香港這個快將淪亡的城市。否則,香港只會成為城市衰亡史其中一個被人遺忘的符號,就如太平洋的復活島,當生命的氣息離去後,孤島中只剩下有詭異的石柱!


    歷史,不是已死之物;尋根,也不是要滿足我們的懷古慾望。口述歷史,是還原生命的實相,香港曾經這樣活過,城鄉共生,土地共享,在開埠後的一百七十多年中,還保存著傳統的鄉郊和農村文化。中國崛起,用三十年時間追趕西方的二百多年,但中國正在以「血本」賠「資本」,從廣東的深圳到內蒙的海拉爾,在發展之下,中國出現複製的、一式一樣的城市,若「資本」離開,中國將「血本」無歸。現在要改變的,不是香港的「緩慢」,而是中國的「衝動」。台灣走過了「發展」的道路,在民主化之下,很多人都重回鄉土,所以,當我們說台灣的時候,都不再想到台北、台中和高雄等城市,而是美濃、鹿港、九份、曲栗等鄉鎮,而每個鄉鎮背後,都有一段與台灣經濟發展交錯的獨特故事。


    各位朋友,社會才是學習的場所,更是你們修練的道場,你希望與你們一起繼續做口述歷史。


口述歷史研習小組


2012年9月7日 星期五

白露



 
暑假結束,回復「朝八晚五」的工作生活,心裡常記掛著農田,試過下班後立刻趕往田去,為秋天的農作物翻土開田,也試過午飯時間到農田與朋友共聚。坐在農棚,感受白露以後的涼意,沒有太陽的午後,秋意更濃。 身在曹營心在漢,陳板的話說到我的心裡:「身兼著農人身份的文史工作者,可能因此穿透了農業經營的現實性,進入了農業生活的文化與精神層面,甚至能跳開自己的現實利益,從公共的角度考量整體的社會價值。」務農,是根本的學習,將教學工作、社區生活與歷史研究融為一體。

 


師傅到田,看到彎彎的田列,搖搖頭,說田開得不夠直,然後,第二列田又被第一列田影響,開得彎彎的,師傅說:「都叫你唔好鋤田啦!」是的,我學藝未精,又且很想在田裡勞動,希望下次會開得更好。不過,想深一層,農田本來就各有特色的,有些水坑深一些,有些田列堆得高一些,有些開得窄長,有些開得胖胖闊闊,每一片農田,都是農人的筆跡,我就把彎彎的田當作寫了出界的字好了。


 


種田,讓我和土地產生了微妙的關係。我們用錢租了一片田,然後為了將農田變為「我們」的地方,我們開始建設和打掃,令這裡變得更舒適,我們對農田產生了感情,一種類似「家」的感覺,在田裡很自在。當我們不斷投放身力和心力後,這片農田的價值已不能再以金錢量化。經常有人勸我,田是租回來的,能耕多久就耕多久,不要把心思花在農田了。然而,這是一種不能自拔的過程,沒有農夫不把農田視為家的,香港農民的困難,在於越投入這片農田,越受地主牽制。


 


農民本來也知道自己只是寄居的,農田不屬於自己,能種菜賣錢活家就夠了,但日復日、年復年,農民雖然沒有買地的財力,但因為現實的需要,也要花錢鋪路開井,然後花心思裝修屋棚,本來可以替換的土地成為獨一無二的生活場景。可是,在這個過程中,農民越來越容易被地主操控。對地主來說,土地只是生財工具,誰可以付更高的錢便租給誰,可是對農民來說,農地上的建設搬不走,感情也帶不去,他們就像地主的俎上肉。農民與土地談心,地主只與農民談金!


 


兩個月前,我不大在乎兩年後能否繼續在這裡種田,但今時今日,我承認我很在乎。但唯有這樣,我才能明白香港農民的困境,與他們站在一起。


以田為家的樹蛙


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處暑




處,去也,暑氣至此而止矣。一候鷹乃祭鳥;二候天地始肅;三候禾乃登。處暑以後,萬物都準備過冬,農田上雖沒有鷹踪,但卻經常看到黑領椋鳥造訪,在田裡覓食,我估計,是堆肥裡的昆蟲把牠們吸引來的。我們現在還未開始種瓜菜,也不介意雀鳥聯群結隊而來,但中秋以後開始種粟米和南瓜時,情況不知會如何了。經過個多月的辛勞,農棚已修整好,貨櫃也上了新色,半片農田已做好堆肥和泥土復育的功夫,大家開始忙著除草了。

 


其實,每次除草,都有些歉意,畢竟打擾了很多動物朋友,例如經常藏身在草叢中的一雙池鷺,褐色的羽毛,點綴在綠田園中,自得其樂,牠們偶爾會飛到梧桐溪畔,又飛回來,一派寫意。都說打草驚蛇,我就在洛神花叢打草的時候,與小蟒蛇偶遇,我既驚且喜,驚牠的母親就在附近,也喜見無毒的小蟒蛇在田中找到容身之所。牠本來盤繞在洛神花樹下,但為了避開我的鋤頭,牠很快使鑽到了田邊的草叢中了。每次除草,都會揭開草叢的秘密,花狹口蛙本來懶洋洋地躺在田列間,但忽視暴露在人族的眼前,立刻把自己鼓脹起來,像個褐色球兒,黑眶蟾蜍愛理不理,左顧右盼爬走了,最機警的是粗皮姬蛙,腿一蹦,就跳到三步之遙了。


 


除了留意田裡的動物朋友外,我也開始認識「雜草」。我稱牠們為「雜草」,只是出於我的無知。不知為何,我並沒有發現常見的馬纓丹和鬼針草,農田反而遍地莎草,有些高度及腰,還有牢牢釘著農田的牛筋草,如果田裡有一頭牛,就可以把這些莎草和牛筋草轉化為最好的肥料──牛糞了(純粹幻想!)。我雖不是牛,但也很饞嘴,每看到燈籠果(秘魯苦蘵),都會剝開燈籠形的筴子,嚐嚐橙黃的漿果,可惜昆蟲早著先機,很多時候燈籠裡都生滿幼蟲,幸運的話,在汗流浹背的時候,能品嚐圓圓的漿果,感覺比吃一口蕃茄還鮮甜,絕對是農田給我的獎勵。


 


田裡還有很多我未認識的「雜草」,當我仔細辨認他們,觀察他們,等候他們展現更多的姿態,我再從書中找尋他們的身世,感覺上,我正在與陌生的雜草交朋友,那些本來欲除之而後快的雜草,慢慢便會成為與我一起在這片土地上互相依存的植物。如果我順手拈來,都能說出身體與他們的關係,我的身體與土地,將會越來越親密,我也不會再介意農地上「雜草」叢生了。就如劉克襄在《嶺南本草新錄》所說:「我所書寫的雖是植物、草本之細微,但本質上,還是生活,是旅行。私下總想,透過當代生態環意識的視野,透過舊時野菜的體驗,真能嘗玩出另一種自然的樂趣。」


田邊的龍珠果開花





2012年8月7日 星期二

立秋





 
梧桐葉落,一葉知秋。立秋時份,一候涼風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蟬鳴。梧桐河雖然沒有梧桐樹的踪影,但夜越深,秋色也越濃。農地開闊,太陽從華山山背升起,往南拐一個彎,再西沉到深圳,日光從頭頂移到面前,直射農棚,要避開日光,只好靠往河堤,躲在竹林的陰影下,餘暉在梧桐溪越拉越長,耀眼的金黃褪色為橘紅的霞光,魚兒在溪面大口大口吸氣,彷彿要吐露秋天的隱秘。寒蟬未鳴,但蛙聲此起彼落,秋風送爽,不斷驅逐暑氣。

 


立秋一過,天氣開始穩定下來,颱風襲港的機會也較少,是時候為種田做好準備,我們每天都到石湖墟一些相熟的茶餐廳收廚餘,主要是菜頭菜尾、果皮、咖啡渣和茶葉渣。有一天,由於還有回收桶未滿,我碰巧經過涼茶舖,看到舖前的涼茶渣,突然想,涼茶渣沒有肉和油,或許是很好的堆肥材料,後來朋友也說,涼茶渣不會發臭,容易處理。老板娘知道我們在附近種田,也非常支持,每天都給我們一兩桶涼茶渣。其實,回收廚餘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讓社區知道還有人堅持永續耕作,為社區減廢、種植健康的新鮮蔬菜,我們的生活彼此依存,有農田的社區才能造就健康和幸福的社群。



混和廚餘的木糠



2012年8月3日 星期五

口述歷史:歷史教師的角色




 
學生問我,做口述歷史研究,究竟要準備什麼?我一時答不上口。雖然我借了陳國成的《香港地區史研究之三:粉嶺》給學生讀,但該書仍以原居民及都市化為粉嶺史的主軸,戰後南來的農民生活和粉嶺散村的歷史,仍被忽略。前漁農處處長李熙瑜的《尋蟲記》雖然以城市小昆蟲為主角,但書中部份提及他小時候在粉嶺安樂村的生活,無論是溪中與水蛇相遇,還是在荔枝樹下聚天倫,都有參考價值,豐富我們對粉嶺農村生活的想像。

 


上次提到,受訪者沒有說的,才是重點所在,我現在舉個例子吧。何少婆婆雖然已搬離農棚,但每次仍會回到「祖家」裝香祭神,在口述訪談中,她亦常引用宗教語言形容自己的生活,例如她說自己有兒有孫,是「洪福人」,村口曾住過一位「清福人」(守獨身)。我訪問她的兒子歐樹莖的時候,他亦說母親曾經約村友一起拜黃大仙,但只有三數個村民參與。祭祠活動一直是中國社會的組織力量,原居民以血緣為基礎,以祠堂為中心組織村落;而沒有血緣關係的村落,便會建立寺廟,以地緣為基礎組織村民。於是,我開始訪問村民,有沒有試過組織宗教活動,他們大都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形容村民的關係是「雞犬之聲相聞」而已,他們甚至沒有在村口放置最常見的「土地公」。是定居的時間太短以致他們未能找到建立共同身份的活動,還是地權的問題令他們一直以「過客」的身份看待自己?地主與佃農的關係對農民建立社會身份有何影響?究竟,有哪些條件才能便聚落(共同居住地)變為村落(能建立共同身份的社會組織)?為了解答以上問題,我開始閱讀賀喜的《亦神亦祖:粵西南信仰構建的社會史》和高王淩:《租佃關係新論——地主、農民和地租》。


 


另外,我們亦發現村民對成長和逃難的回憶,能如數家珍,但對務農的日子,卻只有寥寥數語,他們同樣經歷過種田的風光日子,在墟市賣菜賺錢搭棚起屋的故事,然後中國改革開放菜價下跌,他們改種果樹另謀出路。要了解現代化農業對傳統的威脅和糧食價格變動的關係,恐怕連農民和村民也不會知道。種子公司培育抗蟲害的種子,但種出來的蔬菜卻沒有下一代。化肥令農作物產量提升,但價格不斷下降,土地變得貧瘠,惡性循環下農民越來越依賴化肥。農產品公司控制了種子和肥料,等於控制了農民的生命。香港政府默許農地成為貨櫃場和停車場,卻不讓農民擴建農棚,農地環境惡化,農村的下一代逃離,這又是政策的人為結果。為要了解這個全球性的悲劇,我便開始讀《雜食者的兩難:速食、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這本書是我四月在台北碰到張元教授時,他推廌我讀的書。作者說現代化農業以石油取代太陽,現代人是會走路的粟米,我們吃東西,其實是喝石油。一路讀來,驚心動魄。更明白守護農村的意義。


 


口述歷史研習中,我和同學都是學習的群體,我並不能「教」他們什麼歷史知識,因為口述歷史的「知識」,並非歷史教科書上那些井井有條的事實,而是不斷生成的故事。不過,我卻能在訪談前後的討論中,和同學一起發現問題,我也知道找到答案的方法。這是一個刺激的過程,口述歷史的「知識」不同了,教師和學生的「角色」也隨之而變化。但我發現一個有趣的感覺,就是和同學一起做口述歷史,比自己單獨研究更有意義,好像口述歷史的研究方法和目的,就離不開人與人的連結。





2012年7月29日 星期日

不需國民教育,只要鄉土教育



 
早上還在忙農田的事情,下午便要趕到維多利亞公園,反對那些借教育之名、大搞思想灌輸的極權課程。正值大暑時份,氣溫高達三十四度,由於警察諸多阻攔,我和學生在維多利亞公園苦等個多小時,仍然未能走上街頭,烈日好像要把身體的每一滴水份都抽乾,難為了身旁的公公婆婆,還有坐在手推車裡的小孩子,我們被困在大蒸爐裡,這個所謂「急市民所急」的政府,內裡卻不斷打壓異己,煽動既得利益者的支持,繼續欺壓反對者。尤幸在參與者碰到多年未見的舊生,他雖畢業多年,還關心社會,看到不公義的事情還會走出來,為學弟學妹發聲,他拿著照相機,記錄遊行的景況,和他閒聊間,知道他就住在農田附近,我立刻請他參觀農田。

 


他到農場,本來打算拍些有機農場的照片,但無心插柳下,他竟愛上了這片農田,他放下相機,除下墨鏡,穿上手套和水鞋,然後推著手推車,到石湖墟收廚餘,站在田疇中耕耘,從大暑到立秋,農田裡最常見的身影,非他莫屬。他說,他的汗水都流到「她」(農田/土地)身上。我喜歡這樣有詩意的比喻,人和土地的關係,是一種戀愛,有浪漫的想像、耕耘的承諾,也有肉身的纏綿。夕陽殘照,渾身是汗,一陣涼風吹過,打從心裡冒出快意,這是肉體辛勞後的快慰。那一天,他從維園出發,一路走到政府總部,但最後又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他選擇為土地付出汗水和辛勞,為鄰舍的幸福出一份力,腳踏實地活在社區和土地之中,才是最重要的教育。





2012年7月28日 星期六

口述歷史:聆聽予人力量





經過三次口述訪談,除了聽到很多人和土地的故事,也發現更多問題。有些時候,聆聽的重點,不只在於村民說了些什麼,他們沒有說的,可能才是重點所在。例如,何少(化名)婆婆記得最清楚的,是遊走於順德和佛山的成長日子,關於耕田的日子,她只是三言兩語交代過去,閒談間,她勸那些年青農夫不要在留在田裡,「咩辛苦做乜,玩下就好」婆婆常說。認真聆聽這些片言隻語,更能捕捉祖輩人對種田的看法。婆婆常說「舊時冇電冇水,出城要俾五錢坐單車尾轉搭火車,九龍的人入墟收黑市菜」。基建落後,交通不便,農民長時間在田裡幹活,沒有市場資訊,賣菜的差價便歸買手,祖輩的人胼手胝足,就是要離開農村,也有一定的道理。

 


城市發展威脅農村的生活,是這二十年的事情。六六、六七暴動以後,香港政府回應社會的需求,加快與民生有關的水電供應,亦大量興建公屋,衛星城市亦開始在新界出現。以粉嶺為例,安樂村變成工業區和祥華村等公共屋村,鐵路沿線亦開始建屋,新市鎮的出現為新界菜創造了市場,新界的蔬菜不用再外銷到九龍和香港島,八十年代初,新界人最常吃的是新界菜。另一方面,新市鎮亦帶來了農村子弟更大的入學機會,農村子弟不用再跑到九龍升學,移入新市鎮的人口亦在新界找到九龍和香港島消失殆盡的農村景致。上水石湖墟和粉嶺聯和墟在八十年代的發展,曾經是城鄉共生的見證人。


 


因此,父輩與祖輩的耕田回憶,並不相同。何少婆婆的兒子歐樹莖(化名)說,小學畢業後,父親便將他送到九龍學師,但他最終都回到農村種田。他說,最喜歡農村裡的自由,除了耕田種菜,有空便跑到南涌釣魚游水,不亦樂乎。他從不以買車買樓為人生目標,雖然他在自己的田上有一間房子(香港政府稱為寮屋),但他最自豪的,是一家三代都能聚首一堂聊天吃飯。訪談那天,他的女兒在做午飯,何少婆婆插香拜神,兒子從田裡回來,太太在賣菜,這是香港少見的家庭生活寫照。吃飯的時候,他們還不斷招呼訪談的學生一起用膳。很明顯,到他那一代,農村所代表的,不是貧窮和落後,而是自主和自由。種菜賣菜只是經濟活動,他們堅守的,反而是簡樸自主的生活方式,和以「家」為中心、向外擴展的農村人情。


 


與村民訪談,最常聽到的回覆是,「有乜好講吖」。其實,過去太少人會聽他們的故事,所以到最後,他們連講也不願意了。口述歷史,最重要是用心聆聽,當你認真願意聽的時候,那些本來無言/失語的人,便漸漸打開心門,故事會如流水一樣涓涓而來。有些同學擔心自己文筆文欠,不能把聽到的寫下來。其實,能否寫下來還是其次,聆聽和交談本身就是口述歷史最重要的行動,因為聆聽,說的人會慢慢整理好自己的故事,故事會變得完整,最後說故事的人會在自己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角色:他們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無言/失語是無奈的結局,一旦啟齒,力量便回來了。聆聽能將力量給予說故事的人。


2012年7月25日 星期三

暴風過後



突然掛起十號風球,賦閒在家,看DiscoveryAnimal Planet,提到白蟻丘如何養活南美的草原。冰河時期,南美洲草原的草食性動物消失,捕獵的貓科哺乳類動物和恐鳥亦絕種,只有靠食白蟻的食蟻獸能捱過冰河時期。食蟻獸亦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所以只會在蟻丘上挖一些小洞吃白蟻,而且絕不會影響蟻后,奇怪的是,蟻后受到食蟻獸的刺激,又會加快排卵,增加工蟻的數目,修補破洞。蟻丘上住著啄木鳥的近親,牠們在草原找不到大樹,只會在蟻丘開洞,而蟻丘下又住著貓頭鷹,因為蟻丘通風,啄木鳥和貓頭鷹都能避過每年數次的草原大火災。草原中比較大的樹木,是一種茄科樹木,因為果實有毒,所以沒有動物愛吃,但南美的草原狼卻要靠這些茄果,才能殺死腎臟的寄生蟲,而草原狼喜歡將糞便排到白蟻丘上,這個時候,剪葉蟻出場了,牠們不像白蟻,能直接將植物轉化為蛋白質,牠們想到靠真菌幫忙,剪葉蟻把茄葉和草原狼排出的茄豆送到蟻巢,培育了一個真菌後花園,真菌將茄葉轉化成剪葉蟻能吸叫的蛋白質作回報。茄豆要經過消化系統才能發芽,毒茄殺死了草原狼腎裡的寄生蟲,草原狼也幫助毒茄散播到草原的不同角落,茄葉養活了剪葉蟻,而剪葉蟻也將茄豆送到泥土下的蟻巢,讓茄豆入泥生根。就是這樣,南美草原演奏著一首萬物共譜的樂章,而野草和白蟻是樂章的主旋律。然而,人族帶著粟米入侵,堆土機把草原和蟻丘鏟平,三份之二的南美草原現在種滿粟米和大豆,現代化農業是另一種威脅地球生命的地產。


 


我並不想說什麼人類很自私的陳腔濫調,人雖然自私,但從歷史可見,縱然某些人只顧自己的眼前利益,但人類整體並沒有能力和條件去滿足「自私」的慾望,人類必須學會與萬物共生。就以華南農業為例,長江以南土地雖然肥沃,種菜收入也較種禾高,但農民以一年種禾一年種菜的方式,讓土地有復原的機會。農田裡也並不只有瓜菜麥禾等農作物,還有桑畿魚塘,農民可以養雞養鴨,這種小農經濟完全符合永續耕作的理念。雖然中國的土地一直集中在少數地主手中,但歷史中的地主並非如想像中苛刻。舉林則徐的《江南催耕科稻編》及乾隆時期的《岳州府志》為例,「吳俗以麥予佃農,而稻歸於業田之家」,「谷之利歸富,雜糧之利在貧」,有些每年能產兩次稻的地區,更是「早穀還債,晚穀交租」。地主和佃農的關係,就像食蟻獸和白蟻,地主收租,必先讓農民好好過活,自己只取其中一部份,歷史學者研究說,最多不會超過田中作物的百份之四十。另外,田上的作物是不計租的,所以養魚養雞種桑織絲種果樹的收入,都與地主無關。因此,連農民也會刻意留下麥種餘稻,照顧村裡的孤兒寡婦,紀曉嵐在《閱徵堂筆記》中曾說:「遺秉、滯穗,寡婦之利,其事遠見於《周雅》。鄉村麥熟時,婦孺數十為群,隨刈者之後,收所殘剩,謂之拾麥。農家習以為俗,亦不復回顧,猶回風也。」這就是中國傳統農村社會的剪影,從地主到孤兒寡婦,到農田上的各種生物,彼此依存,縱然有難未必能同當,但有福卻能共享。可是,傳統中國農村的命運並無異於南美洲的草原,地產商的堆土機整裝待發,地主只關心銀行帳戶的數字,懶理農田與農民的死活。


唯有少數農民,仍堅持「萬物共生、土地共享」的信念,以堆肥復育泥土,讓飛鳥昆蟲找到棲息的空間,輪流耕種作物,讓土地有歇息的時間。風暴過後,大家都走到田裡替農夫收拾殘局,豆角瓜果都吹倒在泥濘裡,農夫還笑說:能捱過兩次風暴,也算不錯了。然後,他們欣然地彎腰,在田裡從頭再來。我突然想起一個比喻,說從前的農夫會在同一個地方,播下三顆種子,一顆不會發芽,另一顆長成後留給昆蟲飛鳥,第三顆長大的收成才是自己的。但願我們的社會,能夠讓農夫無憂無慮地播下三顆種籽,又能滿足地從一顆種籽中收成。


 





 


2012年7月17日 星期二

務農養志





 
右手的無名指被磚塊敲破了,指甲像蝸牛殼被踐踏時一樣爆裂,指頭血肉模糊,連痛楚的感覺也很模糊,簡單的砌磚動作都沒有做好,我只顧將磚塊弄齊整,竟然沒為意指頭就在磚塊之間。即時冒起的,是懊惱自己笨手笨腳,而非痛楚。

 


我們以黃沙鋪地,用木條當水平尺,輕輕將黃沙掃平,再在黃沙上叠上二手磚,或橫或豎,泥面上漸漸浮起了井井有條的橙紅磚地面,雖然地面不平,但亂中有序,總算是自己出汗又流血的勞動成果,地面的波浪起伏就當是「我們曾在此付出」的銘刻吧。從烈日當空勞動至日落,斜陽倒映在梧桐河上,溪畔農田生意盎然,力氣不繼的朋友半躺在剛鋪好的磚地上,靜觀落日餘暉,隨手拈來半邊蓮,細說被青竹蛇咬的舊事。走過及腰的牛筋草,麻雀拍翼疾飛,生意盎然。


 


塩見直紀在《半農半X》說:「農業是直接與生命相連的工作。……『農』也代表了自然與感受能力,瞭解培育生命的感覺,觀察生命的循環,瞥見動植物和昆蟲的枯萎、死亡所呈現的生死兩界,感受事物帶來的感動,將曇花一現的人生跟亙久的自然相比較。換句話說,受自然之美而感動,是人類最珍貴的感覺,也是感性的泉源。」農業不只是經濟活動,種植作物賺錢,農本來就是中國最傳統的生活方式,感受四時交替,與萬物共生。


 


然而,在香港這個地方,「農」就是落後和貧窮的代名詞,最看不起農業和農民的,有很多更是從前種田的人。有一次,當我和朋友正在除草、堆肥和鋤地的時候,田外的人高聲問我們是否「假日農夫」,我們說我們在種田,他叫我們不要太認真,做農夫的收入比最低工資的廿八元還要少。又有一次,當我和學生(就稱他為丁丁吧)正在堆肥復育泥土的時候,站在田外的人高聲談論,說什麼種田沒有前途,教人種田就是害人云云,我看看他們是什麼來頭,其中一人知我聽見了,但叫那個人不要說得太大聲。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社工,要「幫」那些受發展影響的村民,他問我有什麼事情要向政府反映,是否需要「安置」,我說:「你們都不支持農業,有什麼可以幫忙的!我要政府交出一個具體的農業政策,令香港維持三成的糧食自足率」。那個高談闊論的人沒有聽到我的說話,然後指著對面的田說自己種田二十多年了,面上的表情,好像為自己今天不再務農而感到自豪。


 


香港人從小便被灌輸,「幸福」就是有錢買樓和外遊,要香港人明白我們最幸福的,是香港還有萬物共生、眾人共享的土地。從生活的細節開始,改變香港人對未來的想像。例如,在墟市茶餐廳吃早餐,提及回收茶葉和咖啡渣堆肥,老板娘一口答應;舊生知道有一片溪畔的農田,有空便過來幹活,而不是到商場消費或困在家中打機;朋友認同鄉土對香港的意義,捐出一大批本來要送到堆填區的桌椅。落手落腳開田鋪地,令生活的細節連繫至土地,說到底,就是要「養志」。志者,有心之士也。




2012年7月7日 星期六

「還地於農」-馬屎埔民間保育計劃

背景

 政府正就影響馬屎埔村的「新界東北三合一新發展區」計劃,進行最後一次「公眾諮詢」。最新文件突然將發展理據定為「促進深港融合」,似要犧牲香港的土地及農業為深圳服務!一旦政府決定執行計劃,並獲立法會通過撥款後,除馬屎埔外,粉嶺北、古洞北、坪輋 / 打鼓嶺三地數十條非原居民農村,都將面臨滅村的命運,被政府用作深港融合的地產發展,情況非常危急!

目的

所以,我們必須把握未來一年,民間社會開始關注新界東北發展的時間,讓更多市民知悉計劃內容,並認識受影響村落既有的在地社區網路、永續農業、生態文化等等可與城市互惠互利的多元價值,並在政府諮詢、及立法會討論等過程中參與表達意見。要求政府取消整個「新發展區」計劃,回購地產商囤積之農地,還地於農!

行動

馬寶寶與村民策劃了為期六個月的「民間自救行動」,由馬屎埔出發,整理及呈現既有社區資源,舉辦展覽,及出版一系列小冊子及地圖,向全香港說明農業、農村及農地的價值及重要性,讓大家反思「土地」與「發展」的意義,讓土地繼續承載現時新界農田村民的生活,也容納真正另類生活的可能──而不是單一的地產發展、消滅香港的「區域融合」。

計劃內容

包括八大項目:規劃問題小冊子、馬屎埔農業報告、寮屋文化展覽、村民生活故事地圖、生態地圖、口述歷史計劃、社區影響評估及美化村境計劃,一共需要$410,400元。〔索取計劃詳情及財政預算明細,請 pm 我們留電郵地址〕

我們急需 410位支持者,每人夾1000元 (亦歡迎任何金額) ,去啟動這個計劃!

你的支持,對香港的自主與永續未來極為重要!

支持方式
出錢|一次過夾錢︰1000元/任何金額
出錢|分期夾錢:每次500元/分兩期
出力|義務參與自救行動2節 (每節4小時)
出力|邀請至少一位朋友參與 A、B或C

選擇1 / 2,請將款項直接存到:恆生銀行戶口 237-364781-668 (a/c name : CHO Kai Kai, AU Hei Man), 再將入數紙照片 (或參考編號) ,附上你希望用於被公佈的名字/代號,電郵我們 mapopo.farm@gmail.com

選擇 3,請在網上表格報名:https://docs.google.com/spreadsheet/viewform?formkey=dE0wTkpBZG9JWUdyX0hZWFBzU1kzS1E6MQ#gid=0

集資為期三星期,由6月25日至7月15日,達到集資目標便立即結束。所得款項全數用於「馬屎埔民間保育計劃」,如果集資完結,或計劃完結後有少量餘額,則全數撥入馬寶寶社區農場支援日常營運及護村行動。我們會定期於網上 (fb, blog)更新最新夾錢進度;計劃開展後,會每月以電郵方式向支持者及同行者匯報工作進度。

行動吧!香港未來變成怎樣,是取決於我們今天的行動!

與其埋怨地產霸權、政府無能,不如與我們站在一起,身體力行,為自己、為下一代開創更好的香港、爭取更好的未來!一起來告訴政府及地產商,我們想要怎樣的生活、喜歡怎樣的新界!

馬寶寶社區農場

201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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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地於農」-馬屎埔民間保育計劃

具體工作計劃

1. 規劃問題小冊子 Planning Issues Booklet

就政府最新推出的新發展區計劃內容,製作「規劃問題小冊子」,為受影響村落、地區居民及關注的市民,以深入淺出的方法,分析規劃涉及的公義問題,其中包括規劃的理據基礎、意識形態、內容細節、執行程序等各方面的問題,揭示政府漠視社區聲音、無視居民訴求、強行發展農業用地的政策,擴大要求政府擱置計劃的力量。

2. 馬屎埔農業報告 Ma Shi Po Agriculture Report

馬寶寶將整理過往兩年於馬屎埔村的在地經驗,就本土永續農業、生態復育、社區組織、公眾活動及倡議工作等,作一綜合匯報,讓公眾明白農村的多元價值,及與城市生活的互惠關係;配合香港農業政策及土地利用現況研究,為本港整體城鄉規劃提出真正永續發展的政策建議。報告會以小冊子及電子書形式發佈。

3. 寮屋文化展覽 Squatter Culture Exhibition

以區婆婆口述歷史及家族舊照片,紀錄及重構村民由大陸逃難到港後、在馬屎埔村耕住合一的生活點滴、家族居所空間隨時代及個人因素的變遷。展示他們情感記憶及整個社會環境的演化,讓大家重新理解「新界農村」的過去與現在,明白「寮屋」並非官方所指的「臨時屋」,而是紮根半世紀的永久家園,並一起想像新界農村於香港的未來。

4. 生態地圖 Ecology Map

馬寶寶與理工大學設計系學生合作,製作馬屎埔村生態地圖。地圖將展現馬屎埔的多元農地生態,並介紹現正進行的各項生態復育工作。製成品將於馬寶寶農墟義賣、並於全港各區書店及社區中心義賣或派發。吸引市民依據地圖到馬屎埔村走走看看,實地了解。所得收益將回饋本保育計劃。

5. 村民生活故事地圖  Villagers’ Life Stories Map

馬寶寶義工隊走訪馬屎埔村數十位村民,並與本地藝術家合作,以地圖及散文形式展現村民60年來的生活故事。地圖會於馬寶寶及各區文化小店義賣。收益將回饋本保育計劃。

6. 口述歷史計劃 Oral History Project

我們知道,馬屎埔並不是一夜荒涼,這裡曾經萬家燈火,菜田一望無盡,日出雞啼,月露蟲鳴,猫狗追逐,草木繁盛。太多人,以為自己的故事微不足道,故事從此長埋黃土。馬寶寶「口述歷史計劃」將與區內中學合作,讓學生從粉嶺北四村村民口中,加深了解自己生活的社區。從村民採集到的故事,豐富我們對未來的想像,給村民與我們行動的力量。本計劃會先訓練學生口述歷史訪談的技巧,再與村民訪談,並學習以社區藝術與創意方式,重現歷史的本相。

7. 「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社會影響評估 Social Impact Assessment

發展計劃不但直接影響新界東北各村村民,並影響鄰近社區,以至全港市民。可是,由於香港有關城市發展條例極為落後,並無規定相關機構探討發展項目對居民和社會各界的影響,未能反映居民和市民的意見和想法。因此,馬寶寶將邀請一個獨立機構進行「社會影響評估」。希望通過嚴謹及科學的評估方法和程序,有系統地收集地區居民的意見,並在評估過程中營造和建立真正的社會共識,以回應政府黑箱作業式的粗暴規劃。

8. 美化村境計劃 Village Environment Improvements

馬屎埔村村民會繼續在村裡好好生活,邀請大家一起來為村民翻新外牆、美化村境!過程中建立你與這片土地一脈相承的關係!


2012年7月3日 星期二

關於種田,我懂什麼?

學習種田,本來是希望知道一些什麼,但學得越多,越覺得自己一無所知。特別是看著眼前的收成,假日落田,三個月後豐收,感覺不真實,因為有種不勞而獲的慚愧。種田果真如此輕易,為何農夫都曬得皮膚黝黑,日出而作,日入還未息?

開始學種田,我也很「享受」假日勞動的感覺,三個月過去,還以為當農夫是如此容易,但當我繼續學種田的時候,發現田裡還藏著很多秘密,而我需要付出時間和努力才能進入秘密的深處。例如,老師把瓜苗交到我手中,叫我移苗,我在田裡挖洞,小心翼翼地把瓜苗移植,然後施肥、上泥,等待開花便包瓜,再過一個月,一條條碩大的青瓜和絲瓜便在眼前。不過,我要怎樣選種子?如何將種子培育為幼苗?我怎樣養育泥土,好讓瓜苗壯大成長?是誰把一桶桶的豆渣送來的?我曾經陪孩子參加陶泥班,我看著孩子自得其樂,將陶土搓圓壓扁,而導師不斷「修正」孩子的勞作,好讓孩子能完成作品。一小時過去,孩子順利將陶土做成熊仔和老虎仔。當然,這些經驗令孩子繼續玩陶泥,但他們可要明白陶作並非想像中容易。 

近日常和農夫聊天,農夫說,有些作物黃昏時候才開花,昆蟲四出覓食,農夫便要與蟲競賽,捉蟲包瓜,所以晚飯時間要延至晚上八九時。他們說,曾經試過,不知什麼蟲一夜間把田列的瓜菜吃光。我問他們早上什麼時候起床,他們說,有天光墟的日子,凌晨二時要起床收菜,在菜墟佔個好位置,天亮才回家睡覺,現在好一些,但還會在日出時工作。年青農夫告訴我,他每天種田的時間最少十小時。當然,農人的生活,工作和閒暇並非截然二分的,除草時享受清風送爽,上泥時感受肌肉的跳動,然而,汗水就是汗水,誰知盤中瓜菜,棵棵皆辛苦。我雖然享受種田的樂趣,但絕不能無視種田的代價。收成,並非必然。如果賣菜是唯一的收入,更要面對沉重的經濟壓力。 

當然,正如福岡正信所說,很多汗水都是徒勞的。這都是我們自食其果,道行未足,未學懂與自然談戀愛,未做到「惰農」的最高境界。正如我讀陳惠雯的《我的幸福農莊》,一對台灣夫婦以自然農法種田,基本上不用除草和施肥,便能很「幸福」地生活下去。陳惠雯說:「以照顧溫室花朵的態度來照顧蔬菜,就別指望能種出像野草的蔬菜,因此,怎樣減少照顧、磨練蔬菜的潛力,就是很好的課題」。不過,陳惠雯和丈夫都是專業人士,一塊田主要養活自己一家,在香港,耕者沒有自己的田,有田的農夫「被發展」和「被上樓」,要很無知,才可以享受無視現實的「幸福」,而無知也要付代價。踐行自然農法,需要時間和空間,農人在失敗中反思,在反思中實踐,才能腳踏實地與自然共處。 

入夜了,年青農夫回到農棚,他還未吃飯,天下雨,他剝開發霉的豆角,將豆種取出,籂選沒有發芽和發霉的豆來「留種」。我想,土生土長的人,最能夠健康成長。植物也一樣吧,豆角將泥土和環境的回憶藏在種子,種子在下一季發芽的時候,會用最好的方法成長,以適應泥土和附近的昆蟲。田裡總有事情叫農夫忙的。雜草除了,還會長出來;蟲捉了,明天又回來。做多少?如何避免過猶不及?如何閒而不惰?這是田裡的秘密。學種田和學做人,其實我還未懂。


2012年7月2日 星期一

站在農夫的身邊

一直以來,我都是數萬人中無聲的一個,從銅鑼灣走到政府總部,雖知道走出來都是徒然,劉曉波不會獲釋,地產霸權不會消失,仍然堅持默默地走完這段路。不過,這一年,我沒有走這段路,因為我要與馬寶寶的朋友一起,收集市民的簽名,要求政府「還地於農」,讓城鄉共生。拿著聯署文件,看著擦身而過的人潮,耳邊不斷響起雄壯的口號,我實在有點不知所措。究竟,我要如何開口?我不想只是「派傳單」,將資料送到市民的手中,然後資料便隨七一落幕而變成廢紙。但是,很多人聽到「農業」和「農地」的時候,充耳不聞,對我手上的聯署簽名視若無睹。

其實,我的內心也不斷交戰。站在課室,我有的是時間和教師的特權,只要備課充足,說話動聽,學生都會豎起耳朵,聽我講課。然而,走上街頭,要借人十秒,聽我解釋什麼農地問題,談何容易?當途人無視我的存在,心裡的驕矜又再浮現,我何苦要作賤自己?但轉念一想,是我選擇要站在街頭,是我選擇站在農夫的一邊,我計較什麼?農夫站在我的身旁,默然地拿著「還地於農」的紙牌,我百感交集,我很希望香港市民知道,我們這個社會如何對待我身旁的農夫,於是我拿著擴音器,大聲疾呼:

「各位朋友,農地不是要建毫宅,而是要生產本地的蔬菜。我們小時候還能選擇吃新界菜,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子女還有新界菜吃嗎?請為下一代著想,要求政府還地於農,不要再破壞新界的農地。我們的下一代,還要吃新界菜。你們不要以為走上街頭便代表自主,沒有糧食生產,就沒有自主。有糧食生產,才談得上自主。香港農業消失,食品安全岌岌可危。現在還有香港人願意用雙手種菜,為何我們要將他們迫到走投無路?守護新界農業,就是守護香港;撐香港農民,就是撐自己,請聯署要求政府還地於農。」

很久沒有試過聲嘶力竭的感覺,我差點失聲。看著身邊的農夫,還是默然地拿著紙牌,我知道,不是我守護他,是他一直守護著我。是的,很多人聽到「農」字,對我的說話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但看看我身邊的農夫,在香港這樣的社會,他仍堅持務農,我憑什麼憤怒?我現在才知道,在香港當農夫是怎樣的一回事,承受怎樣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壓力。我雖然不是農夫,也沒有當農夫的資格和能力,但我選擇站在農夫的一邊,與農夫共同進退。





2012年6月21日 星期四

夏至

日照最長的一天,從日出到日落,最多可達十四小時。人生四季,盛夏轉眼即逝,夏至一過,日照越來越短,應該在還有日光的時間,選擇要走的路。


 


農地位於上水華山前,約一斗地(七千多平方呎),位於梧桐溪畔,按中國傳統稱呼,農地在山南水北間,算是陽地。農田高於旁邊的田地,據說是政府修建排洪渠時將淤泥堆到原來的田上,把農田堆高,雖然避免了水浸,但田上很多亂石,對鋤頭不是好事。窄長的士多啤梨田滿地泥濘,略顯敗象,應該是疏於打理的結果。田的盡頭可見木糠小丘,木糠上長了些雜草,令我想起兒時三毛的漫畫肖像。農棚濕氣很重,地面濕漉漉,貨櫃有鏽蝕的痕跡。河岸有兩片小竹林,隨風擺動,搔首弄姿,令農田多了一份秀氣。溪上泛著浮萍,溪畔種了木瓜、芋頭,地上蔓著蕃薯藤,木瓜樹為了爭奪陽光,長得斜斜的,樹葉有些發黃,大概生病了。田上架了零落的瓜棚豆棚,掛著來不及收成的苦瓜和豆角,碩大的紫皮圓茄子掛在田列間,有些孤芳自賞的寂寥。雄壯的苦楝樹守在田的一角,我喜歡楝樹樹紋,左右交纏,雖沒有樟樹紋之深,卻有點到即止的君子之風。楝樹前種了幼嫰的洛神花,洛神葉綠裡透紅,令人期待含苞待放的時節。


 


在農地上走了一圈,眼前雖然有點荒涼,卻能引起無窮的想像。那些拿起鋤頭面對黃土、用汗水灌溉的畫面,又湧至腦海。有人把田看為謀生的財產,有人視農田為避靜的空間,也有人純粹為了一片落霞。無論怎樣,耕耘一片農田,就類似一種「我願意」的承諾,肩負守護土地的責任,讓眾生互相滋養,讓農田成為一片眾生共享的空間。成事的關鍵不在金錢,而在於願力。為了守護香港僅餘的淨土農地,我們願意付上多少代價 ?


2012年6月16日 星期六

新手農夫週記:芒種後插秧

六月五日,芒種時節。芒種前夕,每天約二十五至二十七度,風高氣爽,我一有機會,便逃離冷氣長開的辦公室,獨坐在樟樹和垂榕樹蔭下工作,聽著鳥語蟲鳴,還以為是秋季。芒種以後,熱了好幾天,氣溫升至三十多度,我一時忘記替天台的洛神花澆水,害得她渴得垂下了頭。怎知這個多星期,不斷打雷落雨,每次落田,都要與雷雨競賽。


險些被曬乾的洛神花

芒種,是農作物種植時間的分界點,回想過去兩個多月,我們在清明時節落種,芒種開始收成,這兩個星期,我最常吃的,是自己有份種的紅莧菜、通菜、青瓜和豆角。種紅莧菜最快,二十天左右便有收成,通菜也不錯,一個多月左右,便開始收成,而且通菜會生新莖,長收長有,區生說,一棵通菜,可收到立秋。青瓜也不錯,三星期前開始出花,我們拼命包瓜,和針蜂仔鬥快,現在每星期也收到十多條青瓜。據說,芒種後有雷雨,是作物豐收的先兆。和冬季種的青瓜比較,清明後種的青瓜收成實在更多,而且更清甜。連農夫朋友都希奇我們這些新手農夫可以種出又大又多汁的青瓜,我心裡頓時產生一種虛榮感。


飽滿的青瓜

昨天收到電話,問我是否有興趣落田插秧,我二話不說,立刻應承。我想,種過米才算真正的農夫。今天下午,我跟著老師,頂著大雨,走到稻田。我小心翼翼地把秧苗連根帶泥拔起,其實,我很怕自己太粗魯,把苗根拉斷。我又不懂分別雜草和秧苗,當我很勞力地把田邊的秧苗拔出時,老師問:你做咩不斷拔草?我無言以對!我拿著秧苗,就像拿著厚重的歷史。曾經,新界的姓族把稻米鋪到祠堂前,炫耀家族財富。元朗絲苗,曾盛極一時,可現在只有在博物館裡的穀種,才找到元朗絲苗的踪影。我把秧苗插入馬屎埔的土地,就像我把歷史的種子栽種在今天的土地裡。種米,不只是為了討一碗飯,而是為了重現土地的光輝歲月。稻田雖小,但種子的力量無遠弗屆,我衷心感謝老師讓我參與這場復活土地的儀式。



通菜和油麥生菜

我們合力把秧苗插了半塊田,秧苗有些東歪西倒,但老師說他們遲些便會挺直起來,不用擔心。我看著稻田,幻想著秋天收莊稼的日子,滿眼金黃,再一次見證生命的奇蹟。



芒種後插秧

鄉土和教育

 
1855年,印第安酋長向美國的殖民者如此說:「人怎能買賣根本不屬於你的天空與大地呢?地球並不屬於人類所有,相反地,人類才屬於地球。」可是,眼下的香港,土地淪為地產,不要說貧者無立錐之地,連飛鳥魚蟲都失去棲息的地方,香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直以來,學生都喜歡問我,你講咁多,我地可以做些什麼?曾經,我帶著學生到南生圍和馬屎埔考察,聆聽鄉村的故事和聲音;曾經,學生也跟我走入馬屎埔村,為村民粉飾寮屋的外牆,他們戲稱這個活動是「油牆假期」。我一直相信學校在窗外,真正的教育源自生活。本來威風澟澟的男生,竟然畏高,夠膽爬上長梯的,是嫺靜的女生。他們全不介意外衣和球鞋都染上油漆,反而為自己的付出而感到滿足和高興。這是實實在在的質感,讓學生滿足於自己的勞力和付出。

學校的問題,是割裂和疏離。我班有一位小男生,全無「學習」動機,無論你做些什麼,他總是馬馬虎虎過日子。然而,他喜歡跟我落田,在田裡的他,很樂意幹粗活,亦關心香港的土地問題。他說,如果能選擇,想跟我到田裡「學習」。看吧,這不是制度問題是什麼?學校的制席將學習和生活割裂,然後又設計什麼照顧學習差異和提升學習動機的方案,就像電腦病毒設計者開設電腦病毒防護公司,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麼?我眼看著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壓迫的環境抵抗,而我卻安舒地躲在「學校」裡,說他人受壓迫,這樣真的有點說不過去。如果,我可以將教育從政府的手上奪回,交回我們的社會(社區),將社區變成學校,土地就是最大的學習場所,情況會否不一樣呢?特別在粉嶺和上水,我們的社區和土地是緊密結連的,守護土地就是保護社區,保護社區就是保障這裡每一個人的生活。將教育還原到土地,教育將不再一樣。

鄉土教育有何意義?

1. 意識到一塊和自己生活具有鄉密關係的土地;

2. 肯定及接受土地對自己的意義;

3. 關懷這土地及其居民的過去,現在及未來;

4. 不斷地適應和參與自己的鄉土生活;

5. 樂於改善和維護地方的生活環境,並履行作為地方一份子的責任和義務;

6. 尊重和欣賞鄉土的獨特風格。

台灣的鄉土教育比香港走得前,陳其南(1995)說:鄉土教育...要教育人成為一個真正的、實實在在的、生活的人,是在他生活的地方怎樣做一個人、做一個社會人、做一個社區人,這個是整個鄉土教學最重要目的。」南方朔也說:人們在經過一段現代的誘惑之後,而開始以鄉土為內省的範疇,其實是在創造主體性重尋,再創造鄉土文化。我翻查資料,發現澳門和廣州都有鄉土教育,唯獨香港付之厥如,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困境?


2012年6月5日 星期二

寫下六四,抹去六四

 
去年六四,我在午飯時間,拿著結他在排球場高唱《光輝歲月》、《沒有煙抽的日子》和《我把心遺落在1989》,我曾經想過先向學校申請,但我最終只是「告知」校長我會在排球場唱歌,以示尊重,我認為沒有誰有權阻止我在午飯時間自彈自唱,如果我向學校申請,即是我自動交出在校園範圍唱歌彈結他的權利。排球場是學校的心臟地帶,兩邊是教樓課室,學生一聽到我唱歌,立刻倚著欄杆,參與集會。學生最喜歡的,是《光輝歲月》,他們也一起和唱,我高叫「釋放劉曉波」和「釋放譚作人」的口號,一個人一支結他,在校園的中央,我有我的立場。

 醞釀一年了,我和秀卓都希望在教學生涯結束前,做一些事情。我的意念是,我們在排球場寫下六四的死難者名字,也慢慢抹去死難者的名字,寫下、抹去,記憶與遺忘,秀卓說這是一次行為藝術,我們沒向任何人提起,決定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想、也不需要任何人為我們的行動負責。就這樣,在午飯的時間,我和秀卓都穿上「支持天安門母親」的上衣,秀卓穿白色,我穿黑色。秀卓在排球場寫下「六四死難者名單」,而我則站在排球場角,吹奏陶笛,以慰六四的亡魂。排球場本來空無一人,但學生聽到陶笛聲,紛紛聚集看個究竟,他們議論著,秀卓慢慢地寫下死難者的名字、性別、年齡和生卒年份,雖然他們生於不同的年份,卻都在一九八九年離開這個世界,簡單的名單,帶來莫大的震撼,為何他們逝去的時間都在那個被埋沒的「一九八九」?

十分鐘後,我放下陶笛,拿起水桶,雙膝跪下,我慢慢地默念死難者的名字,也默默地抹去他們的名字。我哭了,眼淚滴下,汗水滴下,逐一將他們的名字抹去,時空好像停頓了。過去二十三年,很多人都試圖抹去他們曾經活過的證據,但他們已成為我的一部份。他們絕大部份都比我早來到這個世界,年紀卻比我少,他們的生命都凝固在那個「一九八九」。他們在我心種下了一顆「種子」,他們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存在這個世界。我抹去,我記住。上課鈴聲響起了,老師開始叫學生回課室上課,我仍然以悼念的心情,抹去排球場上的名字,對鈴聲和叫聲充耳不聞。原來,半個小時已經過去;原來,排球場兩旁都擠滿了學生。所有名字都抹去了,排球場只剩下「六四死難者名單」的字樣,我站在排球場中央默禱。我再次跪下來,抹去死難者名單,留下了「六四」兩個字。排球場,留下一些粉筆痕跡,但是,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帶著滿身汗臭和秀卓擁抱,能夠與秀卓相遇,是我人生的福氣,是他讓我看到何謂「教師」,什麼是「教學的勇氣」。


2012年6月1日 星期五

熱情地活著就是《奇蹟》

捨不得離開電影院,我完全沉醉在是枝裕和的世界,縱然人生苦短,幸福稍縱即逝,仍然相信眾生有情,就是奇蹟。父母離異,兄弟分隔兩地,航一跟著母親回到鹿兒島,弟弟龍之介跟著父親住在福岡。航一相信,在南北兩列子彈火車相遇的一刻許願,願望就會成真,他希望鹿兒島的火山爆發,母親回到父親的身邊,一家能夠團聚,許願之旅於焉展開。

 



《奇蹟》是一場願望的盛宴,但成長在夢想成真與希望幻滅之間發生。航一在大清早,便忙著清理住所的火山灰,煩惱如火山灰一樣,積壓住幼小的心靈,無論如何清理,火山灰如影隨形,為何鹿兒島的人卻活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如果火山爆發,母親便要離開鹿兒島,那不是父母破鏡重圓的大好時機?童心蒙塵,少年知愁,世界從此不再一樣。可是,身在福岡的弟弟,一派樂天,隨遇而安,凡事沒有所求,令航一更感孤單。願望從失落開始,不,應該說,願望從察覺到人生有所失落開始。失去了最愛的小狗,便希望小狗能復活;跑得慢的孩子,希望自己慢得更快;失去了家的孩子,希望一家重聚;做配角的孩子,希望有天能成為主角。成長,就是從別人的身上,察覺到自我。為何別人有的,我竟然沒有?因為失落了,所以有願望。



 



願望是什麼?是輕羹(Karukan)裡的白糖。公公慨嘆,鹿兒的傳統糕點快要消失了,所以重新再做輕羹。沒有白糖,淡而無味,白糖太多,容易吃膩。少年初嚐愁滋味,航一吃了,只道甜得很「模糊」。直至他在兩列子彈火車相遇的一刻,快要祈求火山爆發的剎那,他想起很多生活片段:綻放的波斯菊、鐵道員的手、公公做的輕羹、舞動的婆婆……。他始終不能開口。辛辛苦苦長途跋涉到了熊本許願,最後選擇沉默,學會接受現實,這是大愛。是枝裕和用鏡頭朗讀了谷川俊太朗的《活著》:



活著,



此刻,活著代表 感到口渴,



因枝葉間灑落的陽光而感昡暈,



意外記得某個曲調,
打噴嚏,
與你攜手。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迷你裙、 天象儀、 牛仔褲、 畢卡索、 阿爾卑斯,



遇見各種美好事物,
以及
謹慎地拒絕潛藏之惡。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能夠哭泣、能夠歡笑、
能夠憤怒、
能夠自由。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此刻遠方有狗在吠,



此刻地球正在運轉,



此刻某地嬰孩初次哭泣,



此刻某地士兵負傷,



此刻鞦韆在搖盪,



此刻此刻在流逝。



活著, 此刻,



活著代表, 鳥兒振翅,



大海洶湧, 蝸牛前行, 人們相愛,



你雙手的溫度, 即是生命。



航一在追尋願望的旅程中長大了,他學會愛,學會將自我放大,愛這個世界,愛活著的一切。原來,在火山灰遮天閉日的時候仍然活著,在兄弟分開時仍然掛念對方,在失意的人生中仍然屹立,活著就是奇蹟。成長,是能許願,又能欣然接受。就如熊本那對公公婆婆一樣,人生別無所求,能與孩子共度一夜,於願已足,已是奇蹟了。



 



是枝裕和的電影,總在淡淡哀愁中發現最誠摯的人情味。只要細心,你可以在電影找到父子情、師生情、母子情、手足情、爺孫情和故鄉情。龍之介關心父親的創作生涯、老師幫助學生圓夢、兄弟在夜空下量度身高、爺孫在摩天輪談心、母親向兒子訴說哀思。我會說,是枝裕和的《奇蹟》就是最美味的輕羹,人生閱歷越豐富,越能嚐出電影的人情味。我愛《奇蹟》,可能正如龍之介所說,我又老了。




2012年5月21日 星期一

新手農夫週記:竹的藝術



夏日晨光拂照,鳳凰木一夜驚醒,暴雨驟至,鳳凰花散落,行人漫不經心,踏著紅花而過,行道佈滿花痕。風,來去無踪,唯有木棉隨風飄蕩,透露風的踪跡。蝌蚪長出四肢,離開水澗,藏身田野,我撥弄絲瓜葉,小蛙蹦了出來,不知誰被誰嚇倒了。充滿生機的夏季。




初夏的鳳凰木



冬天種菜,夏天種瓜。瓜苗長大了,藤蔓伸到田邊,爭奪陽光,我們趕緊搭棚,好讓藤蔓扶棚直上,為農田鋪上綠色葉牆。我們拿著竹枝,將竹枝插在田裡,搭起瓜棚。我看著枯黃的竹枝,生命已從砍伐的一刻終止了,但竹枝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我愛簫笛,簫笛之音就是竹子回憶的聲音。竹子雖逝,仍能訴說自己的故事,每一枝簫笛,孔位和節位都稍有不同,聲音也有異,所以吹笛簫的人,要用心感受那簫笛音中藏著的一份衷情。



 



古人說:「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竹,除了孤高的象徵意義,應該有更實際的生活意義吧。四枝幼弱的竹枝,撐得起像小人兒的冬瓜,一個瓜棚,讓節瓜掛滿天空,古代的籬笆,大概也是用竹圍起來的吧,相比冷冰冰的鐵絲網,竹圍帶著一種「歡迎光臨寒舍」的味道。




豆苗


竹棚搭好了,竹枝交叉重叠,像縮小了的戲棚,我們俯身將藤蔓繞到竹棚上,枯黃的竹子間著青綠嫰葉,極目而望,很有藝術的味道。種田,不只是技術,也一種藝術。我想像藤蔓從土地伸到棚頂,開花結果,綿綿瓜瓞,我們伸手可及,摘下我們栽種的夢想,是多美好的事情。



 



我帶著紅莧菜回家,為自己烹調一頓午飯,享受自己勞動的成果,多美好的星期天。

紅莧菜



2012年5月13日 星期日

新手農夫週記:豐收的季節



感覺有些不真實,三個月前,埋在泥土裡的種子很小,現在粟米都長得比我高了,我逐層剥開粟米的外皮,心中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期待,看到外皮下藏著很多細小的昆蟲,還擔心粟米開始腐壞,怎知外衣逐層褪去,內層逐漸變白,直至見到粟米鬚包裹著金黃色的粟米粒,才知道粟米是如此完美無瑕。以前從來沒有嚐過「生粟米」,這一次不同,因為是自己親手栽種的,完全無添加,所以急不及待,一口咬下去,粟米汁在口腔流轉,清甜無比,令人三月不知肉味。一列粟米田,一百多株粟米,每株粟米可收一枝大粟米和兩三支粟米筍。三個月過去,我們鋤地、施肥、除草、上泥,然後隔了兩個月,粟米長高了,我們搖搖粟米授粉,再過一個月,我們每人收了十多枝大粟米。

 


今天落田,突然下大雨,我們都躲在帳棚裡,有人撐開雨傘,有人蹲在地上。我觀看農田,見豆瓜菜苗隨風在雨中起舞,高喝「I’m singing in the rain」,鳥兒橫空飛過,真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氣。上天降雨給土地,土地像母親一樣孕育著生命,我們都在地母的子宮裡。幸福,是能夠享受自己勞動的成果。我這幾個月,有幸能參與一場生命的盛宴,從撒種到收成,嚐過嫰綠的茼蒿和油麥、吃過新鮮的羅馬和意大利生菜,親手摘下虎皮和硃砂紅蕃茄,將碩大(但有些韌)的青瓜送了給學生和朋友,最後更飽嚐清甜的粟米,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驚奇和讚嘆。


 


我隨手翻開《中國傳統兒歌選》,讀到一首廣西童謠:


一把鋤頭兩面光,

挖塊菜地四四方,

又種葱花又種蒜,


又種蘿蔔又種薑。


薑味辣,


葱味香,


蘿蔔甜得像冰糖。


上過耕種班後,更明白農人從小開始,便與田裡的生命建立親密的關係,「甜」、「辣」、「香」不在於調味,而在於敏銳的心靈。



2012年5月7日 星期一

新手農夫日記:上泥的難度



今年雨水特別多,從上星期日開始,紅雨黃雨不斷,好在立夏一過,上天立刻為農田灑上陽光,不知是否水份太多,瓜苗和豆苗有些軟弱無力的感覺,像喝醉了,絲瓜葉上佈滿蟲洞,老師說是「黃守瓜」(金花蟲科)做成的,專吃瓜類花葉。還記得年初落田,老師在面目模糊的黃芽白中,找到「狗蝨仔」,每一種植物的根都黏附著不同的微生物,而不同植物的葉上,又找到胃口不同的昆蟲。他們雖然揀飲擇食,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卻是為其他的物種留一片生存空間,自然界本來就沒有霸權這回事。

 



老師要我們替菜苗施肥,至於豆苗和瓜苗,我們要先除草,在野草上灑上豆渣,再替豆苗和瓜苗上泥。其實,三個月前替蕃茄和粟米上泥時,已覺得困難重重,站在田列旁,舉起鋤頭,鋤到對面的泥上,從苗旁的泥土開始,整塊整塊的掘起、翻轉,野草向下、泥面向上,泥塊要伴著苗、又不能壓著葉,從內圓到外圓,泥塊向苗靠攏,田列最後變為金字形。冬季時候,天氣較乾,泥土堅實,上泥還不算太難,但昨天傾盆大雨後,泥土很鬆散,鋤頭碰到泥土,像插在木糠布甸面上,泥土散開來,我舉起鋤頭,希望翻弄泥土,怎知濕泥死命的抓住鋤頭,鋤頭加上泥塊,越來越重,可憐絲瓜苗太柔弱,而且蔓得太遠,我怕濕泥把瓜苗壓垮,又怕一不小心,把瓜苗一刀兩斷,所以只好離瓜苗遠遠的上泥,最後用手把泥土堆到瓜苗旁。老師見我方法不對,走過來,示範一次,他手起刀落,剛好落在瓜苗旁,泥土整塊翻轉,然後,將鋤頭交到我手,問我:明未?我點點頭,不過事與願違,我越專注要做好,就越難順心。我越費勁,越覺徒勞,我知道出了問題,但力氣漸失,我感到迷惘。



 



老師叫我們停下來,他指著絲瓜田,說上泥後的情況比未上泥更差,因為上泥的目的,是要將田列堆高,現在田列像塌下來,下周降雨,會將田列沖散。休息過後,大家都離開了,我卻心有不甘,重回絲瓜田,希望努力修正錯誤。於是,我請教農夫家新,教我上泥的方法,我避過絲瓜田旁的水管,專注每一個動作的時候,也不要忘記田列的整體圖像,例如左右是否對稱、前後的泥堆是否一高一低等等。我腦海不斷浮現《無米樂》農夫的一句話:種田是修行嘛!是的,鋤頭不是我常用的工具,我要像小孩學走路一樣,一步一步走下去。一個小時過去了,田列呈金字形,但泥塊仍鬆散。我想起福岡正信的一句話:「人類是在用自己的智慧和行為做錯事。做了錯事後並不察覺,當錯事產生的後果顯露出來後,再去努力修正。」

 


老師上泥後的田


我修正後的絲瓜田



2012年5月1日 星期二

春雷:風雨飄搖下的​新界

KK:
 
風雷驟雨籠罩香港一週,難得天公做美,給我留下陽光燦爛的星期四,那天雖然有些悶熱,但我們很滿足,從粉嶺火車站一路走來,經過粉嶺戲院和天主堂,穿過綠悠軒,走入覲龍圍,沿梧桐河來到馬屎埔,好像穿越時光隧道,一剎那置身在七十年代的墟鎮,突然又走到傳統農村。離開的時候,有老師對我說:「你真的很愛粉嶺。」也有人說:「原來住在粉嶺很幸福。」不過,幸福並非必然。

我仍很享受那天午後,和你們悠閒地洗碗筷、聊聊天的散漫時光。我和你都來自將軍澳,但又相遇在馬屎埔。我年紀比你大十年多,看到的將軍澳也有不同,今天讀《明報》林茵的文章,感慨萬分,也希望籍這篇文章,告訴你一些將軍澳的舊日歲月。
 
中四的時候,我認識了一位希臘筆友,我用英文寫了地址「Junk Bay」,筆友問,你來自垃圾灣嗎?我不知怎樣向她解釋「將軍」和「Junk」的譯音關係,但無可否認,我們住的這個灣,是(用垃圾?)堆出來的。還記得,我問父親要搬到哪裡,父親說,我們會搬到有彈塗魚的地方,那就是我後來住的坑口。住坑口的日子,是我的浪漫歲月,那時候,將軍澳還沒有很多商場,晚上很靜,特別是夏天的夜晚,我最愛聽蟲鳴,有時候,我也會翻過山頭,到銀線灣看海和寫詩,也會沿晨運徑,跑欣明苑的海邊,找朋友騎單車,我們從欣明苑的海旁,一路騎到小赤沙探險,我和朋友滿身泥漿,洗過身後,又騎上清水灣公路,展開亡命之旅。
 
我每天早上六時起床,走過景林邨對面的晨運徑,看著景林邨和尚德邨,像積林一樣層層叠起,然後落成入伙,將軍澳人流漸多,八佰伴進佔將軍澳,也給我第一個百貨回憶。後來,八佰伴結業,吉之島接手,好在日式百貨店還有人情味,商場內還有不用消費還可享用的座位,也有遊手好閒、熱愛攀談的店員,我們一家人在商場內找到不少專家好友,任何家用電器問題他們都樂於解答。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會給你消費的壓力,還留有一些街角人情味。
 
你有沒有留意到尚德邨晚上會有歌舞表演?其實,很多尚德邨的街坊來自調景嶺,大學的時候,我和一些調景嶺的街坊做了口述訪談,知道因為政治問題,調景嶺是不能回歸的了,於是政府大規模把他們搬到尚德邨,他們也把調景嶺的鄉情搬過去。我後來在尚德邨的商場,也看到曾訪問過的退役老兵,不過他看來憔悴多了。人和草木一樣,從土地連根拔起,無論如何小心翼翼,都會五勞七傷。
 
雖然我後來成家立室,舉家搬到粉嶺,但我和孩子每星期到將軍澳探望父母,我看著將軍澳的改變,感到很心痛。林茵說得對,將軍澳是無街之城,從坑口走出去,尚德廣場被領匯收購後,廣場都被連鎖店舖佔據了。幾年前,新鴻基迫走吉之島,將東港城切割成無數方格,給連鎖名店插旗,連閒坐的地方都沒有了。再走過去,是地鐵上蓋連城廣場和南豐中心,窗外一年四季,窗內冷氣長開、四季如冬。在粉嶺住慣了,現很適應這種在商場內鑽來鑽去的生活,感覺像失去自由。
 
你說,未來住在馬屎埔的人,可能也不會知道,這裡良疇萬里、生機處處。其實,我很擔心未來的馬屎埔會成為另一個將軍澳,這種擔心還藏著一個自私的理由,就是孩子和我的共同回憶。地方,能喚起人的回憶和情感。自從孩子出生以後,我便以粉嶺為家,聯和墟、馬屎埔、粉嶺圍盛載著我們生活和成長的回憶和情感,我們用腳走遍這裡的每一個角落,也在不同的地方散落歡笑與眼淚,當我們走到聯和墟的時候,我們會記得賣水果的靚叔、Pizza店的開心姨姨、馬寶寶的Becky姐姐、開燒味店的叔叔、還有圖書館的兇猛姨姨……。我們這些獨立的個人,都是自由自在地在粉嶺遊走、相遇、結緣,然後交織出一個關係網,這個網粘附在社區和土地,陽光照下來,點點露珠折射著大千世界,風吹過,露珠又散落在土地上。然而,這個網受不起拉扯,會隨土地和社區的破壞而消失。這張網一旦消失了,地方只剩下空殼。

2012年4月22日 星期日

復始:風雨後的陽光



一週風雷暴雨,本來冒了頭的豆苗,竟然不知所縱,勉強撐得住的瓜苗,東歪西斜,好在上星期,我們把雜草堆在瓜苗旁,讓瓜苗有個依靠,才不致被狂風連根拔起,但有些本來鋪在農田的雜草,卻推到一旁。天文台預測,明天開始,風雨又至,我看著老師,聽他要我們怎樣收拾如此局面。好書要看兩遍,好的課更要再多聽一次。第二次學種田,我不只要學習種田的技巧,而是觀察老師怎樣與大自然互動,向他學習如何與大自然共舞。

 



老師說,把握時機,在還有陽光的日子,除草、鋤地、撒種,再看下週雨後的境況。於是,我們都蹲下來,靜靜地除草。我試著放下「雜草」的看法,靜觀我拔出來的草,其實,所謂的雜草,除了鬼針草和鴨拓草外,還有生菜和茼蒿菜苗,應該是旁邊的田裡吹過來的種子發芽生長吧。草苗下有顏色斑駁的瓢蟲,有圓點的、有光面的,體型很小,都藏身在草苗下。天牛和椿象,在我除草的時候,鑽來鑽去,這片農田,根本就是昆蟲的嘉年華。狂風暴雨,人族躲在高樓,昆蟲躲在草丘,大家都需要一個棲息之所。



 



除草的時候,我沒有戴著手套,本來是忘記的,但心想,我又不是經常除草,讓雙手觸摸泥土和雜草,又何妨?姆指、食指和中指,夾著草的根部,濕潤的泥土沾到手指變乾,令指頭有些乾巴巴的感覺,當我使勁要把深藏在泥土的草根拔出的時候,草葉與皮膚磨擦,手掌感受到牽扯的張力。其實,人類的雙手,就是去接觸和探索外在世界。日本攝影師荒木經惟,在父親過世時,拍了一張照片,特寫父親的雙手。我在爺爺彌留在院的時候,也專注地看爺爺的雙手。從他雙手的紋理中,我彷彿看到他走過的路。過去幾個月,我只不過鋤過幾次田,除過幾次草,手掌便生了硬繭,但這些已經是我人生一部份的印記。如果有機會,我也想看看西西弗斯的雙手,在他無止境地推動石頭上山下山的時候,是他的雙手令他可以蔑視諸神的懲罰。



 



當大家都蹲著除草時,四周都很靜。我聽到牛蛙叫喊,也聽到斑鷯對唱。從聲音中,我聽到牠們的喜悅。啊!難得的陽光。近日發現自己的簫音中多了幾分急躁,可能勞累了,運氣不足。如果我有簫在身的話,我會加入大自然合奏,或者可以讓簫音更深更清。萬物不用學五音聲色,便能奏出動人的樂章,是誰指揮著牠們合唱?大自然如斯奇妙,一切恍若特立獨行,但一切又並行不悖。唯有人族,要學習謙卑,才能與自然共舞。




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

循環:第三週



四時交替,內心還在嘀咕怎麼暮春時份還未感到暖意,怎知清明一過,艷陽高掛,在田裡除草不過一時三刻,已經汗流浹背,身上傳來陣陣汗臭,那該是炎夏的氣味。還記得一月的時候,清風送爽,我們先除草堆肥,後鋤地播種,但如今放眼望去,野草間的泥圈,已播了豆和瓜的種籽,我們站在行道上,輕輕將草除去,放在一旁,老師叮囑,千萬不要把豆苗和瓜苗都除去。然後,我們在將刨出來的野草,鋪在豆苗和瓜苗的旁邊,給幼弱的苗兒有個依傍。我後來問老師,為何這一次會先播種後除草,老師說,豆苗和瓜苗長得快,會後來追上,不讓野草專美,菜苗不同,太嬌生,不把田鋤得光禿禿,菜苗是鬥不過野草的。是的,還記得一月播茼蒿種籽時,田本來是光禿禿的,一個月過去,田裡長出嫩芽,再過一星期,鬼針草和鴨拓草已擠住了茼蒿,我們要蹲身除草,才騰出空間讓茼蒿生長。福岡正信說,他透過觀察,發現了不用除草鋤地的耕種方法,很多時候,勞動是為了補救我們做成的錯誤,我們以為鋤地可以令野草消失,其實每次鋤地,我們都破壞泥土結構,並把深藏在泥土的野草種籽喚醒。

 



聖經說,栽種有時,拔出有時,生有時,死有時。智慧,就在察看時機,道法自然。這一次再到田裡,不用再神經兮兮地捉住老師的每一句話,反而得多幾份享受和自省。當老師在生菜田旁,講解植物和生物的關係時,我隨手拾起一株野草,陽光把草影投射在我的掌心,我轉動野草,草影舞動,我的手掌頓時變成銀幕,如果我有一枝筆,我會將草影印在我的掌心,我留不住陽光,我卻留得住影兒。我突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投進田野之間,就像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完全倒在土地上,被田野擁抱。我想留住投在我掌心的草影,就像石器時代的先人一樣,把動植物的影兒畫在洞穴裡。影,或者就是靈魂的顯見。




2012年4月14日 星期六

歷史與藝術的距離

在台北期間,看了荷索的《3D祕境夢遊》,那是我看過最震撼的立體電影。荷索獲法國政府批准,進入法國南部的雪維洞穴,據說,洞穴內藏有三萬年前、最早期的人類壁畫。荷索用鏡頭,將電影院變作時光隊道,觀眾跟著荷索緩緩前行,走過犀走群、穿過長毛象、在獅子與水牛間走過,那些三萬年前走獸的靈魂,就像印刻在洞穴的岩壁之上,活靈活現。藝術,代表人類靈魂的覺醒。在還沒有文字的時候,藝術就是人與世界溝通的方法。歷史與藝術,只一步之遙。

洞穴的光忽明忽暗,壁畫上的動物也彷彿在躍動。難怪柏拉圖以洞穴人比喻真理與表象,世界屬於上帝,但人類卻可以在洞穴內,創造自己的世界。在雪維洞穴內手印,右手尾指微彎,就是創造洞穴世界的人(藝術家)留下的。上帝創造萬有,他卻以雙手留下動物的靈魂。究竟,他以繪畫記錄生活,還是以藝術召喚動物的靈魂?現在無從得知。不過,他正以藝術對抗死亡,創造不朽。

電影院不就是現代人的洞穴嗎?洞穴內的壁畫是藝術,荷索的紀錄片也是藝術,電影與壁畫,兩種藝術形式的對話。當我戴著立體眼鏡,恍若親臨其境地觀三萬年前的壁畫,我也正與靈魂覺醒的先人對話。我們每個人心內都有個洞穴,在神聖的隱密處創造自己的世界。最後,荷索定格在那一隻右手尾指微彎的硃紅手印,我聽到了靜默鏡頭下的聲音:壁畫是三萬年前的人留下的,紀錄片是荷索留下的。原來,我們都分享相同的人性,都希望透過藝術形式,讓生命不朽,或者至少,讓生命在滾滾紅塵中,留下自己獨特的手印。




2012年3月27日 星期二

生命滋養生命

 
三個月過去了,看世界的方式起了微妙的變化。我在街市看著一籃莧菜,太完美了,青色的菜莖和嫰葉,綑成一紥,但就是有些不對勁,菜根沒沾到泥,菜葉沒有洞,我希望知道這些莧菜是在甚樣的環境長大的,是在貧瘠的土地上以化肥養大的,還是與萬物共生的呢?所有事情都如常發生,就是看世界的方法不同了。 

JR在TED說:他的藝術並不是要改變世界,一個人不能改變世界的,他要改變人對世界的看法,再讓人去改變世界。教育不是一樣嗎?犬儒的人(很多都是同行)最喜歡問:你能改變世界嗎?我懶得答。教育,是要改變學生對世界的看法,再由學生決定改變世界的方法。上星期六,我帶著中五的學生參與理工大學的「中國糧食安全與香港」的講座,胡靖教授說,中國現時的穀物生產僅僅能養活自己,如果依賴石油生產的化肥枯竭,中國的糧食產量可能大幅下降。化肥,表面上養活了農作物,實際上是謀殺了微生物。他說,廣東省現時缺糧二百五十萬至三百萬噸,中國隨時面對嚴重的饑荒問題,但他說香港人不用擔心,因為國家的關照,香港人面對的最多是糧食價格問題,而不是糧食供應的問題。聽到這裡,我真的覺得很羞愧。中國八億農民,活在貧窮線上,面對饑餓的威脅,還要先考慮香港人的溫飽,我們還能心安理得地「消費」中國的農產品嗎?當我們還有東西吃的時候,誰在付代價? 

一連兩個星期四,我都帶學生參與林超英的「不可持續發展」講座,他問學生,如果香港將來都變成深圳那樣,你有什麼感受?東評二話不說,就答:好像活在太空!林超英豎起大姆指,激讚東評有如哲學家,說一些大家都似懂非懂的哲理。其實,林超英也說了很多道理,他批評城市的發展有如癌細胞,都後將自取滅亡。他更提議以碳消費計算碳排放的責任,將在地的碳排放算到消費者頭上,他說得頭頭是道,我還以為自己在聽TV老師的課,然而,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不是他說得不對,而是他言行不一,最後我忍不住問(其實是高呼,當時還未選特首):「林生,我很贊同你這兩星期的看法,但有一位極有可能當選的特首候選人,不斷要發展新界,而你卻是他的支持者,為何如此?」或者,他冷不防有人如何當面質問他,便說:「只有他找我寫環境部份的政綱,我也跟他說過這個問題,他已修改了政綱。」我再說:「今年六月將會有第三次諮詢會,新界的土地將面臨極大的威脅,你不要晚節不保啊。他竟然說:新界是要發展的,但是要漸漸發展。」救命,這就是典型的諸葛亮情意結,還是希望有人三顧草盧。權力,是手段,還是目的?我希望學生知道,改變世界,並不一定要得到權力。權力無關信念。 

慶幸自己能認識一位踐行信念的良師,三個月過去,看著阡陌生機處處,鋤地、翻土、堆肥、播種、移苗、分株、上泥、搭棚,還有等待,面向黃土背朝天,踏踏實實地在土地上幹活,守護土地並不能靠lip service。星期天我到菜田收割,看到菜莖上懶洋洋的毛蟲,還有嚇得失魂的蟑螂,我都是輕輕地將牠們放在土地上,讓他們繼續生活。然後,我將菜分成四份,一份給父母,以謝養育之恩;一份給中大的楊老師,以謝教導之恩;一份給校長,以謝知遇之恩;最後一份給潘sir,以謝手足之情。當我送上蔬菜的時候,不忘說一句:「這些蔬菜在一片眾生共享的空間成長,受眾生滋養,也滋養眾生。」我看著送出去的蔬菜,對自己也帶著一份期許。



2012年3月12日 星期一

結束,也是開始

 
且聽菜田上的青瓜有什麼話對我說吧:我們站在的當下,是結束,也是開始。TV說得對,林鄭一句話,我們失去了半年。歷史書寫,慢工出細貨,我試過用兩年時間埋首檔案資料,自絕於人群,完成了一份早已淹沒在書海的論文。如果歷史要人皓首窮經,自絕於世,歷史有何意義?我出走,因為我相信歷史應該有更大的影響力。

我說給我一年時間,成立農村文史工作室,參考台灣的經驗,從鄉土教育開始,訓練學生口述歷史的技巧,然後走進田野,搜集檔案,重建香港的農村故事,讓故事發揮自己的力量。然而,this city is dying,TV老師說,計劃只到十二月(現在恐怕只到六月),是的,沒有村民,何來口述歷史?沒有田野,考察什麼?農村消失了,做什麼村史?在這個垂死的城市,當你還盤算下一步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已斷了氣。

回不去了,再找不到上教會的理由。當鄰舍無立身之所、花鳥魚蟲沒有寄居的土地、草木被烈火消滅淨盡,我怎能置身事外,逃到教會中?返教會,只是自欺欺神。不是我不再相信上主,只是我更相信上主在受欺壓的人群中。田野沒有業主,只有上主,上主要萬物共生,互相滋養,讓天上的飛鳥,和地上的人群,都能共享土地所出。走進土地,與我的鄰舍走在一起,以萬物為伴,共同抵抗壓迫者是我服侍上主的方式。離開教會,為了更接近我的上主。

過去二十年,我都會在星期日上教會,如今,星期日仍是我的主日,只是我已經在田裡遇到上主,也會繼續在這片土地事奉上主。就好像福岡正信說,我在田裡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神的侍奉。此時此刻,我在耕種班畢業了,但我這個蹲下來也感困難的人,距離「樂農」、「隋農」(福岡正信語)的境界還很遠。我站在田裡,還不斷想著如何能讓歷史早些開口說話。例如,我們在僅餘的這半年內,搜集村民的舊照片,趁諮詢會的時候,穿著水鞋、帶著鋤頭,捧著村民的舊照片,帶著村民的聲音,一起踩場,說粉嶺農村的故事。

田裡的菜苗說話,輕聲地要我留下。此時此刻,是結束還是開始,我只能以行動回答。


2012年2月22日 星期三

歷史教育的行動研究

 
一直不想站在旁觀的位置,我希望介入、我希望參與,以自己的方式。歷史的召喚聲音,在我的內心越來越響。在歷史面前,我多麼無知,但正是這種無知的狀態,不斷催促我尋找,或者,尋找就是意義。學生可能覺得我無所不知,但在歷史面前,我並不比我的學生知道更多,歷史教師只談那些自己知道、學生卻不知道的過去,歷史教師的無所不知,只是一種假象。這種假象令歷史教師站得更高、更安全,卻失去了與學生對話的機會。每一次站在學生前,談起歷史的時候,我知道,我並不比學生知道更多。於是,我不斷嘗試將歷史課堂變成一次邀請,請學生與我一起走進歷史的時光隧道,以他們直接、率性的眼睛,看那些我看不到的歷史片段。我帶著一個問題進入課室,卻希望每一個學生都帶著自己的問題離開課室。我以一個問題,引來四十多個問題。歷史研習,就是從這種好奇與質疑的態度開始。

雖然,我要告別一個階段,但就像佛洛姆提出的free from和free to。離開,是為了解開與教育無關的束縛,全情投入歷史教育,與學生更自由地在歷史的領域中翱翔。就像昨日,下課鈴聲響起,我們一行十多人,走到梧桐河,看梧桐河兩岸的景致,同學問:為何田野的破落和梧桐河的整治對比那麼鮮明。我反問:政府為誰整治梧桐河?我指著奕翠園和皇府山,再回看那一幢幢灰色的「鬼屋」,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我們好奇,梧桐河的舊貌是怎樣的?氾濫問題嚴重嗎?從上游到下游,龍躍頭、小坑村、馬屎埔、華山村、虎地坳的村民,對梧桐河有什麼回憶?他們對梧桐河兩岸的改變有何看法?

我也是抱著戰戰兢兢的心情,訪問鄧女士(賴太),同學拿著錄音機、攝影機記錄訪談過程,我們聽到了彭氏、鄧氏原居民以外的歷史故事,教科書只說新界五大姓族,彭侯鄧廖文,千人一面,但我們昨天從鄧女士的故事,不單聽到賴族的發跡史,還有改革開放與中港婚姻,男女性別角色,農村與勞工密集輕工業的交替。雖然被蚊子纏繞著,但看到同學如此專注地聆聽,有些在沉思,我知道我並不孤單。所謂歷史教師,只是歷史門外的浪游人,不斷邀請其他人一起進入歷史的時空。我在鄧女士面前是多麼無知,但我樂於讓同學看到我的無知,因為歷史研習,就是從認承自己的無知開始的。

佩宜說,她的嫲嫲也姓賴,而她也說過自己自小被喚作「客家妹」,我回到學校,看到一位姓賴的女同學,跟她聊起賴水清導演,她說好像是她的叔伯,原來她的父親也來自馬屎埔,很多賴姓學生的樣子,從我的腦海閃過。他們的祖父輩,或者都來自馬屎埔。這樣的話,鄧女士守著的,不只是自己的家園,而是賴族在粉嶺的歷史。這就我一直追尋著的歷史教育,讓每個人都醒覺到詩人John Donne所說的:每個人的死,都與我有關。(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2012年2月21日 星期二

採集故事

 
屋外細雨毛毛,十多位同學躲在寮屋的瓦頂下,聆聽著賴太的故事。賴太手抱著孫兒,孫兒兩行眼淚還未流乾,賴太說他剛剛摔倒了,嘴唇還有血跡,孫女害羞地拉著門框,觀察著門外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的一舉一動。蚊子嗅到春天的氣息,潮濕的天氣更讓牠們精神抖擻,這群不速之客令蚊子像餓狼一樣群舞,可憐同學左抓右撥,與蚊子纏鬥,手手腳腳還是紅印點點。生活好像如常地過,同學怎會想到,眼前的一切,差一些便已經灰飛煙滅。執達吏封屋,人去樓空,工人打破磚牆,只剩一片頹垣敗瓦。孫兒的哭聲遠去,生活的痕跡被抹去,歷史留了一片空白,最後是遺忘、失憶,再沒有馬屎埔,只有馬適路。

 


歷史,要突破課室和學校的圍牆。離開學校,是為了更接近生活。讓學生離開課室,是要還原歷史的本相。太多的聲音,因為失語而沉默。太多人,以為自己的故事微不足道,而深埋黃土。我們要走進人群,到處宣講:說出你們的故事吧,讓你們的聲音在歷史的隧道中迴響,如先知在曠野的呼聲。我們知道,馬屎埔並不是一夜荒涼,這裡曾經萬家燈火,菜田一望無盡,日出雞啼,月露蟲鳴,猫狗追逐,草木繁盛。天未亮的時候,菜農趕到天光墟賣菜,粉嶺居民從四面八方湧來趁墟。我不要政府告訴我,未來的馬屎埔會變成怎樣,請你們將故事裝飾在果樹上,掛在寮屋裡,撒在田野間,我們會像採茶人一樣,細心採集,放在胸前,以身體溫暖故事,也讓故事溫暖我們的人生。就是這些故事,給我們對未來的想像,給我們行動的力量。


 


今天,我們聽到了賴族從廣東鶴山南來的故事,也看到賴太三代的老照片。往事並不如煙。讀歷史,不是死記硬背教科書那些白紙黑字、帝王將相的荒唐軼事;讀歷史,是要走進生活的深處,從別人的故事中尋找自己做人的意義。




2012年2月20日 星期一

第四週:吃和被吃

珍古德的《用心飲食》以《印度奧義書》的話作序:「宇宙中,不是吃就是被吃,一切終就是食物」。初讀的時候,有些惆悵,為何印度經典將所有生靈都貶抑為「食物」,好像沒有惻隱之心?這位著名的生物學家,又為何在這本叫人反思食物與地球關係的書中,引用這段話?難道連人也是食物嗎?

兩週前播種的茼蒿和黃芽白已經發芽,嫰葉從黃土裡鑽了出來,像從天上灑下的綠絨毛,披在泥土上。蹲下來,凝視嬌小的黃芽白菜葉,看到的,竟然是綠葉上的空洞,再細看,有一黑點在菜葉上,老師說,這是狗蝨仔,最愛吃十字花科的疏菜,如白菜和菜心,試想想,飽滿的黃芽白菜上,佈滿狗蝨仔的蛀洞,如此賣相,怎能吸引「好色」的食客?所以,為了讓疏菜完整無缺、完美無瑕,農藥大都會以農藥毒殺狗蝨仔。我想,狗蝨仔落得如此下場,皆因狗蝨仔與人爭食。

徐徐走到西蘭花菜田,一直覺得西蘭花的樣子很有趣,像迷你的樹叢,隱藏在巨葉之中。同樣是十字花科的植物,西蘭花也引來不少狂蜂浪蠂,白粉蝶宛若飛仙,在菜田忽上忽下飛舞,遊人經過,恍若走到人間仙境。後來經老師講解,才知道白粉蝶正跳著繁殖之舞,每一次短暫停留,便在菜葉上撒下蟲卵,如此景像,看在菜農眼裡,可不是什麼好兆頭。老師信手摘下西蘭花菜葉,葉面葉背,都見有青綠色的胖蟲在菜葉上蠕動。我想,白粉蝶的下場大概會較幸運吧,畢竟蝴蝶可以替菜農傳播花粉,樣子也惹人憐愛,而且,我們吃西蘭花,一般也不吃菜葉,農人還是會比較慷慨的,對白粉蝶應該不致格殺勿論。

翠玉瓜真的弱不禁風,碩大的瓜被一層輕紗保護著,避免蟲害。翠玉瓜的葉層,像漸變色的圖層,從中心到外緣,由綠變黃。老師說,這是翠玉瓜的自我修護機制,因為細菌感染,翠玉瓜為了保留最主要的養份,便只好犧牲外緣的葉,而且葉子落下泥土,又能自我滋養。翻開爛葉,很多時都會看到蝸牛的踪跡,農人過去以為蝸牛愛吃農作物,便以農藥把蝸牛趕盡殺絕,後來老師反覆觀察,發現蝸牛只吃腐葉,因為碰巧在田裡,才招殺身之禍,這些誤會,常為某些生物帶來災難性的結局。

我們在大自然劃了一圈,稱之為農田,田裡的植物,都只能是人的食物,狗蝨仔、白粉蝶、蝸牛,總之與人爭食的,都沒有好下場。吃,成為單向的過程。城市發展,農田縮少,越來越多的植物成為雜草,越來越多的蟲成為害蟲,人類將雜草和害蟲除之而後快,人類最終將整個大自然吞在肚裡,到那時候,還剩下什麼?

食物,本來就是生命,生命最終也會變成食物。狗蝨仔吃掉了一些黃芽白的菜葉,田裡的豆渣發霉,霉菌把一些狗蝨仔的幼蟲吃掉。霉菌在吃狗蝨仔的幼蟲時,又為泥土增加養份,成為肥料,黃芽白菜吸收(吃掉)微生物轉化的養份,再成為我們的食物。靜觀一片有洞的菜葉,安心吃下,就是體悟到「宇宙中,不是吃就是被吃,一切終就是食物」的道理。我吃,我把大自然中的生命轉化為我的生命,終有一天,我也會以己身滋養其他的生命,完成被吃的循環。吃與被吃,生生不息。


2012年2月1日 星期三

第三週:新年、靜思

老師給我看來很簡單的任務,在眾人面前說三個關於自己生命歷程的實話。很多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在腦海閃過,但面對陌生的聽眾,我不想多言。心想:還是算敷衍了事吧。可是,題目要求我分享影響生命的關鍵事情,我怎能迴避?既然站在台上,只能坦誠以對。於是,我說了一些影響我教學生涯的事情。

回想十多年前,從九龍搬到新界,在粉嶺工作、生活,學生是我的鄰里,我也是學生的街坊。我會帶學生到龍躍頭、河上鄉和金錢村考察,也會和他們到粉嶺戲院看電影。由於遠離火車站,聯和墟的時光好像侯孝賢的長鏡頭,一直停留在七八十年代,抬頭可見黑色瓦頂樓房,還有聖約瑟天主堂在暗夜綻放微光。直至2008年12月,粉嶺戲院突然結業,光影不再,冷冰冰的鐵椅倒卧在路旁,我開始思考,作為歷史教師,我可以做些什麼。

我到土地註冊處翻查粉嶺戲院的地契,還聯絡城規會,查詢粉嶺戲院的土地規劃問題,我致電各媒體,希望引起公眾的關注。我越走越覺自己陷入死胡同,我感到孤單。一天早上,我和學生分享感受。原來,有些學生從小便到粉嶺戲院看電影,有些學生的父母也曾在粉嶺戲院咬蔗頭、吃燒魷。粉嶺不單是我們共同的生活場所,更將我們的生命扭結成命運的共同體。我請他們回家訪問父母,追尋關於粉嶺戲院的回憶。

就在聖誕前夕,NOW新聞台的記者聯絡我,要報道粉嶺戲院結業的消息,我告訴視藝科的楊老師,說學生也希望做些事情,於是,楊老師和我,帶著二十多位學生,一起到粉嶺戲院外,在黑色紙板上寫上我們的說話,貼在粉嶺戲院的牆壁外,當作我們留給粉嶺戲院的墓誌銘。電視台的記者訪問學生,學生也展示日記中還存著的舊戲票(是人手寫座位編號的戲票)。從聖誕到復活節,我和六位同學組成粉嶺戲院歷史調查小組,四出訪談,做些口述歷史記錄,他們更跑到中央圖書館,在舊報的分類廣告中,找尋曾經在粉嶺戲院上映的電影。終於,我們完成了「粉嶺戲院死因之謎」的報告,這一次經驗,讓我和學生感受到歷史的力量。

兩年過去,粉嶺戲院仍然人去樓空,聯和墟唐樓的地舖相繼結業,連鎖商店如雨後春筍,粉嶺馬屎埔的農舍十室九空,雜草叢生,農地上到處豎著「地主告示」,警告閒雜人等不要在農地上耕種。多荒謬的「現實」!去年開始,我和科學科的同事合作,製作「跨學科濕地研習教材」,讓學生踏進元朗的南生圍和粉嶺的馬屎埔,認識濕地、生境和文化的共生關係。我們更邀請「食德好」將回收的疏菜做成午飯,請同學反思為何要將賣剩的疏菜送到堆填區?為何要將粉嶺的農地發展成底密度住宅區?農業與我們的生活有何關係?學生未必能立刻回答,但本來沒有在學生生活中存在過的粉嶺農地/業,至少「復活」過來,我們不能再以「無知」為借口,任由別人宰制我們的命運。土地不只有地產,土地承載著生物和文化的多元性,當土地只剩下經濟價值,人也窮得只剩下錢。

研究歷史,並不是為了既逝的過去,而是為了創造更美好的未來。歷史教育,在發展與遺忘之中,應當承擔怎樣的責任?我不斷思考如何以歷史教育介入生活。基於粉嶺戲院的研究經驗,我嘗試將「口述歷史」加入初中的歷史課程。希望學生思考,除了從小漁村到大都會的香港故事以外,還有沒有已被遺忘的小故事?學生若能從自己的故事開始,聆聽父母和祖父母的故事,學習和別人交談說故事,歷史的網便會出現。不過,我們斷不能貿然闖入別人的人生故事,更不能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書寫別人的故事。

我們的生命在浩瀚穹蒼中只是一點,但我們卻不是單獨懸浮地存在。歷史感,就是我們覺察到我們的生命,與無數人的生命連繫著,有活著的、也有已逝的。生命的故事是如此地交纏著,有起點,卻沒有終點。歷史,不是兩點之間的直線,而是迂迴曲折的生命歷程。走進農田、拾起鋤頭、拉動泥耙,就是要重新尋找那些早已存在、卻沒有被覺察的連結。只有謙卑,切身處地,如實地體會農人和土地的關係,才能面向歷史、面對自己。

三個真話都說完了,但沒有人相信我說的都是真話。騙人,不容易;要人相信自己沒有騙人,更難。要誠實地走教學的路,很多時候,都換來誤解,但至少,我很努力去過真誠的生活。


2012年1月18日 星期三

第二週:翻土、播種

天色陰霾,冬雨綿綿,火焰木的大紅花依然盛放,但遍地落紅,等候化作春泥,紅耳鵯和鵲鴝爭論早春何日再臨。歲末時節,萬物充滿期待之情。眼前看到,是泥黃的土地,腦中出現,卻是草綠葉嫩的景像。我按老師的教導,在田列的中央,高舉泥鉔,以自己為中心,向外劃一個弧,把泥土翻鬆
開始的時候,煙雨濛濛,後來雨水混和汗水,已如黃豆般滴下。記得老師曾說過,不要隨便翻土,鬆開的泥土就好像麵粉,混和雨水後會變得稠密,植物更難生長。雖然如此,我還是專注地翻土。其實,表面上死氣沉沉的黃土,內裡卻充滿生機。蜈蚣是敏捷的,鐵鉔還未落下,牠們已躁進不安地鑽出來,另覓安身之所,可憐蠕蠕前進的蚯蚓,雖知道家園被毀,也來不及走避。我偶爾見到蚯蚓探頭的身影,也會幫牠們一把,搬離現場,但我知道,有更多蚯蚓死在鐵鉔之下。當身歷其境的時候,便明白老師為何千叮萬囑,叫我們不要隨便翻土。因為翻土不單會破壞泥土的結構,還可能毀滅泥土下的生靈。

 


有了這番體會以後,又明白多了一行禪師在《耕一畦和平的淨土》的說話,重點不在「耕」這個動作,而在於耕者的心腸,耕者是否帶著慈悲之心看待自己的心田。一個無視自己心靈的耕者,怎會憐惜泥土下的生靈?慈悲的種子又怎會在心田盛放?還記得台灣記錄片《無米樂》的一句話:種田就是修行。所以,我要求自己專注,專注泥土的變化、泥土下生靈的活動、甚至自己身體的聲音。


 


手臂開始酸軟、腰背乏力,呼吸也開始急速,汗水流個不停。平日太少用腰背的肌肉,很多體能的鍛鍊,只強調四肢。老師看到我們姿勢不當,示範犂田翻土的動作,他說,他的身體和鐵鉔已融為一體。如果,我們的身體會被我們經常使用的工具改變的話,我們的身體被什麼改變了呢?或者,現代人的身體都被電子產品改變了。這些改變都不一定是好的。頸椎、腰椎、盆椎問題,多數和電子產品有關,追根究底,就是身體與電子產品融合的時候,電子產品改變了我們的身體。如果仔細聆聽身體的聲音,便知道身體發出的,是愉悅之音還是投訴之聲了。


 


勞動過後,我們撒下粟米和黃牙白菜的種籽,也移植了幾株蕃茄苗。歲末前撒種,等待春天收割。我覺得,這是一種儀式,以生活配合四時的轉變,以期待的心情迎接新春,等待幸福的來臨。我所謂的幸福很簡單,就是能夠享受自己勞動的成果。






2012年1月15日 星期日

第一週:觀土、除草、堆肥



 

踏踏實實地在馬屎埔耕田,是我的心願,在和煦的陽下,半躺在梧桐河旁的草地上,聽老師講解永續耕種的理念,一切如此和諧平靜,怎會想到,這樣的好地方,已成為發展商俎上之肉,堆土機和挖泥機亦伺機而動。現在,我只好用鐵鏟抵抗怪手,在馬屎埔的農田上種菜,如果那一天真的要來臨,我也能以農夫的身分,守護這片土地。



 



農夫,首先必須是泥土的醫生。泥土的病,源於人對土地的苛索。當大自然的循環無法供應人類的所需,微生物沒有時間將落葉消化,泥土便會變得貧瘠。本來肥沃的黑土會變得泥黃,結構鬆散,風吹沙,把僅餘的養份也吹走。泥土留不住水份,種子發不了芽,奴役的循環於此展開。開發新的土地,從東向西,黃沙滾滾,把河水染黃,黃河流向大海,海也黃了。黃河黃海,是土地用血染成的。一切,源於農夫未好好觀察泥土。



 



要停止奴役的循環,便要人為地、刻意地模仿大自然的循環方式。小學的自然科老師,說農夫先要把雜草燒光,讓灰燼成為土地的養份。老師說山火沒有什麼大不了,劫後餘生,樹木會生得更茂盛。我一直懷疑老師照本宣科,沒有種過田,根本不知道農夫如何處理雜草問題。直至我站在馬屎埔的農地上,手執鐵鉔的時候,我才想:究竟老師要我怎樣處理眼前的雜草?是要徒手拔草,還是一把火燒光?



 



老師氣定神閒地說:不要輕易破壞泥土。如果真的要除草,便要想清楚怎樣修復你造成的破壞。然後,他高舉鐵鉔,把腳前的雜草鏟起,根莖分離。我們兵分三組,一列一列地除草,把草堆成小丘。將近完工的時候,老師拿了三個大桶,放著廚餘和豆渣。他說,世上本無雜草,只是我們對別樣植物的需求比它更大,所以我們將它們會土地上清除,然後栽種農作物。雜草,也是大自然給我們的東西。然後,老師細心把草、廚餘、豆渣一層一層地鋪上去,最後用尼龍布(別人棄置的)覆蓋草堆。這樣的堆肥方式,是仿傚大自然的循環,農夫的工夫,只是加速這個循環,讓微生物更快地把雜草轉化為土地的養份。



 



人餓了,要吃飯,不是吃維他命丸。同樣,泥土餓了,需要養份,而不是化學肥料。永續耕作,不只是棄用農藥,也不是以有機肥料代替化學肥料。永續耕作,從反思開始。大自然沒有多餘的廢物,所有的廢物都是人想像和製造出來的。雜草、廚餘、豆渣這些一般人看為無用的廢物,卻是我們給土地最珍貴的禮物。人與自然,生生不息,從耕種的過程,我慢慢明白與自然契合之道。




2012年1月4日 星期三

平安夜的雲門

 
台中之行,乃興之所至。一直希望在台灣欣賞原汁原味的雲門舞蹈劇場。收到誠品的通訊,知道雲門舞集於平安夜在台中的中山堂演出《如果沒有你》。於是,在沒有機票和住宿的安排下,先買了門票,再計劃到行程。聖誕時的機位,一票難求,幾經張羅,才安排好行程。抵達高雄,夜色已濃,找了一間誠品附近的旅店,到名不經傳的興中夜市吃過麵線,買了一些鳳梨,人少但自在,實有賓至如歸之感,相比瑞豐夜市,這裡更具高雄的小鎮性格。

坐高鐵到台中,因為台中沒有捷運(地鐵),我先在台中北區閒晃,沿英才路直走到中正公園的中山堂,再從中山堂入屯田西路,繞一圈又回到台中港路。一圈走來,我用腳畫了地圖,用走的認識台中。計算了行程,心裡也踏實了,好安排平安夜到中山堂朝聖。想到台中,我先想到韋禮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在他的演場會中,觀眾真的會跟著唱《慢慢等》,究竟台灣的觀眾是否會看舞而高歌?

林懷民老師說,《如果沒有你》是他在洗浴時的即興之作,他從白光的《不能沒有你》開始,將不同年代的名歌串連一起,讓舞者聞歌起舞,也讓觀眾觀舞而歌。當蔡琴的歌聲出現時,背境打出「一起唱」的字樣,然後,不分男女老少,連我也一起高歌《恰似你的溫柔》:「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想到從前年少時的浪漫和純真,恰似我曾經有過的溫柔。

本來揮動雙手的舞者,突然離去,留下一襲白衣的舞者。蘇依屏背著觀眾,頭髮凌亂,獨對如鏡牆,當響起張惠妹的《愛或不愛》時,林心放走出來,想擁抱她,卻被她一手格開,然後,兩人在糾纏與擁抱間起舞,雖然蘇依屏身形嬌少,但面對著林心放,她的舞姿極具爆發力,主導著整支舞,表現了女性在兩性戰爭中的主導角色,在混亂中劃出界線,欲迎還拒,最後獨自離場,留下孤單的林心放。

林懷民老師說,年青的舞者在《如果沒有你》中積極地提出意見,本來不重視舞者個人表演的舞集,這一次讓舞者渾身解數,表現自己的個性。我也慶幸能分享到林老師給台灣人的一份厚禮。